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凄风冷雨的夜晚,孟阿婆去倒垃圾。一只黑色的小八哥,躲在垃圾桶旁,瑟瑟发抖,奄奄一息,乌黑的眼珠孤伶伶地瞅着她。
孟阿婆蹲下身,小鸟的爪子抓住她的手,再也不肯放开。这样要冻死啊!孟阿婆把小鸟捧起来放到了怀里,要么就养着吧。
孟阿婆今年七十八岁,独自住在杭州吴山脚下。家里的天井中开满了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花。
她自己用竹子搭了个简易花架。粗壮的紫藤树,从花架的一角弯弯曲曲地往上爬,铺满了棚顶。每到春天,一串串紫藤花犹如风铃随风摆动,流动着潺潺的乐声。
“小村,下来。”孟阿婆一喊,小村就从树上“嗖”地飞下来,“叭嗒”落到她肩上。
孟阿婆背着小村,慢悠悠地坐到紫藤树下。她拿出一只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她牙不好,只能把苹果切碎再吃,其中一块留给小村。
小村的毛变得油光发亮。它机灵地跳到苹果旁,啄来啄去,歪头瞧着孟阿婆,像极了顽皮的孩童。
孟阿婆眼不花、耳不聋,腿脚灵便,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清晨,她拎着鸟笼,去吴山遛鸟。山上栽着几棵古代的香樟树,一百多岁了,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野猫从山林里溜出来,又窜到对面去。孟阿婆一个人饭菜常常吃不完,她将剩下的饭菜滤掉汤汁,用塑料袋仔细包扎好,来喂野猫。
一些人见到孟阿婆就来气,怼她:“你要做好人,把猫全部带回家去喂。”
孟阿婆装聋作哑,低着头,自顾自地抚摸着猫。
山上新开辟出一块庞大的水泥平台,以供停车。平台旁有一只母猫刚生产,生下了一窝小猫。
一天,母猫跑来跑去觅食,将一辆停泊在平台上的新车刮擦了几道印痕。车主瞧见怒火中烧,拎起一脚将一窝小猫踹飞。他还不解恨似的,抄起地上的石块,朝山下扔去。
他鼻孔里“哼”出一声,瞪了孟阿婆一眼,忍着没有发作,然后钻进车里,扬长而去。
孟阿婆倒吸一口凉气,疾步走向前。猫窝里只剩下最后一只小猫,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里全是眼屎和泥巴。
小猫一、两个月大小的模样,长得很丑,可怜巴巴地瞄着她。
孟阿婆心里踌躇,又好生难过,这得先去医院看一看才行啊,恐怕活不久了。
她将小猫装在买菜的袋子里,小猫露出了半个头。她下了山走了几站路,去了宠物医院。
小猫在医院里呆了十余天,奇迹般地康复了。孟阿婆把它带回家,叫它“阿黄黄”。阿黄黄到家后变得生龙活虎,调皮地顺着孟阿婆的裤腿往上爬。
孟阿婆的老伴,已经不在了。
孟阿公身形消瘦,其貌不扬,戴着副黑框的老花眼镜,喜欢研究历史、古诗词。八十年代,在生活拮据的日子里,他还订了许多报刊杂志,其中一本是《江南》。
孟阿公站在窗前挥毫泼墨,宣纸上的墨迹渗开来,变成几尾荷塘月色中的游鱼。绿色的爬山虎,攀援在窗的四周,向内探头窥看。
他抬头望去,孟阿婆正在天井里“遛鸡”,对着鸡唠嗑。他摇了摇头苦笑着,又继续埋头作画。
在别人眼里,孟阿婆就是个“怪人”。
这只鸡,孟阿公前段时间从菜场买来,打算周末孙女来玩时杀给她吃。
正当他捉住鸡时,孟阿婆突然跑过来,一把从他手里夺过鸡,口中念念有词:“刀下留鸡,刀下留鸡,这只鸡太有灵性了。”
每回,孟阿婆去厨房做饭,鸡都会跟着她踱到厨房,静静地蹲在她脚边。她出门一趟,对鸡说:“你在这里等我。”它就一直不走开,等到孟阿婆回家。
家里孟阿公负责买菜。他知道孟阿婆喜欢吃鱼,每天清早跑到菜场买回来新鲜的鱼,一路上鱼还在活蹦乱跳。
一天上午孟阿公去了医院。中午他回到家,一个人默默地坐着,什么话也不说。
他去菜场,又买了十多条鲫鱼,养在大水缸里。水面漂着几片凋零的浮萍。孟阿公怔怔地望着:这下,够老太婆吃一阵子了。
家里满是中药的味道。
夏天来了,天热了。孟阿婆瞧了眼鸡,它低下头中暑了。
孟阿婆急忙抱起鸡,把它放在沙发上,隔一段时间喂次水,一宿没睡。直到凌晨两点多,鸡终于活过来了。
好不容易熬过了夏天。可是刚立秋,鸡忽然米粒不进,死了。
孟阿婆大哭一场。那一年,孟阿公也走了。
儿子阿杰怕母亲寂寞,买了一只小狗“宝宝”来陪她。
宝宝头上系着一只小小的粉红色蝴蝶结,金色的小卷毛,两只眼睛大得像铜铃,孟阿婆一见满心欢喜。
阿杰又生了个儿子,让母亲过来帮忙照顾孩子。小村、阿黄黄、宝宝全跟去了。
宝宝在长牙期,牙痒痒得到处乱咬。阿杰家的真皮沙发、实木桌子被它啃出一个个小坑,连电话线都被咬断了。
阿杰生气了,把宝宝揍了一顿关到阳台上,将阳台门反锁,不许它出来。他还嗔怪道:“妈眼里动物比人重要。妈就是太宠小狗,从来不做规矩。”
宝宝在阳台里打转,扑到玻璃移门上“呜呜”叫,乞求地瞅着孟阿婆。
孟阿婆心疼宝宝,想把宝宝放出来,但又不敢擅自这样做。她整天闷闷不乐,晚上睡不好觉。
她考虑了好久,对阿杰说:“我还是回去吧。年轻人和老年人,很多生活习惯终究是不一样的。”
“奶奶,我不要你回去。”孙女扑到她怀里,扯着她的衣角不放。孟阿婆眼睛红了:“你有空来看看奶奶就好。”
孟阿婆又回到了自己的家。
几个月没有打扫,天井里落满了枯叶。角落里新长的苔藓,积了厚厚的一层。
夜雨敲打着窗。孟阿婆把书架擦干净,取下一本书坐在窗前。雨和雾,孤寂的灯下,她仿佛听见孟阿公慢条斯理的念书声:“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天井里,孟阿公亲手种下的一棵桂花树开花了,香气袭人。阿黄黄和宝宝早醒了,纠缠在一起,在桂花树下打滚。
孟阿婆朝桂花树走过去。昨夜落下的雨,混杂着树枝,又湿又滑。
突然,她"啪"的一声摔倒在地,眼前一片漆黑。宝宝冲上前贴着孟阿婆,上窜下跳地狂吠起来。
邻居听见响声赶紧叫了救护车,把她送到医院。孟阿婆的左臂和腰部粉碎性骨折。
阿杰迅速赶到医院,看见母亲摔成这副模样,在病房门口踱来踱去,长吁短叹。
他陪在孟阿婆身边直到天亮,又请了护工,还把阿黄黄和宝宝寄养在宠物店。
孟阿婆躺在医院床上,浑身上下剧烈疼痛,动弹不得。她问阿杰:“阿黄黄与宝宝呢?”“妈放心,送去宠物店里养了。你自己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
孟阿婆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出院了,阿杰一家送她回家。
刚打开大门,宝宝早已等候在天井,激动得蹦上了天。它“汪汪汪”地叫着,亲了孟阿婆一脸。
孟阿婆笑眯眯地躺到床上。宝宝又跳上来,围着她转一圈亲一口,怎么也不肯停下来。
阿黄黄终于老了。孟阿婆坐在它身旁,双手颤巍巍地托着它耷拉下来的脑袋,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阿黄黄埋在了桂花树下。冬去春来,又是紫藤花开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