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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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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文学
2024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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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黄油》

这是她离婚的将将第三个月。

她是29年结的婚。做了五年的家庭主妇后,像是罹患某种热病似的:烟头,烟灰,她连最喜欢的真丝连衣裙上都是刺鼻的烟味儿。前夫开始酗酒,频繁夜不归宿,然后呢?打人。

她没有子嗣,也许是适合离婚的重要潜质(也许是令人羡慕的)。而不是对“良好家庭环境”的概念发作奇怪的癖好——孩子可以没有父亲,那母亲呢?——自我欺骗地,拒绝与业已产生依赖的生活做最后告别。

离婚之后,她便断了经济来源。多年不工作的中年女性总是不受市场待见的。只好联系了家网络小说工作室,做做写字的线上兼职,勉强能够平衡房租和糊口。

她有时候会羡慕小说中的情爱:青春。且是温顺的——像条毛色温暖的小狗。

而第三个月整,也是异样的那一天。自从于那台“SABER 2”吐出干面粉混着融化的黄油的时候。

“SABER 2”——科技公司煞有介事地起了个专有名,好像这个整体漆黑色的铝合金箱子具有某种神秘的性质——“是跨时代的家用厨具产品,掀起了新一轮的厨房革命”云云。但主要功能也就是主妇可以自由放入各种原料,之后经电脑推算,制作出最适宜的菜式,并具备保温功能(但不能加热盘子,只能靠菜的余温烘热)。技术背景上,则是应用了近几年受热捧的应用统计学原理。

这台机器是前夫在她31岁生日当天购买的,但确实给她带来不少省心,此后便一直竖置在灶台的边角。外形像台加宽的电脑机箱,按钮的背灯原本是红色的,后经家庭主妇们反馈,改为更蔬菜气氛的亮绿。长租房的灶台不够长,突出了五分之一,每次取菜,都只是单单两根伸缩钢管托住菜盘。菜盘悬空,要小心落在地上。

“总是最适合的”,这句话她不置可否。

现在,糊满进料口的黄油和面粉的混合物,变成新的“不合时宜”的麻烦。

晚上八点钟的时候,她拆开一袋五百克的面包粉,在黄油融化之后搅拌进一些砂糖。原先想烤些起酥面包,明天早上也能够品尝到松软热乎的质感。但当螺旋状的搅切刀刃旋转时,倒入的面包粉并没有顺着油液被搅拌均匀。还在倾倒时,旋棒就开始旋转面粉,速度明显过快。

面粉,干燥的和被油液浸湿的,都被甩飞出去。飞溅到瓷砖质地的灶台、墙面,吸油烟的光滑平面,白色衬衫上。头发也飞上薄薄的细腻。油面混合物上也蒙上了干面粉,飞溅在纯棉材质上像瘢痕,随处增生。

这叫她脸上生烦,心里有些叫苦,但无奈,只好悉心擦净布料上的垢物。衬衫被扔进了洗衣机。洗脸,换件白色T恤。擦净瓷砖表面后已经换了两盆水。拧干的抹布贴上进料口划痕的硬塑料板——“咔喳!咔喳!”,刀杆不被预料地旋动。本能地,她的身体往后跃去,却踩进那盆浑浊的面粉水,这下运动鞋也打湿了一只。

“嘶”!这下她更烦闷了。最先想收拾干净,一看时间却已经九点半。头发上仍是黏感,还是洗澡睡觉罢。用盆里的水搓净抹布,倒水,盆里还积了一层白色软沙。

家里烧天然气的热水器水温控制不太准确。

头发太长,清洗麻烦,她寻思着:要不去剪短一点?

前夫离开之后,她就一直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有些窄但长度足够。脚冲着门,没有屏风遮挡,玄关的视野被没有死角地把握。这叫她在忌惮中有了些安心。

枕头下压着一把小黄油刀,刀柄是露出来,橘黄色的。也是出于安全,刀刃是套在塑料鞘里的,但万一到什么时候这也不难应对。她尝试让自己不思不想,半个小时后,沉沉睡去。

醒来时,阳光蒙在被子上,那粉色的色调更亮了。时间已经接近中午十一点。

她的脑袋有些发昏,有些头疼。可能是昨晚睡觉之前洗了头的原因。在给维修热线拨号的时候,她剥了根香蕉吃(表皮有些黑褐斑块)。

热线只由智能语音处理,女声温和而空洞。和语音机器人流程地寒暄几句,女声需要对保修卡上的条形码进行扫描。是否在保修期限里这应该是有的,但保修卡早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女声开始重复:“很抱歉,您的情况恕我无法进行进一步的办理。请问您还有其他业务需要咨询吗?”她感觉自己在请求一个耐心的纸盒子,一次语音的识别就让这个盒子折叠几下,然后叠成原状。她还专门抄下了铭牌上的设备号,但现在明显没有什么用处。

原本打算出去吃的,但想到冰箱里有几根青椒,半个洋葱,还有块鸡胸肉,冻得梆硬。还是试试吧。

冻鸡胸肉冒着冷气,寒冷的干燥有些黏手。一手将冻肉按在进料口,按动电源键。仿佛在暗示修复,不常见的停顿后,刀刃开始转动。她松了口气,接着是青椒,洋葱则切成更细的几条块。

炒出的青椒鸡丁,除了有些发柴外,就只多余一些黄油的气味儿。

似乎呢?一切就此无恙。

下午骑车出门。小区临近郊区,两公里外有一条小河。河里特产一种两三寸的小银鱼。路过一座桥的桥边,转角就有人售卖,说是上午才撒网捞上来的。

她和前夫都喜欢吃小银鱼。小鱼多刺,一般都拿来油炸。但买到鲜活的,也会拿来煮一盆鲜汤(多加些水即可)。刚结婚的时候,前夫还会在小碗里耐心地替她挑去一根根细小的叉刺,给她拌饭吃。小刺铺在玻璃桌面,一根指肚就可以黏起一片。

五年过去,错过的时间就像一阵泡影,很多事,好的或坏的都很难记忆起来了。

提回一小袋小鱼。在电梯应付了一对老人对鱼的啧啧称奇,说是他们很难去买,之后便是对儿女的埋怨。只得笑脸相迎。

清洗时她加了些面粉,好洗去黏液,怕鱼腥味儿太重。小一半是还活动着鱼鳃,但另一些也不碍事。不必清理内脏,放完面粉后,一盘倒进进料口,接着倒了些菜籽油。

今天没有煮饭,她买了一听冰啤酒打算佐餐。拉开拉环,吸溜两口,嘴里有了些让她满足的苦味。面色带春,她开始哼起《歌舞伎町の女王》的调子。

五分钟——

抽出托架。她闻到令人窒息的烟味儿。

呛人的微粒悬浮在空气中,像男人的手掌锢紧她的喉咙。

她连忙捂住鼻子。

小鱼的头被烧成黑炭。

小鱼虚弱地张合嘴巴,眼睛结了膜白的翳,吞咽空气。皮上细鳞斑驳,露出腹部的刺。

被剖开的鱼腹,内脏吐在切口。

污秽的气味。糊味和鱼腥味,还有,血沫味。

鼻子一酸,她被呛出眼泪。

酸水反上喉咙。异物感。她想呕吐。

她看见鱼被拼成了两个字,眼睛里游现恐惧的鳍光。

——“去死”。

(啤酒掉落,撒了一地)。

即使拔掉电源线,“SABER 2”还能保障至少两日的饮食。如此设计的官方解释是,防止断电给丈夫带来困扰。

她没有吃,没有胃口。也一直没有睡。

她给前夫打过电话,是空号,但还是拨了十几个过去。

她睁着眼,嘴唇很干,但注意力全在听力。枕头下还是那把小刀的刀把(已经拔出了鞘),手指始终有至少两根搭在上面。她原本想握在手里,但怕迷迷糊糊中伤到自己。

大约凌晨一点的时候。刀片开始剧烈旋转,像是想切碎囫囵的硬骨头(晃动,撞击边沿的瓷砖角)。“滋——”,像是圆电锯抵住牛的硬额,切割的声音高低不断循环,抵在她的额头。她的额头很痛。菜刀被撞了下来。

她坐起来,她受不了了。双手握住刀柄最大程度地向前探去,只是歇斯底里地挥动。她感觉自己应该在喊叫和哭泣,怎么却听不见回音?

“你到底想怎么样??”

(停顿。啜泣,且虚弱。)

“你到底想怎样啊?!“

“你到底他妈想怎样!!!”

——砸击的声音。

松开牙关。这时候,她想听见耳边有人安慰地说话。她只有阿yo一个朋友。灯光惨白。时间已经很晚了。

“小溪?”

我害怕

“是你吗,小溪?”

你别问了,我真的好害怕

“小溪,到底……没事的,小溪。”

脊背贴上冰箱门的触感,接着是向下滑落。坐在地上时,她好像找到了一个可靠的位置。鼻子很酸,她抱住了双膝,手机快要从右手松落。拆掉窗帘杆的时候她的手被划伤,很痛,滴着血。好在亮绿色的按钮暗了下去,螺旋刃杆也被砸歪,露了出来。

“乖,别怕,有我在呢。”

她静止了好一会儿。

坐回沙发。泪水滑落鼻翼、枕边,她也逐渐宁静下来。半梦半醒间看到模糊的黑色、蓝色、绿色,更大圆片的平衡亮度,快抵到边缘时,窄窄的过度后,蒙上低灰调的对比度。最后是粉色的时候,发丝落在她的眼前,就靠在眉毛上。她睁着眼,怔怔地蒙在被子里。侧卧蜷缩,手里还是那把小黄油刀。

天亮了。

手上的伤痕已经结痂。给停电的手机充电,打开X信,昨晚的通话接近7个小时。

她拆下被划伤的粉色被套,开门下楼,拿去小区里的裁缝阿妈的小店补。这还是刚离婚的时候,阿yo邮购给她的。

离婚时,前夫尽可能带走所有的东西(他怎么不带走这台“SABER 2”?),包括那床本是她精心挑选的价格颇昂的被芯。床单、被套、枕套都不是她喜欢的,凭照前婆婆带有迷信的审美进行挑选:大红色、鸳鸯刺绣和双喜字。幸亏他把这套带走了。

九点钟的小区仍旧清冷,太阳蒙进显旧楼栋的阴影。她出门上身只穿了件白色T恤。空气很寒,很少修整的灌木丛里还飞舞着细小的蚊子。她双手抚摸着冒起疙瘩的上臂,穿过旧花园,去对楼门市吃了碗重庆小面,只有她一个人。多加了些油辣子,喉咙与下腹也烧烫起来。

网上联系好一个收废旧家电的,她吃完面又在店里坐了半个小时。

(“昨天晚上。。。你还好吧?”

“没什么,就是太久没听到别人说话的声音了。”

“噗,可把我吓死了”

“你看,我还在外面吃面呢。”

“[图片]。”

“看起来很香啊[吐舌]”

“对了,人身保护令的事情。”

“谢谢你帮忙。”

“噗,举手之劳啦”

“嗯。好。[玫瑰]”

小区里的道路上,人渐渐多了起来。店门进出,来来往往,在这座十八线小城里,不乏领着孩子的老人。之后来了个电话,是收家电的,不认识路让她去接。他骑了辆电三轮板车。带他去家里的路上,她尽可能地重复起坐在店里时想好的刻意寒暄和理由。

“又是SABER 2?”好像背后保存了什么秘密。

“怎么?”

“说是占带宽太严重,会干扰网络什么的。”

她语噎着。

“还有就是——”

“还有什么?”

有些不耐烦——“害,就是一堆乱七八糟的问题,容易被骇入什么的。”

晃动了下,小哥往缝隙中窥探。

“螺丝。”

他取来一柄半米细长的冲击凿,伸进缝隙,贴着台面凿过去。她本想提醒他不要凿坏台面,话到嘴边但又作罢。一阵金属撞击声隔着一阵,挪开SABER 2时,露出两根螺丝头锁着切断的固定片死死嵌在墙里。表面的锈结成脆片。

“这么沉的东西,你们还怕不牢啊?”

阳光贴近,她感到背部一阵没来由地发冷。

今天的鲤鱼很鲜活,鱼老板叼烟抄网去捞,水花溅了她半T恤的下摆(“诶——嘞鱼摆得活诶!”)。

她笑得很开心。

她做了年轻时最爱吃的菜。

芋头片烤得很脆,入口时听见满耳朵的咯呲声。唇上润了薄薄的油。

像是回到十年前,她二十四岁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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