遇见染布匠罗碧然老人的时候,他正在新农村的乡间小路上,来回猛蹬着自行车。飘忽的树叶、婆娑的竹影,在清新的空气和着淡雅的光照中,落在他弱小的身上,他枯槁的身子,便像打起很多的补丁来了。
村干部摆着手要把他叫停。正当我犹豫着是否打扰了他晨练时,罗碧然老人却一骨碌地在车上跃了下来,像耍杂出身的灵活、敏捷。
罗碧然老人止住车,对迎上来的我们,张口就笑,黑洞洞的小口,下面的一排牙齿,不少是镶嵌上去的;囗的上端,却只还吊着两颗斜斜的门牙。而瘦癯的面孔,脸皮似乎已贴到头骨上了。这一笑,倒便显得诡魅,却又天真无邪了。
村干部把我的来意和他说了一下。他立马眉飞色舞起来,人显得格外精神。就站在风中,要和我说染布的事情,但我总担心大风会把他这瘦弱的身子刮走,便请他到村委会里坐,吃茶说事。
罗碧然老人是冷坑镇成贤村新屋人,出生于1942年,现年78岁。因为在怀集中学读过三年初中的缘故,在20世纪70年代初,便在成贤小学做了一名民办教师,直至1991年,才转至公办教师。至退休,有31年教龄,其中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成贤小学任教,只有3个学期调任到另外的学校上课。
罗碧然学会染布,便是在当了民办教师后不久。
罗碧然老人的父亲罗庆海和叔父罗庆茂都是染布匠,在冷坑屈指可数的染布匠当中,罗家已占了三人了。倘若,他的祖上也染布,亦或染布手艺现在还流行,罗碧然老人的儿子也传承了这手艺,罗家也就称得上是“染布世家”了。无奈,时代的进步,总是要淘汰些事物的,染布这行业,便首当其冲了。
罗碧然老人的父亲罗庆海是一名手艺上乘的染布匠,口碑载道;而与罗庆海齐名的还有黄甲村的黄景斌,这人会来事儿,别的染布匠不敢为的,他敢。染布匠走村过寨,拿着铃铛往村里摇一趟,顶多叫着“染纱染布咯——”;但黄景斌却沿村喊道:“染纱染布咯,有钱不赊账,无钱可欠数。”赊数的染布活,在冷坑的染布匠当中,敢接的,也唯独黄景斌了。
罗碧然老人说到这事,我多嘴插了句,你也试过这样喊不?他却一个劲儿地摆着手,连说不敢。说着,他的右手又作了摇晃铜铃状,突地仰起了头,高昂吆喝:染纱染布——
罗碧然老人突如其来的角色进入,像绝唱。令我措手不及,一种无形的激昂慷慨、威武霸气在他瘦削的脸庞散发着,我的脑海分明出现了一头狼王,正在雪地上仰天长啸……
罗碧然老人生性乐观,返老还童的童趣意韵在说染布中,表露无遗。谈及怀集的染布史,罗碧然老人晃点着脑袋,极有节奏感,他说:“在解放前,怀集的染布匠,都是用靛青叶来染布的。新中国成立后,50年代末,染布匠开始利用硫化石来染布,直至80年代中这行业在怀集消失了。”染布是中国古老的行业,在西周时期,染色工艺已有了一定的水平。古人用一种蓼蓝的植物中提取出靛青,漂染布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话的内涵正好体现在染布的颜料上。
因为父亲是染布匠的缘故,年轻时的罗碧然耳濡目染这手艺,便上心了。他喜欢并享受染布的这过程,但也只能利用周末时间,偷偷摸摸地外出圩市或村寨染布。
罗碧然染布,唯恐让生产队长和学校领导发现,落下“不务正业”搞“副业”的话柄,便在天矇眬光的时候,在自行车的车尾上扎好方口大铁罐,带上木棒、硫化石、蓝粉、黑粉等染布物料,匆匆出门;直到挨晚入黑了,才又车着“咣当咣当”响的铁罐摸进村来,然后像贼一样,闪进家中。
罗碧然的父亲罗庆海是村经济社允许外出搞副业的人员,每年要从自己的劳务所得中交纳给生产队300元。在20世纪70年代,300元是一笔大钱了。如果一年到头,赚不到300元,那不但算是白干,而且还补贴亏损了。因此,无论是酷暑,还是寒冬,罗庆海是天天外出染布作业的。要不,呆在家中,心里惦着上交的钱,也不安。
染布坊是流动的。染布匠在圩期,到圩市染布时,大多会挑在自己村在圩上的铺子附近,这样方便中午到铺里煮食;而走村落寨的染布匠,则在村中某个要染布的农家中搭伙,染工和饭钱相抵,两清了。
我在八九岁光景的时候,住在冷坑旧公社院内,附近有间缝纫社,缝纫社侧旁还有条窄巷。逢农历“三、六、九”圩期时,便有染布匠在缝纫社门前,用砖头垒起一个灶口,上面架着个开口大铁罐,火烧得猛烈,染布匠便不时用木棒往黑乎乎的烫水里,搅拌着漂染的衣物;旁边,还用竹竿架子,把染好的衣物和麻布往上面晾挂着,一靠近,便有股呛人的味道袭来。那时,已经是1983年前后了,我路过或好奇驻足观看漂染过程时,见到的主顾多是上了年岁的老人了,他们拿来的是褪了颜色的衣物,大多是来染黑色的。但有时见到染靛蓝色的,感觉那深沉而翠蓝的色调,看起来,很舒服。
那一年的暑假,在大百货商场工作的母亲给我卖了个保温壶,给了我本钱,到缝纫社对面的冷坑冰室购进了一壶雪条,沿街叫卖。一日圩期的晌午,我刚购进雪条,捧着保温壶走进缝纫社的小巷,旁边一脸倦意的染布匠叫停了我,买了根雪条。那天,我是穿着白衬衫的,便忍不住问他,白衣服也可以把它染成深蓝色?
染布匠吸溜着雪条,睨了我的衣服一眼,把雪条移开嘴边,若有所思地说,有了墨水,脏了,穿不了,只能染黑或染蓝了。
我像是会意地点点头,心里便开始沉思着怎样把白衬衫弄脏。在口袋上插支钢笔,笔帽脱了,把口袋渗黑了?想起母亲严厉的目光,我又不禁打起退堂鼓来。这样,拖了两三年,我还没得及实施把白衬衫弄点墨水来的方案,缝纫社门前,便再没有见到那口黑乎乎大染罐和一脸倦意的染布匠了。我终究是没能把白衬衫交给染布匠,染成心仪的靛蓝色。这,也算是落下一个一辈子的遗憾了。
染布过程看似简单明了,却是很考究功夫的技术活。罗碧然老人说:“看要漂染的衣物有多少,就在铁罐上放多少水,烧水时,就要放硫化石了,一丈的布要放一两的硫化石。水烧沸腾后,如染黑的,一丈布就放三钱黑粉,如果是染蓝的,就放蓝粉二钱……”在漂染过程,还要不时用木棒搅拌衣物,这样,染出的颜色就均匀了。约摸半小时后,就把染的衣物捞起来,先晾挂着或直接交给主顾,咛嘱他们回家后要洗清一次,免得残留下的硫化石溶液会腐蚀了衣服。而烧染水的铁罐,长时间放着不甪,也会因里面凝结起的硫化石腐蚀而破裂开窿。
据罗碧然老人介绍,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麻衣是夏季农家人主要的服饰,人们染的布多是麻布,都是自家种的大麻,剥丝后编织成布匹的。做一件衣服大约需要一丈三左右的布,因为麻布是黄色的,所以要染成蓝色或黑色,再剪裁做衣裳。他偷偷摸摸做副业兼职染布匠的年代,染麻布是一尺收五分钱,一丈是五角;而染白布,价格翻倍,一尺要收费一角钱。那时候,罗碧然做民办教师的月工资是12元到18元之间,而他染一天布,就抵一个月的工资了。诚然,罗碧然是有学识有文化的人,他认为教师是人类灵魂工程师,是高尚的职业。他没有因为金钱而迷失了方向,舍弃了人生理想。只是,他又钟情于漂染这手艺。无论是秤衣物的斤两或用软尺度量纱布的容积,计算落染料的多少?还是掌控火候染色作业。对罗碧然来说,这既需充满智慧,又要体力技能,过程乐趣盎然,也充满成就感。所以,哪怕是偷偷,也要利用难得的周末去享愉这过程了。
就冷坑而言,目前还在世的染布匠仅三两人而已,而他们的染布工具、料粉早已荡然无存,染布这手艺也渐渐地随着他们的老去而消失了。告别罗碧然老人时,他倚在村委会门口相送,天真无邪地笑,两只门齿也招人喜爱了起来。我挥手向他道别,他突然把左手伸了出来,在胸口前摇晃着。仿佛,竹林间的村道,便传来了一阵铃铛声,脑海也响起了他昂首挺胸的高声吆喝:染纱染布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