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礼物

    “五一”劳动节的深夜，粤西北小城的上空稀稀落落地闪出几束五彩缤纷的烟花，这断断续续的烟花炮竹声划破夜空，在宁静的夜里吸引了一些居民从窗口探头出来仰视，有的甚至披上衣服从屋内跑出来观看。

     少强正仰天躺在车棚顶上看，他感觉这一束束的烟花飞上他的头顶，再从头顶上零零星星地散落，随后一粒粒星光相继地迅速熄灭，这过程很快，快得让人还未来得及回过神来便消失得无踪无影。在少强看来，那么美好的东西一眨眼便消失了真是太可惜，若留下来该多好啊！就像阿春如果不是伤心负气走回娘家而留在自己身边的话，那该多好啊！即便不是这样，如果自己当初不是一时意气用事，为一点小事在厂里跟人打架被开除了，今天自己也有面目去把阿春接回家来。现在工作丢了，家也看着散了，回头再看看自己那熊样，胡子拉碴，衣冠不整的，像人样吗？阿春多好，貌美善良，温柔体贴。想到这，少强心里便长叹一声，用手把脸捂着，长时间地捂着，静静地，直到手掌酸软麻木，他才把手放开。借着淡淡的月光一看，那是一双乌黑的大手，这大手把脸捂得大花猫似的，这时少强便想，阿春决不允许自己这样子，阿春最喜欢干净，她不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平时把少强也收拾得干干净净。阿春说生活干干净净才有奔头。这样想着，少强便跨过载满煤的车厢跳下来，走到公路边的水泵下泵水，把手反复搓洗干净后，才掬水洗面，很认真地一抹抹地把脸洗干净。

     少强这一洗，把开了一天长途车的疲劳都洗去了，人自然精神了许多。他趴在水管边“咕嘟咕嘟”贪婪地连喝了好几口清凉爽快的井水，丝丝凉意倾刻传遍全身。他再也无心爬上这辆黑不溜秋的货车顶棚上睡觉了，便打亮火机在瓜棚下找到那张被住在这里的老两口坐得发亮的木板长凳坐了下来。

  一静下来，四周的蛙鸣、虫叫便听得清晰明了，显得格外的张狂。奇怪，以往他一靠近水泵，老伯养的那条灰狼狗便“汪、汪、汪”地吠个不停，每当这时，老两口就会从简陋的木屋里走出来热情地和他打招呼。老两口不只对他热情，对所有拉煤的司机都热情，这小城荒郊的小木屋是煤车司机的驿站，是司机与老两口创造经济的场所。今天怎么了，这老两口到哪去了呢？少强想：反正再过几个小时天才亮，不必早早惊动老人们，让他们好好地睡上一觉。他们也不容易啊！

 其实少强一直很同情这对老人的，他们长年在这里为过路的煤车往煤里拼命浇水赚点辛苦钱。想想看，他们用汗水换这么一点点钱，而煤车司机呢，赚的是大钱，这水往煤一浇便可以变成“煤”，运到工厂的地中衡过秤，便可成吨成吨地收取煤钱了，多便宜的事情啊！从外省来的煤车司机也就乐此不疲，这小城的工业用煤真不少啊，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煤车路过这小木屋，有多长时间了少强不清楚。自己是去年开始经营运煤的，不久便经人指点学会了这一着。他与其他司机所不同的是，老两口浇水时，他会主动爬上煤车帮忙。

少强还很羡慕这老两口子，虽然他们身居城郊荒野，但他们恩爱无比，他们爱的程度丝毫不比青年人逊色。曾几何时，少强把煤车开到小木屋浇水后在车厢内小憩，醒来无意发觉在那发亮的长凳上，老大娘依着老伯的肩膀，脸色红润闭目养神，而老伯则伸出他那青筋毕露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老大娘的银发，大娘闭着眼睛只报以轻轻一笑。这比青年人一惊一乍的爱情诱人得多。这情景常常令少强莫名的兴奋。多少次，这美得让人神魂颠倒的一幕被少强尽收眼底，他透过车窗的玻璃，贪婪地目睹这一切，不知不觉间便会面红耳赤，心里忽地泛起一阵悲伤与酸楚。他趴在驾驶室里，无数次想起阿春。要是阿春在身边多好，回到家她会端上暧烘烘的洗脸水，让自己把脸上的煤烟污垢一点点洗干净。哎，和她在一起时还未拉煤，自己被厂里开除后，凭借开车技术只能拉煤。不过，阿春会的，她一定会像大娘那样，为自己精心地煮简单的美食；还会扎一个宽大的瓜棚，棚上结出无数瓜儿，叮咚吊挂着；在漫长的夏夜里，一起喝茶……这该多惬意！少强每天都是这样狂醉地幻想着，而这些幻想，对他来说也不失为一种满足。

    天上的一钩月亮时隐时现。在那漆黑的夜里，他把车停在公路边的木屋前，躺在滑溜溜的长凳上，又想起阿春。从乐县到小城，一路上翻越着人烟罕至的深山野岭，让他觉得这拉煤的路是多么的遥远，只有对阿春的各种幻想还值得自我慰藉，这幻想随时会变成事实，希望随时会出现。在这一车车的煤里面，便载着他满怀的希望和信心，这一车车煤很快会变成钱，腰包会慢慢鼓起来，到时自己摇身变为有钱人，定会虔诚地把阿春接回来。每每想到这，少强便会咧开嘴嘻嘻地干笑几声，但长时间的熬夜使他声音嘶哑，这时他会清清喉咙，重新开心笑几声，觉得满意了才停止。

 少强扫了一眼自己那满满的一车煤，又满足地笑一笑。不知为什么，近来心情特别的好。想到的、看到的都是令人开心的事。前两天运煤到这里，老伯还邀他一起吃午饭，吃得很开心，少强很长时间没有像这样好好地吃一顿了。几天来，他一直回味着那可口的饭菜，余香犹在。他知道老伯挺喜欢自己的，而自己的确对这老两口也很亲善。这老两口是从异乡来这里营生的，他们无儿无女，当初只想着在这荒郊种点作物搞副业谋生的，在这挖了一个水井，没想到这口水井给他们送钱来了。开始时每天都有煤车司机把车停下来问有水加吗，后来老两口才明白，所谓的“加水”是往煤里渗水增加重量。这小城缺水，想在公路两旁的小山丘附近找水没门，只有这老两口门前才有一个源源不断的水井。况且这里得天独厚，离城近却偏僻，把水浇到煤里，拉到县城的工厂时，要流的刚好流完，表面看上去干干爽爽，天衣无缝。老两口犹豫了一些日子后还是把井改良了一下便经营起加水生意。日子就是那样一天一天过去着，一来二去，少强也加入“加水”的行列来创收了。

老两口睡得真沉，此刻大概在做着美梦吧！还是安静一点别扰人清梦为好。少强在长凳上躺了下来又想阿春了。阿春现在一定也在做梦，以前在一起时她总爱做梦，常常梦中笑醒，偶然也会做噩梦惊醒。如果大家在一起的话，现在也许自己正拥着她做梦呢！可眼下，自己一个人孤寂地在这荒郊睡冷板凳，多可怜啊！哎！咎由自取，怨不得人。漫漫的长夜里，少强就这样胡思乱想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初夏的曙光来得早，少强醒来时天已蒙蒙亮。他伸伸懒腰，准备敲响低矮的木门。

手刚伸过去就触到了糊在木门上的一张白纸，揉揉眼睛定神一看，纸上用繁体字歪歪斜斜地写着：各位司机大佬，用水请自便，我们回老家了，不再来啦。哎呀，难怪整个晚上连灰狼狗也没吠一声。想起来了，那天吃饭，老两口说过，他们老了，叶落归根。少强只当他们说说而已，这事当真的？他打开轻扣的门，毋容置疑, 老夫妇确实已离去。

插上电闸，水泵里的水一如既往地从水管里流出，哗啦啦流湿一大片土地。少强心里有了些许惆怅、些许伤感。老人走了，他一下子实在难以接受，这情形有点像当初阿春负气出走。他就这样静静地愣在那不知所措。天更亮了，他猛地清醒过来，该浇水了，要不再过一会会有很多煤车经过，自己先浇好了，好在工厂上班时第一个把煤卸了，抓紧时间回头多跑一车。这样想着，他便把老人们留下来的胶管接上水笼头，拖着长长的水管向煤车走去。他人先爬上去胶管却带不上，下车再一手抓住车护栏向上爬，一手拿水管，哗啦啦的水又把衣服弄湿。左右为难时，少强更觉老两口的重要性，给少许钱，就能方方便便，多好、多舒服。如果阿春在会更好的，哎，为什么不可以接阿春来这，这多好啊！世外桃源，田园风光。谈恋爱时就知道阿春向往大自然，这正是个好地方，没人干扰，没有烦恼，小夫妇梦寐以求的不就是那样吗? 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我何不把阿春接过来，一起干活，一起歇息，一起过上那老两口一样令人羡慕的日子，阿春也一定会喜欢的！对,回去虔诚地向阿春道歉,把她接回来.少强为自己发现这新大陆而兴奋。他干脆把水管对准卡车，随意乱射，煤随着流水哗啦啦流下，他一点儿也不心痛，还一个劲地傻笑，煤碎子飞溅到他的脸了,星星点点的,仍然盖不住他高兴的神情。向上喷洒的水花溅向四周，比几个小时前的烟花炮声还美丽动听，真是好吉祥的一年，上帝赏赐了他一个多么好的礼物啊！

他欢天喜地，赶紧跨上驾驶室取下工具箱的铁锁，又急忙来到木屋前把木门锁上，顺手还撕下贴在门上的纸条。认为万无一失后，跳上驾驶室，加大油门迅速把车发动起来。他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卸下煤，立即回头接阿春来，他的一切梦想将会在这里成真。

 车子的迅速在加快，少强也跟着车子飘动起来了，思绪一下子放飞：把木屋前面的土垦平扩宽，让阿春种上自己喜爱的兰花、菊花，还可以在小屋的左右各结一个瓜棚，冬暖夏凉，养一只健壮的纯白狗，对，一定要白的，阿春喜欢白色，木屋后面扎个后院，养一群小鸡、一群黑鸭、一圈肥猪。闲时看看花草，那该是多惬意的事情啊！再生个一男半女的，那时……想到这，少强心头像灌了蜜，口里“啧，啧，啧”响个不停。

 重载着浇过水的煤，车飞速向前。少强对生活有了许多憧憬，他的心已飞到阿春身边，他猜想阿春是如何欢天喜地地跟着他来到这世外桃源。

 车子进入了小城。他扫了一眼一早便从家里出来搞卫生的环卫工人，还有路边一些个体小食店里忙于做早点的人们，心想，自己这下不用愁了，多么现成的一条挣钱捷径等着自己，现在万事俱备，只差接阿春来了。这么一想，少强心里又犹豫起来了，阿春真会高高兴兴来吗？她要是问起来怎样跟她说？她是个做什么事都认真的人。对，就说是那老两口走之前请我们小两口帮忙，或者说是那里有个源源不断的金矿等着我们去开掘……不行，得想个好的说法。这种生活阿春会很喜欢，可挣这钱阿春不一定接受，阿春生活喜欢干净，做人喜欢清白，她常说这样才轻松，活得心安理得。对了，不能跟她说，说了等于把事情搞砸，那不说又怎样呢？少强苦苦思索着。

 飞奔的车子慢下来了，少强握着方向盘的手有点不自然。难道这样放弃了？如果放弃了这个好机会，那其他好机会又待何时？不能！不能就这么放弃了！

 车子到了工厂时，刚好是上班时间，少强的煤车很快通过地中衡称重并卸了车，领了凭单往口袋一塞，便把车往回开，少强的脑子里依然想着刚才的问题。突然，少强一拍大腿“哎呀”一声，我怎么没想到请个人来这里帮忙，自己做老板呢？这样一来既瞒住了阿春，又可以挣钱，自己还可以照样开车多挣，有了钱，做什么不可以？阿春可以接回来，让她过上好日子，一举两得多带劲。不过，这事一定得好好瞒住阿春，她知道了非同小可。

这样想着，少强高兴得吹起口哨来，车子渐渐又在加快。

要是阿春知道了怎么办？才一会儿，少强又没了信心。阿春一定不会答应的，她知道了一定会更看不起我，更不原谅我，她本来就是因为自己不争气才离开的。哎，少强叹着气，不知不觉车子再次减慢了速度。

为了那几个钱，失去阿春值得吗？少强第一次想这个问题。

车子像蜗牛一样“爬”回了令少强心动不已的木屋旁。他走出驾驶室，在那张光滑的长凳坐下来，双手抱头苦苦思索……

终于在一刹那，少强醒来：好好挣钱，好好做人，便会重获阿春芳心。如果失去阿春，要钱又有何意思？！自己怎么就那么糊涂？

少强看看木屋，再看看水泵，难道自己就不能做一件好事？

哼，什么上帝的礼物？少强从公路旁搬起一块石头，用力砸向水泵，一下，二下，三下……

少强开着大卡车离开这里了。他紧握着方向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握得更牢，像握着一种希冀、一种日子、一种幸福，握着他与阿春不知几世修来的缘分……哦——这才真正是上帝恩赐的礼物！

太阳渐渐升起，把大地涂得金光灿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