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美好生活是人一生的追求和梦想。与所有普通百姓一样,父亲在漫漫人生路上,从来没有停止过追逐自己平实、简单的梦。我们多么希望他那些未了的梦在实现时,能穿越时空传递到天堂与他分享。
那年冬天,天特别的阴暗特别的冷,我们跪在医院冰冻的地上恸哭不久,父亲的遗体就被医护人员强行送到了太平间,尽管我们悲痛欲绝。
才下午五点多,病房外的长廊就黑暗暗的。暗白的灯光把我们一群人拉成一堆长长的影子,极像恐怖片里黑森森暗沉沉的场景。痛苦中我们已经没有恐惧。
父亲患病几年,饱受折磨。
不迷信的我们为父亲做了一场法事,那是偷偷摸摸做的一场法事。
在医院太平间内外,我们按照法师的指点,叩拜叩拜再叩拜,谢罪往日对父亲的疏忽,表达积聚在心里的各种内疚。我们把父亲用过的物品,大到床褥毛衣,小到须刀袜子全烧了。据说灰飞烟灭后阴间路上的父亲就能收到。
流传阴间也有行贿这档事,说是下到地府的人谁行贿阎王最多,谁就能最快登上天堂,享受在人间享受不到的美好生活。悲痛欲绝时,我们没有忘记到那些专售祭奠物件的小店里,择购整袋整袋包括美元、欧元的冥币和一切极尽奢华的飞机、汽车、轮船、楼宇、家电、手机等祭品,我们把能想到的或想不到的、父亲曾经拥有的或梦中都不敢想的东西都买了,带到殡仪馆烧给了父亲,冲天的火焰映红半边的天空,我们盼望这些祭品在火焰升腾化为灰烬后,父亲到了那边不再遭罪,尽早过上美好的幸福生活。
尊重父亲的遗嘱,我们把他的骨灰送回故乡寄存在寺庙里择日安葬。那天天色灰暗,一如我们的心境。我们租了一辆乳白色的面包车为父亲送行。父亲像一朵洁净的白云,轻飘飘地躺在他侄儿温暖的怀抱里。父亲这是要回到爷爷奶奶归息的地方,回到他日思夜想念念不忘故乡。
这一趟故乡之行,父亲彻底解脱了他一生的离乡之愁。
对于父亲,我们的记忆是美好而伤心的。为父亲送行,包车直达故乡,是父亲生前从未享受过的奢华,这高级别“待遇”,我们不知道父亲的灵魂能否像生前那样感知?我们想知道此时他的灵魂还能忆起在他有生之年回故乡的那些经典情景?对这些情景,我们从没忘记过,也从来不敢忘记过。
父亲自小独立,头脑灵活聪慧,他生活严谨,追求生活质量,同时父亲也是一个胆小懦弱的人。文革年代,根正苗红的人才能避免批斗并得以重用。可我们家有海外关系,曾祖父在美国旧金山发财起家后开金饰店,祖父在故乡仗着家里大把大把的钱不务正业,吃喝玩乐。曾祖父后来在美国另娶女人,从此不再回国。偶尔让异国的老乡带点家用给故乡的祖父,却被老乡私吞大部分了。一来二去,曾祖父从此不汇钱,也渐渐把国内的家忘记了。祖父把家产败光以后先祖母离世,可怜的祖母受尽了人间折磨,不久也在贫病交加的痛苦中死去。父亲从小在伯父家长大,读了几年私塾后仅十几岁就一个人到江门打工,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一个偶然机会,才十几岁的父亲被一个冶金有色金属的地方公司招收了。直至出发,父亲也不知道自己要贡献一生的那个地方在何方。
谈不上革命热情,更没有什么英雄壮志情怀,父亲只知道要去的地方能有饭吃饱,有衣穿暖,仅此而已。后来, 父亲从一名普通工人成长为党员、领导干部那又另当别论了!这段历史在动荡时期父亲从来不敢跟我们提过,深怕被无休止的批斗,我们从小只知道祖辈种田为生,故乡的叔叔生病无钱治疗英年早逝了。
文革结束后,成分划分不再那么上纲上线了,我们才从堂哥那里听说家世的,当时我们就像听到一个重大的国际新闻,惊讶得不敢相信我们家祖上曾有过辉煌、败落、贫穷这些复杂的历史。
我们打小就知道老家在开平朝阳里,得先到广州,从广州赶水口下月山,过了二七墟便是大湾朝阳里。村口有鱼塘小河,有千年古榕,有欧洲风格的碉楼、学堂……我们被父亲绘声绘色的描绘迷住了,闹腾着要回故乡,可苦于没盘缠,竟多年未成行,那种思念就只能藏在心里。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苦楝花开时节,我们终于有机会回故乡了。父亲的这个决定,让我们全家人心情澎湃了好些日子。为了那个出行计划,父亲除了正常工作外,每天加班加点下矿井多挣几毛钱补贴,母亲起早摸黑给人做衣裳、担石头建房。可还是因为贫穷,出发时除了能准备一点点糖果外,别无他物。于是父亲挑了几件旧衣服,带给比我们更穷的叔侄,并打包家里最好的一张棉被带上。父亲打肿脸充胖子,总算有一个回家探亲的模样才领我们出行。
出发那天,我们乘矿车颠簸到梁村镇,转了趟客车到县城,再由县城乘长途客车到广州,广州转乘开平月山班车,到了二七墟,便再无车可乘了。父亲千方百计租了几辆自行车,每辆自行车搭拉两人终于把我们一家大小和行李带到故乡。还记得那时大姐双脚未放在自行车的两边支撑架上,被轮子挟住脚趾,血流不止。那趟远行辗转多次,让我终生难忘。时至今天每每想起,心里还苦酸苦酸的。
故乡的亲友善良亲切,见面就拉着我们的手不放,问长问短的,叮嘱我们有时间就回来聚聚,不用带东西,够水脚费就回。小时候我们总怀疑乡亲们已知道我们抬的几大包中有一包是棉被,要不亲朋怎么那样说呢。
在故乡古老、昏暗的老屋里度过几天美好的时光后,我们依依不舍离开故乡。棉被在我们回去时又被捆扎好往回带,要不我们一家人将会冬无暖眠。母亲老责怪父亲无事找事做,好端端的可以轻松出发却要背个笨重的包袱长途跋涉。我们也支持母亲的说法,因为棉被确实给我们此行带来很多不便。全家人的联合指责,一度令父亲下不了台,他别无说词。
父亲的这个举动在后来的漫漫岁月中,我们老话重提了无数次,时而挖苦嘲讽、时而怀旧作乐、时而忆苦思甜,高兴或负气时都爱翻出这陈年旧账来说事,我们说这话绝对没有对父亲不敬的意思,这里面饱含着浓浓的亲情以及对贫穷落后的无奈。有时候我们说急了父亲会说:“你们知道个屁。”记忆中父亲从不说粗话,最重的语气就是“你懂个屁”。后来长大了,渐渐理解父亲对我们的包容、宽恕,明白父亲带棉被回老家不仅仅是让自己体面,也想让叔婶侄儿们体面,是充门面给人看的,让人觉得我们在外头生活得好,给故乡亲人带来这么多的礼物,回来时故乡的亲人也给我们回带了这么多的礼物。
那趟故乡行,父亲顺道带我们去广州看二十七层楼,那是当时广州市最高的楼宇,此前我们梦寐憧憬了许久许久。在广州逗留一小半天时间,仅为看看我们心中的二十七层楼。
回到矿山,我们在小玩伴中多了个话题:我们去过广州最高的二十七层楼了,高高的,高入云端呢,可漂亮了,像皇宫。其实当年父亲根本没带我们靠近这幢心中的大厦,我们只是远远地看着这一层层一格格的高楼,仅此而已。尽管如此,仍能吸引好奇的小玩伴们饶有兴趣地围堆听着、羡慕着。
八十年代初,我们再次跟父亲回故乡,一家人准备多日终于成行。那天我们从县城乘长途客车到大沥转车直达水口,从水口乘坐客车到了二七墟,本来我们可以直达故乡朝阳里的,但父亲非要在二七墟下车另租一辆小面包车体面回乡不可。那个年代租车行业还是新兴事物,未成气候。联系好一阵子后,终于租下了一辆小面包车。正巧那时故乡修建硬底公路,我们坐在小小的面包车里一路颠簸,肠 胃翻江倒海时,终于在傍晚时分回到故乡。故乡炊烟袅袅,乡亲们都忙着做饭,村口只有老人和几条小狗。我们从小面包车下来脚未站稳,面包车就一溜烟疾驰而去,没多少人看到我们此行的交通工具。可随后两天,老乡们都知道了,因为父亲每次与老乡闲谈时总有意无意搭上一句:“我们是坐面包车回来的。”他津津有味地与老乡说乘坐面包车的事。我们不喜欢父亲老这样显摆,但父亲却非要这么做不可,觉得非得这么说才有面子。
我们一度讨厌他,因为觉得他的张扬昭然若揭,让人看得极其虚荣,极其不自然。所以,他每次说这话时,我们故意别过脸与别的老乡说话,偶尔还揶揄他几句,甚至藐视他。可父亲沉浸于相聚的喜悦中,根本无暇理会我们。
宴请老乡吃饭那是父亲一直的心愿,摆上十围八围的,请上村里的长老,拉拉家常叙叙旧。那次是父亲离开故乡后第一次宴请,村里许多人都来了,在村口地堂的大凉亭里,浓烈的水酒味飘过村里的宅院和小巷,父亲微醉的脸上写着心满意足。那次,父亲捐了伍佰元改造村容修建文化楼,为故乡文化娱乐事业尽点微薄之力。
这次离开故乡时,恰好下了场春雨,泥泞的公路像条长长的水龙,叔侄们无论如何都要送我们一程,他们找了几位兄弟骑着28寸的自行车拉我们出发了。从老家到二七墟短短的几公里路程,我们走得很艰辛,道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有三分之一的路程要绕过正修补的公路从田埂上走的。正值春耕季节,田里灌满了水,很多时候要抬着单车走过田埂,尽管小心翼翼,也时不时有人滑下田里,鞋和裤管沾满泥垢,我们不停地抱怨天气与路况,父亲却乐呵呵的,与乡亲们说说笑笑。春天里空气湿漉漉,新翻过的水田散发着泥土味儿,田野上朗朗的笑声回荡着。叔伯担心我们畏难下次的故乡行,不停地解说,这路修得快,明年就能通畅了。我们信了,毕竟那些年公路建设发展很快,路通财通是各地政府都明白的道理。
这次,我们吵闹着非要去广州不可,此次不再为看二十七层楼了。我们要去沙面看白天鹅,我们想知道这只天鹅有多高多大?我们要去南方大厦,去看看那里的奇装异服。白天鹅的雄伟建筑让我们幼小的心灵无比震撼,南方大厦琳琅满目的商品让我们感到不可思议。父亲的初衷是让我们开开眼界见识见识,没打算也没有富余的钱为我们购买心仪的玩具与衣裳。我们兴奋、羡慕不已,为了不使我们失望,父母商量后买了一件镶花边的方格上衣给大姐,好让大姐穿了妹妹穿,姐妹几人轮番穿过也该破了值了。后来这件衣服并没有如父母意愿轮番穿,就连那时香港叔伯带给我们爱不释手的两条微型喇叭裤,不久也被我们淘汰弃置不要了。因为社会瞬息万变,才两三年工夫,家里经济有了大改善,谁都不愿意接穿大姐的旧衣裳,谁都不愿意穿过时的微型喇叭裤了。
九十年代中,堂兄结婚,我们再次回故乡。这时佛开高速已开通,我们从大沥到故乡享受着豪华大巴高速的快捷。那次回故乡,叔侄早已安排私家车在二七墟迎接我们。
才到村口,我们就闻到喜洋洋的味道。婶婶们正在做糍巴,故乡人喜欢用炒香的米粉拌上糖浆,抓一团放土瓦罐里来回筛,筛成圆状凉干便成的糍巴。那种地道的糍巴有一股浓郁的粮食醇香,就像如今《舌尖上的中国》里的食料一样吸引着我们,寻香而去就能找到家的位置了。
故乡的发展变化很快,老家旧房拆了重建,新墙新瓦新阁楼,大堂隔着东厢西厢,穿堂而过的微风都带着喜气。对这房子,父亲也倾尽了感情,他把当时仅有的5000元积蓄拿出支持老家建房。多少个异乡的静夜里,他幻想着房子的雏型,心魂也在梦中跋山涉水,奔赴那熟悉的村庄,看看他儿时的房子如何旧颜换新姿的。
这是父亲最高兴的一次探亲之旅,全程乐也融融。
那次我们去了开平三埠,深深地感受侨乡浓厚的历史文化与发展进程,三埠的迅猛发展已趋向大都市的规模,除了世界闻名的碉楼外,有了许多先锋建筑物。我们不再像以往那样吵着去广州了,眼前这个古老的小县城,已让我们看得眼花缭乱惊叹不已。父亲对三埠的长沙、新昌、荻海区域地理环境人文风俗了如指掌,谈起来如聊家常。小时候我们不明白父亲小少离家几十年,怎么能如此熟知这里的一切,现在我们终于明白了,父亲每天报纸杂志不离手,电台电视新闻不放过,除了了解国际时事体育活动军事动向民主生活等等外,更关注家乡的变化与发展,我们不得不佩服父亲渊博的知识面。
也就是从这一次起,我们回故乡的次数多了,不再为带什么坐什么吃什么发愁了,我们再也没有取笑和挖苦父亲了。
跨入二十一世纪,我们的生活有了更大的变化,回故乡的路况一年比一年好,高速公路越修越长,半个小时一班次的豪华大巴,让我们可以随时出发。父亲的恋乡情怀不减当年,在父亲又倒腾着回老家时,痛心的是,他得了重症,手术吃药后身体极度虚弱,尽管有揪心的乡愁也无法行动回乡。
父亲临终前一天,身体虚脱得不成型,滴水不进时,仍再次叮嘱我们,送他回乡时要遵循老家的风俗,置办得有模有样。我们至今仍心酸地记住,他临终时的嘱咐:给为他送葬的亲戚买西服新衣,体体面面回故乡。让我们唏嘘不已难以理解的是,他说这话时断断续续全身冰冷,只有心口还有点温热,怎么还这么的清醒那么的执着,父亲那种风光回乡的强烈愿望至死不渝。
父亲一辈子挣钱不多,自个儿省吃俭用,但回故乡从不含糊,即便魂归故里,还要在临终安排组织他的后事,为的是神圣、尊严、体面。我们无法正确地评价父亲的一生如何为社会、为家庭劳苦功高,但我们能准确地、毫无疑问地评定父亲是一位出色的游子,无论昨天、今天、明天,我们都可以大声地说,他是。
那一年秋冬,我们为父亲风光大葬。
父亲被安葬在一个小山岗上。小山岗特别的美,墓地降香黄檀树环绕,墓前是一条清清的小溪涧,哗啦哗啦的溪水长年与父亲作伴。放眼尽是无边的田野与村落,父亲能看到春种夏作秋收的老乡。不远处的鱼塘上群鹅成片,曲项天歌。远处的公路上,车流穿梭,一派繁荣。夜幕下,青蛙奏鸣,催眠催情。
父亲终于永远躺在那片他无比敬仰、无比思念的故土上,固守着这片生育他的地方。
……
多少年过去了,我们至今仍时常想,那冲天的火焰,带给了父亲什么?父亲是否行贿?他的行贿能否得到阎王的青睐?阎王是否早早把他派驻到天堂?父 亲是否已在天堂里像我们一样过着舒心、美妙的好日子?
如果父亲还在人世,就不必靠行贿来获取他的美好生活了,他也不用以棉被充当礼物换取体面回故乡,他可以到超市随心所欲购买礼物;他不用千方百计想法子租车回故乡了,因为他的女儿们早已拥有自己的小车,他只要随时随地一个电话,就可以呼唤晚辈开车陪他回故乡看看,全程高速公路直达,省去了多重辗转;他再不用为筹不到钱,回不了故乡,而夜不能眠思念老家的人和事了,他啥时候想念了,一个电话一个视频就能与故乡人有沟通有联系了;他再不用为衣食住行发愁了,因为我们的生活已到了吃什么健康美味、穿什么舒适漂亮,用什么时尚环保,坐什么安全快捷的层次了。
这些年,我们频繁回乡,真希望我们心中隔世的思念和如今的好日子能穿越时空,像现场直播那样,同步传递到天堂,让天堂上的父亲也能按一下机关打开视频看到,让他看看人间胜似天堂,他曾经梦想的事不再遥不可及,不再是天上有地下无的了。
哪怕是云儿风儿给父亲捎个口信都行,至少可以让父亲长久安息!
我们想大声告诉父亲,中国强大了,我们富裕了;国强民富的今天,若您在生,您不用天天架上眼镜捧着《参考消息》担心什么时候帝国主义来欺负中国了;您不用老担心有亲人在国外,家里人会被扣上里通外国的帽子了,您可以大声说自己曾有一个在美国的资本家祖父,您可以海北天南地吹嘘自己在大陆外的亲朋 好友,那些曾带给您不安的人和事通通变戏法般将成为您炫耀的资本……
我们还想大声告诉父亲,您至爱的体育运动除了乒乓球打出国威外,我们还有游泳体操举重射击等强项彰显大国强国的力量;我们除了李宁郎平外还出了晶晶姚明刘翔林丹等奥运冠军……
父亲,您想知道的天下事一定很多很多,我们想告诉您的国事家事更多更多。父亲,我们过去的梦想不再是梦了,因为早已梦已成真,我们正不停地追逐更美妙的梦。
但愿父亲在天有灵,共享我们传递给您的信息!分享国家的强盛儿女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