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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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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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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冬天

鼻孔有血块,嘴唇肿痛。我这是上火了。这些天蔬菜吃得少,水果也得省着点儿吃。新冠病毒在肆虐,不得轻易出门,上火也得忍着。颠倒的作息,错乱了舒缓有序的日子,原本静美的冬日假期忽然变得黯淡。

2020年春节前,我所在的城市只出现个别病例,各小区进出自由,尚未实行封闭式管理。一天夜里,哥哥打来电话,告知本市L小区发现了疑似病例。刹那间,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此时,儿子住在L小区,我得连夜把他接回来!我马上给儿子打电话,叫他收拾好他的物品,过一会儿我骑电动车去接他,并反复叮嘱他:不能乘电梯,走楼梯下来,别触摸扶梯。见面后,我俩都别说话。儿子应允,让我一个小时之后去接他,也叮嘱我带好口罩,慢点骑车。这一刻,我感觉我们娘儿俩即将上演现代版“谍战片”中的地下党秘密接头片段。

这个冬夜刺骨的冷。道路两旁大小店铺大门紧闭,隔着三四百米,我仿佛都能听见屋内不安的喘气声。一辆120救护车从我身后驶来,我暗自哀叹:唉!是否是新冠病毒袭击了又一无辜?我降低骑车的速度,下意识地靠向右边。十字路口的红灯亮起,我按住了刹车。往常路口闪烁60秒的红灯,今夜让我感觉它闪烁的时间是那么漫长,我心急如焚。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安全,绿灯一亮,我便冲向L小区。

儿子在楼下等我,我做了做手势,帮他把帽子戴好,他紧依在我身后。忐忑的孩子,让我想起了远方的大哥给我讲的雨夜灯泡的故事。30多年前,大哥大学毕业分配至某工厂工作。80年代初,工厂住宿条件十分简陋,厂部单身宿舍已住满年轻人,二十多岁的大哥一个人不得不住进靠山脚的单身宿舍。一天夜里,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雨水顺着平房顶面破损的瓦片缝隙流进来,打湿了昏黄的白炽灯泡,“轰”的一声爆炸了,惊醒了睡梦中的大哥,把他吓了一跳。那时,大哥二十出头,我正值豆蔻年华。青涩的我十分敬佩大哥有知识有涵养,而且和他在一起特别有安全感。当年他跟我讲这段经历时,我不解,为什么雨夜爆炸的灯泡会让大哥害怕?如今,我的儿子也二十多岁了,与大哥那时的年龄相仿,而我已然年过半百。在一个鬓发染秋霜的母亲眼里,二十多岁还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孩子。面对意料之外的突发事件,我理解了年轻时的大哥为什么会胆怯。尤其新冠病毒“株连九族”似的毁灭性袭击,更令众人难掩恐慌。我握紧了电动车把手,带着我的孩子稳稳地逃离了L小区。

宅家数日,儿子想出去透透气。我说,我也想出去,但是不能。戴口罩也不行吗?我说不行!我会疯掉!儿子抓狂,楞头小子在抓狂。唉!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得和我们一样在家里熬,熬,熬……别说他坐不住,其实他年过半百的爹娘也感觉度日如年。我心疼地摸了摸儿子英气的脸庞,告诉他,我生他的时候在家呆了整整一个月。儿子瞠目:一个月?外国女人生孩子可不这样。我答,是的,“坐月子”是中国女人的传统,承袭了两千多年。此时,全中国人民都得听从钟南山老先生的指令,要像“坐月子”一样老老实实宅在家里,躲在家里。

窗外初现冬日暖阳,连日滴滴答答的雨声隐退,阴霾却仍压在人们心头。极少睡懒觉的我,这个假期却慵懒地躺在床上。我打开手机,或即兴编几个段子以宣泄心中的郁闷;或以歌唱和朗诵的方式,颂扬冒着生命危险救死扶伤的医护人员。

儿子拿着手机和远在东北的女朋友交谈,爱情的甜蜜洋溢在他充满朝气的脸上。少许,儿子问我是否可以让女朋友现在来我们家?我说疫情暂时没有得到控制,不可贸然长途乘车。嗨,孩子,今年春节,你俩只能各自陪伴双方父母,两地相思了。儿子沮丧地摇了摇头。

准儿媳不知从哪里得知我所在的新余市人民医院急需医疗器材的消息,便发动她的朋友为新余奉献爱心。她向我询问捐赠方式时,我的心被融化了:爱一个人,就会爱上他的城,乃至城市的草木烟岚……

裴多菲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爱情,当是人生最美好的事物。然而大敌当前,唯有保护好生命,维护好人身安全,才能让爱的温暖持续久远。

俩孩子原计划过了正月初五返回广州上班,可每日更新的疫情通报,似沉重的警钟敲得我坐立不安。我劝儿子和丫头都把返程票退了,等疫情控制平稳之后再回去。儿子说,不回去工作,这个月的房贷怎么办?孩子的问话戳中我的痛处,我沉默。是啊,不干活,不工作,用什么去缴纳令人难以喘息的高额房贷?一张张车辆纷纷、人马簇簇的返程大军图,闪得我愁绪难散:“在生死面前,其他都是小事,但是真有一件事如生死同等重要:赚钱。”赚钱!赚钱!赚钱!那一夜,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认认真真坐下来,召开了“首次家庭会议”。

儿子还是想按期回羊城。无奈之下,我拨通了准亲家母的电话,请她一道帮助我说服俩孩子退票。准亲家母在电话里说,俩孩子都是咱们的心头肉,姐姐,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会劝丫头的。孩子们推迟了归期,可每日疫情通报递增的数字却仍然压得我心思沉沉。

曼姐,“禁闭”时期,多储备些食品以防意外。我的微信时不时跳出几条善意的提醒,既暖心,亦令我心头一紧:不是说“冬天来了,春天就不远了”吗?盼春归的心事占满心头时,77岁的老母亲打来电话,说她的宝贝外孙太瘦了,孩子在外辛苦劳作了一年,趁这些日子孩子在家,她要上我家来,给她的满孙*送奶粉,让孩子好好补补身子。外婆疼外孙,我懂老妈的心。我和孩子他爸两地分居二十多年,从儿子出生到他上大学,都是老爸老妈帮我把孩子拉扯大。儿子大学毕业南下广州谋生,念念不忘二老养育恩。父亲是广东人,1957年来江西至今已60多年,但他最爱听的还是红线女的粤剧,最爱吃的还是广东烧鹅、烤乳猪。孩子悄悄记住了外公的嗜好,从广州返回江西时,时常将烧鹅和乳猪肉带上了外公的餐桌,令二老喜不自禁。今冬新冠病毒横行,我反复叮嘱二老在家别出门。老妈电话里“乖顺”地嘴上答应一定不出门。第二天一早,我家房门响了。打开门,只见老妈戴着口罩,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喜滋滋地说过来送奶粉。我是又气又急:你不是答应我会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吗?为什么要跑过来?病毒可没有恻隐之心。妈妈喃喃地说:我没乱跑,我没乱跑,就是想来看看满孙,怕他缺少营养。然后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委屈地转身下楼。望着母亲蹒跚的背影,我愧疚地在心里说,妈,原谅我!不是女儿不敬戴您,这非常时期,咱们都不可拿生命去冒险啊!

大年初八,我春节值班。

街上异常冷清,毫无春节的喜庆。偶尔几个戴着口罩的路人,步履匆匆。即使熟人,也一反往日热情攀谈的常态,只隔着两米的距离客套地招呼,仿佛各自心里都暗暗揣测对方是否是“潜伏者”?无法用肉眼看到的病毒,让人们彼此都成为彼此的“迷”。

办公楼内空旷无人,平日熟悉的楼道冒出一股莫名的寒流,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扫除阶梯上零落的枯叶与尘土,我走进了卫生间。冰冷的地砖没有足迹,看似清洁,打湿的拖把来回拖几次,水池还是泛起了汩汩污浊。清水能冲洗看得见的灰垢,人性罪恶的顽疾却怎样治愈?

被新冠病毒击中的病人在增加,小区当即实行封闭式管理,住户进出受限,需逐个登记、测体温。我成了一名小区门卫志愿者。

二月南方雨淅沥。口罩、浴帽、雨披、防护镜、一次性手套,我把自己打扮成“装在套子里的人”,在小区大门口哆嗦地询问、记录进出人员的姓名、手机号码、住宅栋号。平时不爱刨根问底的我,今日却必须询问每一个进出者“你是谁?”“从哪儿来?”“上哪儿去?”他们也像防嫌疑犯一样,与我保持一米以上的距离,不让我靠近。我明白人们提防眼神的来由,因为接触众多熟悉与陌生的往来客,在冬天叩开春天的大门时,门卫成了继医护人员之后的又一高危职业。

究竟是谁炮制了这场空前的劫难?“说到底,地球不仅是人类的家园,也是所有生灵万物的家园。地球的沉沦,虽然它们和人类都成了受害者,但是与人类相比,它们更加无辜,而人类则是咎由自取。”我正在心里品茗当代作家野鹰的《且放白鹿青崖间》,一位友善的年轻男子一边出示他的证件,一边对我说:“你们每天在这里值守挺辛苦,更要做好个人防护。”然后他告诉我,如何自制防护面具。还有一些住户免费为我们送来了口罩、矿泉水、方便面。骤然降临的悲苦,还有寻常质朴的淳良,都让2020年刻骨铭心。

几只小鸟在我的窗台叽叽喳喳,我悄悄举起手机靠近它们,不小心触碰了窗帘,受惊的小鸟立马凌空。“为什么流浪?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清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流浪远方……”歌曲《橄榄树》悄然隐藏的哀伤缠绕着我。春花已开,该向何处流浪?

曾几何时,我一味追求心理的平衡、视觉的平衡,譬如图片九宫格,稍有空缺,我的心便空悬。今冬,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了,静好的岁月瞬间垮塌,遍目皆是的残缺,荼毒古朴良善的生灵。耳际盘旋是是非非、真真假假,缭乱我原本齐整的心绪。雪白的口罩可阻隔病毒的倾袭,却也遮住了含笑的樱唇。脂粉、头饰被搁浅,翩翩衣袂被隐遁,雍容的珠饰在叹问:何日轻叩太阳的柴门?

不能到户外看云,我便又在微信朋友圈“流浪”。眼花缭乱的帖子,有褒赞,有咒骂;有斥责,有辩解;有哀伤,有渴望。我默默看,静静读,我在独自消化。偶尔几张如沐春风的友人照片,我却看见了其笑容背后的泪光和无奈。表象的冲动,内里的安静,还有笑中的泪,乐中的哀。个中滋味,谁能解得开?

我试图用指尖拨开密密匝匝的纷争,致意无人问鼎的天际,去寻求另一种答案。单薄的血肉之躯,以及凡俗的肉眼,却难以让我获取密匙。唉!我感叹腹中能解析人生答案的方程式太少太少,于是只能默然。

百无聊赖之中,我读老舍先生的《又是一年芳草绿》:“人是不容易看清自己的。”我又读博尔赫斯的《读书就是唤醒沉睡的精灵》:“每个国家都由一本书代表,或许著有许多书的作者来代表。”我反复咀嚼文中的内容,还不够,我拿出笔和摘抄本将文中的部分段落摘录下来,就如学生时代在课堂聆听老师的授课。许多话,记在本子上,更要铭记在心。

楼下忽然飘来清脆的笛声,还有原生态的歌声,婉转低回,声声如诉,像一曲凄厉的《唤春归》,进而由弱渐强,好似穿透胸膛的呐喊,亦如散漫自由的吆喝。多日来沉郁的心思在笛声中飘落纸上。春天就要来了,人间再不会有这样的冬天。我要把这个最后冬天的爱和恨、邪恶与感动都粘贴在文字里,没有修辞,没有粉饰。不知来年的来年,将来的将来,它们是否会合着一些名字,站立在各式各样的书签里?

*注:满孙:母亲系湖南人。满,在湖南方言中为小的意思。满孙,表示老人对孙辈的无比疼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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