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
天 道
李孟
目 录
第一章 永远的哥哥之一 1
第二章 古老的传说 14
第三章 永远的哥哥之二 31
第四章 美丽的姑姑 44
第五章 父亲的岁月之一 63
第六章 大伯的歧路人生 76
第七章 父亲的岁月之二 97
第八章 关于我本人的故事 111
第九章 走出祖父的世界 128
心 灵 的 家 园(代后记) 147
大团大团的雾霭不知来自何处,柔若轻纱飘飘洒洒,在极短的时间里营造出一片混沌世界。远远近近的一切景物,相继沉浸在渺渺茫茫之中。也许是能见度极低的缘故吧!不知不觉中,已让我感到一阵又一阵的窒息。还好,一缕又一缕的轻风终于徐徐吹了过来,让雾霭渐渐隐去,直至消失殆尽。刹那间,我的心头为之一通狂跳,同时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呼——
哥哥快看!那是什么呀?
一座偌大的庙宇在山头突兀而现,让我一览无遗。仔细地打量一回之后,我又不能不为之颇感诧异。在我的记忆中,如此一座气势恢弘的庙宇,我不但没有见过,也不曾听说过。莫非它就是传说中的海市蜃楼,可以在瞬间拔地而起!抑或来自太空,于无声无息中飘然而降吗?
奇哉! 怪哉!
一团疑惑中,我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以一种询问的目光盯住哥哥,哥,你看那是一座什么庙宇,咱们怎么从未见到过呀?
哥哥也在为眼前的景象惊诧不已,听我如此一问,他把手一挥,高腔大嗓地嚷了起来,管它什么庙宇呐,咱小哥俩进去看个究竟,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也对,大人们常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
哥哥虽然只长我两岁,却显得极有主见。不管遇到什么大事情,他向来都喜欢说一不二。一旦付诸行动,更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很有一种大无畏的男子汉气概。表面上,我偶尔会对哥哥的做派表现出某种不以为然的反应。暗地里,我对哥哥却有一种由衷的佩服。所以,在实际行动中,我也一直习惯于听从哥哥,只是我往往要不无偏激地和哥哥斗一斗口而已。我也无法说得清楚,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心理作用在从中作怪。
只是这一次我却没能和哥哥斗口,而是表现出一种十分乐于顺从的态度。其实这也不难理解,有一种好奇心理同样也在驱使着我,很想尽快破解眼前这一座神奇庙宇的真实来历。
山并不很高,路却十分崎岖难行。我紧紧地跟在哥哥身后,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登着。哥哥虽然也很吃力,却不时地回过身来拉我一把。我们弟兄二人一路攀援而上,终于爬上了山顶。
来到那座庙宇前面,我们不约而同地驻足而立。举目望去,但见雕梁画栋斗拱飞檐,显得十分壮观。门前是汉白玉砌成的栏杆和台阶,显得冰清玉洁。金碧辉煌的匾额上,写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神龙宫!
原来,这里竟是一座供奉神龙的所在,也就难怪我对这一座庙宇倍觉亲切了。
此时再看哥哥,早已进入一种忘情状态,手舞足蹈似喜若狂。他似乎什么也来不及说,一把拉住我的手,牵引着我拾级而上。于是,我们兄弟二人一路跳跃着向上登攀。
我有些跟不上他的脚步,被弄得踉踉跄跄,几欲栽倒,于是不无嗔怪地开口说,哥,瞧你,又来劲儿了!
哥哥脚步不停,只是回眸朝我一瞥,“嘻”地一笑说,怎么能不来劲儿呢? 好多年了,我就想要看一看神龙到底是个啥模样,却一直未能遂了心愿,今儿个,我说啥也不会放过这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了!
哥哥的说法一下子征服了我,我频频点头,不再表示任何异议。
恰在此时,一种奇异的现象就发生在我们的眼前——
那两扇堪称厚重的庙门,竟然在一阵隆隆巨响中缓缓开启,看上去又决非人力所为。因为我们已看得十分清楚,庙门大开处,里里外外,竟连一个人影也不曾看到。
这一情形,虽然令我们颇感诧异,却也来不及多想什么。我们就那么手牵着手,一路欢呼着跑了进去。
宽敞的殿堂中央,有一座巨大的神龙塑像,在那里引颈弓身摇头摆尾,做出一副凌空飞去之状,竟与我想象中的神龙一般无二。在我那魂牵梦绕的一方故土,神龙堪称一副万民景仰的图腾,有着悠久的历史渊源和厚重的人文积淀。有关神龙的诸多传说,一直留在我的记忆深处,一时一刻都不曾忘却。它不只孕育了我少年时代美丽的梦幻,更是我心灵深处一段不解的情结。
此时此刻,我呆呆地立在神龙塑像前,竟然生出一种茫然不知所措之感。
哥哥天性好动,且胆量极大,他似乎并未多想什么,一溜小跑地冲上前去,舞动着一双手在神龙身上摸一摸这儿,拍一拍那儿,而后又一迭连声地叫了起来,太像了,真是太像了呀!
我一下子犯了老毛病,又和哥哥斗起口来,啥叫像啊?这不就是咱们卧龙镇传说中的那一条神龙嘛。
哥哥却朝我连连摇头,不对,它不是咱们卧龙镇传说中的那一条神龙! 不信,你去问一问它,它能呼风唤雨吗? 它能飞上天去吗?
哥,你别信口胡说,小心神龙怪罪下来!
你得了吧! 我才不怕它哪!
瞧瞧,你又来劲儿了不是。
你看着好了,我还敢骑上它哪!
哥,那可万万使不得呀!
天塌了有地接着,你个小毛孩子可是怕个啥呀!
我当然明白,哥哥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就这种脾气,天不怕地不怕,只要认准一条路,九头牛也拉不回他。
我气鼓鼓地闭住嘴巴,不再多说什么,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哥哥一步步地爬到神龙的背上。
哥哥似乎并不满足于自己的这一番作为,进而生发出一种新的欲望。他忽而用力地摆摆龙尾,忽而调皮地掰掰龙鳞,继而又攀援直上,叉开双腿,稳稳地骑在神龙的颈项上。
他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招手叫我,孟真,你赶紧过来看看,真是天大的笑话,还敢自称神龙呐,它怎么没长眼睛啊?
哥,你又胡说什么呀?
你别不信,自个儿过来瞧一瞧呀!
我半信半疑地凑过去一看,不禁为之大吃一惊。还真是一件咄咄怪事,那神龙果然少了双眼,脑部正中平而又平,一片空白,看上去显得十分滑稽可笑。
这又怎么可能呢?究竟是什么人搞出的这种恶作剧啊? 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嘛,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我正愣在那里出神,哥哥又放开嗓门儿大喊大叫起来,孟真,你帮忙把笔墨拿过来,我给它画上双眼,不就结了嘛。
那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呀? 说句笑话,咱这也是学雷锋做好事儿嘛。
可一时半会儿地你让我上哪儿去找笔墨呀?
那不就是现成的嘛。
哥哥随手往下一指,我仔细看去,只见一方小巧玲珑的书案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文房四宝。一时间让我很觉不可思议,方才并没有见到这些物件,这也太蹊跷了吧!
我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把笔墨拿给哥哥。
哥哥把笔墨拿在手中,他左看右看,而后不假思索地去涂抹了几笔。看那情形,宛若信手涂鸦一般,随便得很。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一双硕大的龙眼,在他的笔下竟被描摹得栩栩如生。
再也不曾想到,哥哥的笔下竟有如此功力! 那一刻,不能不让我为之纳罕不已。
哥哥抛了手中的笔墨,仰天大笑起来,哈——我成功了! 我成功了!
哥哥笑得那样开心,完全进入一种忘乎所以的状态,简直如痴似醉一般。
然而,恰在此时此刻,又发生了一种更加令人为之诧异的情形。那一条神龙突然口中叱咤有声,且通体为之一振,继而腾空而起,摇头摆尾直入云天,渐去渐远。
当那一条凌空而去的神龙最终消失在天际处时,我仍呆呆地立在原地,耳畔依旧回响着哥哥那一声声呼唤:
孟真——
孟真——
孟真——
不知是哥哥话未说完,还是他余下的话语未能让我听得清楚。总之,我以为哥哥留给我的绝不应该只是这么一声声呼唤而已。
我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悲恸之中,仿佛再也无力自拔。
我实在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哥哥,我的哥哥,你怎么可以如此轻易地弃我而去啊! 多少年来,你我手足情深,形影不离。再也不曾想到,竟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就此永诀! 真是荒唐至极,令人不敢置信。
那一刻,我已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我左一把右一把地涂抹着泪水,向神龙飞去的方向竭力呼喊着——
哥哥——
哥哥——
哥哥——
······
画龙点睛,骑龙上天,应该是两则流传已久的历史典故,居然一并呈现在我的梦境之中,似乎有些不可理喻,而且不无荒诞之嫌。我不明白,那是一种凭空出现的一种幻觉,还是上苍在冥冥之中向我昭示着什么!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接到爷爷催我回乡探亲的长途电话。我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匆匆踏上归乡的旅程。历经一路颠簸之苦,终于回到了思念已久的卧龙镇。
说来足以令人感慨万端,下车伊始,我却无法认出自己的故乡来了。
那些临街而立的又低又矮的平房,早已无影无踪,而代之以一排排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商店一家挨着一家,那一块又一块的匾额,看上去五光十色,足以给人一种琳琅满目的感觉。宽阔平坦的大马路上,行人不断,车辆如梭,显得热闹非凡。有一种现象让我极感兴趣,那些在马路上来来往往的年轻人们,服饰打扮竟时髦得很,一点儿也不亚于现代化大都市里的那些红男绿女们。
我的第一感觉是卧龙镇变了,今非昔比,直如脱胎换骨一般,让我这远方归来的游子都不大敢相信自己的一双眼睛了。继而一想,心里又顿觉释然。改革开放以来,我们的整个国家都在突飞猛进,卧龙镇又怎么可以落后于时代的步伐哪!
走进那一条长长的巷道,我回到了自家的门前,扑面而来的又是另外一种感觉。
这就是我一度赖以生存的家园,它的模样似乎连一丝一毫都不曾改变。高高大大的黑漆大门,青砖砌就的方方正正的院落,还有那五间略显低矮的老式平房,依旧端端正正地耸立在院落中央。如果非要找寻一点儿变化的话,只有墙内的那一排垂柳似乎高出了许多,弯弯曲曲的枝条显得格外遒劲英武,再也不是留在记忆中那种一团婆娑的柔弱姿态了。
说来有些不可思议,面对几乎无所变化的昔日家园,时间的距离竟被一下子缩短。抚今追昔,顿时让我生出一种恍然如昨之感。这种感觉来得极为突兀,也很微妙,我一时无法找到恰当的语言加以描述。那情形恰似寻寻觅觅已久,却于不经意间找到自己的心灵归宿一般,应该是一种颇感意外又亲切已极的感觉。
父亲和母亲一前一后地迎出门来,说过几句见面话后,又一起陪我去了爷爷的房间。
乍一进屋,眼前的情形就给了我一种异样的感觉。坐北朝南的老式柜橱上,那似曾相识的一对红蜡烛已经点燃,当然也少不下三炷高香。烛光在一刻也不停歇地跳跃着,香烟缭绕,有一股沁人肺腑的幽香扑面而来,很自然地营造出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我仔细地打量一回,心情顿时变得格外沉重。我记得清清楚楚,老式柜橱上原是供奉孟氏祖先的地方。文革期间横扫四旧,各家各户的祖先牌位都被付之一炬。不消说,孟氏家族的祖先牌位也难逃此厄运。那之后,每逢春节,爷爷都要在柜橱上点燃一对红蜡烛和三炷高香,以示祭奠。可今天并非春节,爷爷他老人家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略一沉吟之后,我已预感到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将要发生,于下意识中把一种质询的目光投向爷爷。
病榻上,爷爷拥着棉被半卧半坐,脸上的气色极为不佳,看上去已是憔悴至极。惟有那一双深如古井的老眼,目光依旧闪闪烁烁,可以给人一种炯炯有神的感觉。
爷爷用他那一双老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那样一种神态,仿佛他老人家已经不认识我了似的。这样过了许久,爷爷一直不曾开口。后来我终于发现,爷爷那一双老眼渐渐变得湿润起来,有两串大颗大颗的泪珠已溢出眼眶,在那一张饱经沧桑的面颊上汩汩奔流。
我知道,自己的泪水也即将不可遏制地夺眶而出,赶忙开口说,爷爷,孙子回来看望您老人家了,您还好吗?
唉——一把老骨头了,又能好到哪里去呢?也就是熬几天日子罢了。爷爷泪眼迷离,勉强一笑,却笑出一脸苦涩。
爷爷,我给您带回来不少好东西哪!
孙子,我想的是你呀!
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爷爷也许是累了,他拭去腮边的泪痕,徐徐地闭上了双眼。父亲在一旁不失时机地开了口,爹,您老人家先休息一会儿,老二也是刚刚到家,先让他过去擦把脸,也歇歇腿,你们祖孙俩待会儿再唠行吗?
应该说,父亲的这种安排可谓十分得体,恰到好处。然而爷爷却不以为然,把头摇了又摇,先等一下,我还没和我二孙子亲热够呐, 再说,我还有一肚子的话没说出口来哪!
我往前探了探身子,坐得离爷爷更近了一些,爷爷,有什么话您尽管说好了,我这里听着哪!
老二,你仔细看看,咱家少了谁呀? 爷爷一字一句地问我。
我心中不禁为之一动,对呀! 我还没见到令武哥哥哪!
我告诉你,令武已经不在了!
令武哥哥他——他去哪儿了呀?
他——他死了!
啊! 这——这怎么可能哪!
这一突如其来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般,令我震惊不已。
我简直不敢相信,哥哥令武血气方刚,牛一般健壮,死神怎么可以轻而易举地光顾到他的头上呢?
我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发现站在一旁的母亲已是双手掩面,涕泗滂沱。父亲虽未怎么失态,那一脸的痛苦状也已把他的内心世界表达得淋漓尽致。再看爷爷,早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我已无法不再相信那一说法的真实性了。与此同时,我怦然心动,一下子想到了那个十分诡异的梦境,它与哥哥之死仅仅是一种无端的巧合吗?
我左一把右一把地擦拭着满脸的泪水,迫不及待地开口问到哥哥的死因,哥哥年纪轻轻的,怎么好端端的说没就没了呢?他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啊? 在打给我的电话中咋就只字未提呢?
父亲和母亲都不肯开口,他们四目相对之余,又齐齐地把目光转向爷爷。
爷爷沉吟有顷,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唉——要真是得点儿病啊灾的,也就没啥可说的了,我们做长辈们的心里也许能好过一些——
爷爷,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爷爷陡地转向父亲,还是让你老子说给你吧!
我把疑惑不解的目光移到父亲脸上。父亲略一沉吟,向我做了一个示意性的手势,把一番话说得极为简略,嗐,那应该是一桩政治事件,牵涉到方方面面,情况复杂得很,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你还是先陪好爷爷吧!具体情况找时间我再说给你好了。
我明白,父亲不想在爷爷面前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以免他老人家过度伤感,导致病情恶化。
此时再看爷爷,竟一反方才那种颓唐而又悲伤的神态,紧紧地拉住我的一只手臂摇了又摇,我的好孙子,你知道吗? 这些日子我一直都在盼望着你能回来,你哥哥没了,人死不能复生,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情,可咱们都还活着,活着就好,可以办好咱们该办的事情,你也是圣贤之后,又念过一回大学,终归是一个文化人了,趁着爷爷还健在,你得抓紧时间动笔撰写咱们的孟氏家族史,也好给子孙后代们传下去,你只要把这一件大事办妥帖了,我也就了了心愿,再无一点儿牵挂,可以放心地去了!你说,你能答应爷爷吗?
我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那一对红蜡烛和三炷高香,连连点头答应下来。面对已是风烛残年的爷爷,此时此刻我还能说什么呢?
据父亲说,哥哥死于一场车祸,但那绝非一次简简单单的事故而已。
那是哥哥他们组织起来的一次集体上访行动,参与者约有百人以上,可谓声势浩大。毋庸讳言,那也是卧龙镇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民众自发行为,有着强烈的政治色彩,矛头直指现任镇党委书记周刚,其具体情况也极为复杂,三言两语无法说得清楚。
在卧龙镇卫生院的急救室里,大夫们经过一番仔细检查,发现哥哥已是几处内脏受损,伤势严重,生命垂危。于是赶紧向县医院求救,请求他们火速派出救护车来,以便将伤者及时转院实施抢救。
哥哥因失血过多,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中。那期间,他只清醒过来一次。
爷爷闻讯匆匆赶到卫生院,守护在哥哥的病床前,一直在一声又一声地呼唤着自己的孙子:
令武——令武——
令武,爷爷在叫你,你为什么不肯睁开眼睛看一看爷爷呀!
令武,你快醒醒!
令武,我的大孙子啊!
……
不知是那种与生俱来的骨肉亲情发生了某种极其微妙的作用,还是那一声声发自心灵深处的呼唤在感召着哥哥那一颗行将飘逝的灵魂。总之,就在那一刻里,奇迹发生了,哥哥缓缓地开启他那已经明显失去光泽的双眸,干涩的嘴唇一连嚅动几次之后,终于艰难地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爷——爷——
爷爷赶忙俯下身去问,令武,你怎么样了?
我——不——行了! 哥哥断断续续地说。
不,你要挺住,县医院的救护车马上就要到了!
没——用,来不——及了!
令武,不能——千万不能啊!
我——
你想说什么?
周刚——可恶,他——该杀!
吐出这一句话之后,哥哥缓缓地闭上了双眼。爷爷一双老眼看得很清楚,哥哥依旧保持着较为清醒的神智。爷爷知道,这是一种极为难得的状态,稍纵即逝,于是赶忙往下追问,令武,你还有什么话,赶紧说给爷爷吧!
不料,哥哥只是轻轻地把头摇了又摇,再也不肯开口。
令武,你倒是开口说话呀!
······
哥哥死后,人们一直为这一场面颇费斟酌,却又百思而不得其解。尽管有着种种不无依据的推测,但都无法令人为之信服。
显而易见,哥哥心中并非无话可说,他只是不肯开口吐露出来而已。到底是为什么呢? 以哥哥的性格而论,这又怎么可以说得通呢? 在那样一种时刻,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理障碍,才使得哥哥不得不为之三缄其口呢?
应该说,在真相大白于天下之前,这是留在人们心目中一个老大的疑团。当然,也可以算是一个悬念。
爷爷不止一次说起,那应该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精神折磨,让哥哥在那种极端痛苦的状态之中。不得不始终咬紧牙关,不肯吐露只言片语。那是一种坚韧,也是一种超脱,他只能坦然地面对死亡。
当时在场的人们目睹此情此景,都曾为之感慨不已。
在县医院的救护车赶到之前,哥哥就停止了呼吸,撒手人寰,悄悄地走向另一世界。
在父亲那极具忧伤韵味的述说中,哥哥之死已变得扑朔迷离,令我颇感费解。与此同时,有一种五内俱焚的感觉也在折磨着我,令我痛苦不堪,却又无法解脱。很自然地,我想起了与哥哥共同度过的那些岁月。那一幕幕感人至深的情景,至今仍铭刻在我的记忆中。
下面,我就来讲一讲与之相关的故事。
卧龙镇北郊,有一座远近闻名的卧龙桥。桥下,原是一条小溪,平日里流量并不很大。汛期一至,上游的水库开闸泄洪,小溪水量暴涨,浩浩荡荡奔涌而来,水面往往可以达到与桥面持平的程度。平时可以一跃而过的小溪,现在俨然一道汹涌奔腾的河流,看上去很是壮观。
盛夏之初,连日来大雨滂沱,天一旦开了晴,又显得燥热异常,令人十分难捱。那天下午,我们四个小伙伴一起去上学,路过卧龙桥时,令志提出了洗澡的建议。酷暑时节,让光光的身子泡在水中,痛痛快快地洗上一个澡,降温解暑的功效自不必说,光是那一种惬意与舒畅的感觉,就足以令人拍手称快。见时间还早,大家也就争先恐后地跳入水中玩起各种把戏来了。一个个都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不无卖弄地显摆一番。
论起水下功夫的高低,我们几个谁也无法与令威相提并论。这小子不只会蛙泳、仰泳,他还会“踩水”。整个人直直地立在水中,便可以向前行进了。一眼看去,简直如履平地一般,令人羡慕不已。最让人拍手叫绝的是他的那一手仰泳,四脚朝天,可以把肚皮完完全全地露出水面。他自己还曾夸口说,把一只盛满水的杯子平放在肚皮上,游上一个来回,连一滴水都不会洒。看来,真该让令威当场一试。如果成功了,算是我们免费看了一场精彩的表演。如果失败了,算他当场出丑,看他以后还有什么可以做为吹嘘的资本。
令志和令柱的水下功夫虽然比不上令威,却也说得过去。两人一左一右,双双在水中游来游去。笑语喧哗,水花四溅,看样子玩得也很开心。
四个人当中,惟有我的水下功夫最差,跟令威简直不能比,跟令志令柱相比也差了好大一截。我只会仰泳,也就是俗称“打漂洋”的那一种。严格说也谈不到一个“会”字,只是掌握了基本要领而已,动作远没有达到娴熟的程度。其实我只能在水中浮起自己的躯体,可以勉强行进而已。
不论干什么,我都不肯屈居人后,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性使然。时至今日,我仍无法改变自己。山河易改秉性难移,这一句话应该说不无道理。
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心理作用在驱使着我,令我昏头昏脑地忽略了眼前的具体情形。往日里下水洗澡,大都是在毫无波澜的池水之中。而今,正处汛期的小溪,已是波高浪急,不可小觑。当我游到水流中心时,已明显地感受到一股强大的阻力,自己再也无法游出那滚滚而来的漩涡了。几经挣扎之后,身体已失去自控能力。既无力前进,又不能后退,终于随波逐流地漂浮而去。
我的双耳已开始进水,听力也在逐渐丧失。耳畔有波涛在轰轰隆隆作响,恰似有千军万马一起向我袭来一般。就连方向我也无法辨别,早已分不出个东西南北。好在还有一种下意识的心理作用在左右着我,四肢依旧不停地做出一系列的习惯动作,才不致于让我的躯体沉入水中。
令志他们三个才好笑呐,看到我在水中呈现出一副苦苦挣扎的惨状,竟误以为我是在玩什么花样呐,一个个争先恐后地上了岸,朝着我拍手大笑,连连叫好不止。
我随波逐流漂浮而下,距离桥面已近在咫尺。一旦我没入桥底,那种严重后果也就可想而知了。换一句话说,这个世界对我而言,一切都将化为乌有,不复存在。
就在这性命攸关的生死关头,哥哥令武仿佛从天而降一般,及时地出现在卧龙桥上。后来,哥哥说到此事时,也觉得很有一些神秘莫测之处。他原本一个人走在上学的路上,慢慢腾腾地走了一程之后,忽地心里一热,仿佛心血来潮一般烦躁已极,于是放开脚步飞也似的向前奔跑开来。
接下来的场面应该可想而知。哥哥连衣服都顾不上脱,率先跳下水去。令威在明白了眼前的实际情形之后,自然不敢怠慢,随即出手相助。
哥哥的游泳技术虽然胜我多多,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却也无法独力救我上岸。亏得有技高一筹的令威全力配合,这一场救援行动才得以大功告成。
我虽然受了一场惊吓,吃了一些苦头,神志却还清醒。哥哥见我没有什么异常反应,总算把一颗心放回了肚里。他也许是累了,以手加额,仰面朝天地躺了下去。喘息方定,他忽又一个鲤鱼打挺,直直地一跃而起,笑吟吟地连连招手,把令志等人叫到面前,说是要好好地奖励他们一回。他们三个不知就里,还很谦虚地一再表示谢绝。后来发现哥哥不知什么时候已换上一脸严肃的表情,这才一个个闭住嘴巴,不敢多说什么。
哥哥的奖励方式十分独特,而且很讲究分寸,对三个受奖者给予分别对待。他奖给令威一个耳光,且未怎么用力,因他在救我时毕竟出力不小,似乎应该优待一些。哥哥说令柱有眼无珠,脑瓜里也少了一根弦,一边数说着,一边就动了手,左右开弓,两个响亮的耳光过后,令柱双颊泛红,仿佛喝醉了酒一般,踉踉跄跄地跌坐下去,好一会儿也没能爬得起来。轮到令志时,哥哥说你那小脑瓜一向蛮灵通的,今儿个怎么也不会转个儿了, 少说也该奖励你三个耳光!话到手到,来了个两面开弓,而后又重复了一次。
这一下令志有话说了,令武哥,你怎么说话不算话,给我来了四个耳光呢?
是吗?
就是四个耳光,我自个儿数着哪! 令志一脸委屈,认认真真地说。
哥哥嘿嘿一笑,那也好,就算你偏得了一个耳光吧! 你自个儿说说,我今儿个该不该奖励你们?
应该——
公平不公平?
公平——
这一切,我一一看在眼中,终归有些于心不忍,忙上前替他们三个辩解说,其实这事儿也怨不着他们,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
哥哥厉声呵斥,你还替他们三个说好话呐,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你的一条小命早就没了, 这三个榆木疙瘩脑袋,比那见死不救的坏蛋也强不了多少,还不该打吗?
后来,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哥哥能够及时地赶到现场,真如鬼使神差一般,应该说是一种奇迹。
我想,那也许是某种心灵感应所致。否则,那一种巧合还真无法解释清楚。
那之后,我扎扎实实地大病一场。
初始,家里人们并未怎么在意,以为那不过是一场感冒而已。究其原因,大约是卧龙桥下那一场惊吓所致,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挺过三五日也就好了。
可惜得很,虽是用过一些治疗手段,却一直未能见效。我一日日昏昏欲睡,嘴上不住地胡言乱语:
快看,神龙来了! 那就是神龙啊!
我要骑上神龙! 我要骑上神龙!
神龙飞了! 神龙飞了!
……
一次次胡言乱语,似乎从未离开过神龙,终于引起母亲的高度重视。事关神龙,在卧龙镇这一方天地而言,决不可等闲视之。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好登门去求那位赵神仙了。
俗话说得好,什么大夫看什么病,这种说法绝对正确。赵神仙看病,有他自己的一套说法,反正不是冲撞,就是惊吓,不是神,就是鬼。他治病的方法也很简单,不外乎一炷高香,几张黄纸,叨叨咕咕,拉拉送送而已。
我很喜欢赵神仙,对他那一套无师自通的治疗方法不无好感。而且,他那一种颇为别致的唱功我也十分欣赏,听来极富乐感,可以算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精神享受。正基于此,只要赵神仙一到,我的病情陡然间就会减轻几分,常常让人颇感神奇。
赵神仙把我仔仔细细地端详一回,而后口中念念有词,说出一番话来。他说我根基非浅,日后必有大造化。又说这一次是神龙救了我,才让我从大水中捡回一条性命。他还特别提到,神龙虽然救了我,却怪我过于莽撞,一怒之下带走了我的两魂六魄。据赵神仙所言,每一个人至多不过三魂七魄而已。而我,只剩下了可怜的一魂一魄,还能好得了吗? 不卧病在床才怪了哪!
母亲这一惊非同小可,赶忙开口向赵神仙求教,如何才能把属于我的那两魂六魄向神龙追索回来,以确保我的安康。
赵神仙煞有介事地说,这也不难,哪儿丢哪儿找,你可以带上孩子去卧龙桥叫一叫魂嘛。
末了,赵神仙又叮嘱了一些必要的注意事项,这才一步三摇地走了。
母亲特地选了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带上我去卧龙桥实施那一神秘行动。其实路程并不很远,不过一里多路而已,我们母子二人却走得极为艰难。因为我病体衰弱,头重脚轻,每向前迈出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且随时都有跌倒的可能。母亲搀扶着我,显得十分吃力,看上去并不比我轻松。后来我实在走不动了,索性一屁股坐了下去,再也不肯起来。
剩余的那一部分路程,是母亲一步一步把我背到地方的。
到达卧龙桥时,母亲早已大汗淋漓,气力不支。她又惟恐误了时辰,连一口气也来不及喘匀,就动手操作起来。她点燃三炷高香,又焚化一沓纸钱。那一刻,香烟缭绕袅袅直上,纸灰飞舞飘飘洒洒,营造出一种肃穆而又庄严的氛围。母亲拉住我的手跪了下去,她双手合十,望空叩拜,同时口中喁喁哝哝,祷告一番。这一切程序她都做得一丝不苟,决无半点差池之处。
而后,母亲径自起身,围着我左转三圈,右转三圈。每转一圈,她都要放开嗓门儿,发出悠悠一呼,儿子,我的儿子,跟妈回家穿衣吃饭哪!
我所能做到的,则是不失时机地做出回应,妈,我回来了!
······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仍能将那一幕情形牢牢地记在心中。母亲那略显沙哑且又不无苍凉之感的呼唤,依旧可以真真切切地回响在我的耳畔。
一切都恍然如昨,直如刻骨铭心一般。
紧接着,又出现了一桩令人纳罕的事情。周氏家族也有一个小女孩病倒了。人嘛,吃的是五谷杂粮,得一点儿病啊灾的也很正常,完全不必大惊小怪。奇怪的是我们两个孩子得的都是伤寒症,而且我们的年庚生辰完全一致。也就是说,在十几年前,我们两人在同一时刻里来到了这个世界。
这种种巧合,加在一起,看上去有些不可思议。由此也就触发了人们的某种好奇心理,一些猜测与传言纷至沓来,无不引以为奇。
消息传到赵神仙那里之后,终于有了定论,于是一个颇具权威性的说法产生了。
赵神仙当众宣布说,我告诉你们,那两个孩子非同一般,是手拉着手从王母娘娘那里逃出来的一对金童玉女啊!
有人发问,那咋还病到一块去了呢?
你觉着奇怪吗?
请神仙老哥给指点一二。
说到关键处,赵神仙竟卖起关子来了,轻易不再开口。人们越发觉得奇怪,非要问个究竟不可。问之再三,赵神仙才压低嗓门儿开了口,那还不是明情嘛,而今王母娘娘怪罪下来了,正在折腾他们两个哪!
那会怎么样呢?
好不容易找到他们了,你说会怎么样呢?
我说神仙老哥,该不会把他们两个都收回去吧?
住口!天机不可泄露。
一听此话,众人一个个心惊肉跳,咋舌不已。赵神仙少不得又要叮嘱一番,千万不可传说出去,胡言乱语只怕要遭天谴等等。
俗话说得好,坛子嘴儿扎得住,人的嘴儿是万万扎不住的。一传十,十传百,话不长腿跑得快。赵神仙此说一出,还没等到天黑,卧龙镇里几乎就人人皆知了。
金童玉女一说,因了某种巧合,似乎已足以令人为之信服,母亲当然也不例外。于是,在一日黄昏之后,母亲再一次把赵神仙请到家中。她开口苦苦求教,究竟有何良策,可以化解这一场从天而降的灾难。
神仙老哥,我家孩子成了金童,这可咋办好啊?
成了金童,也是好事儿一桩嘛,你还愁个啥呀! 换上别家的孩子,只怕他还没有这种造化哪!
母亲拍手打掌地说,还提啥造化呀! 万一让王母娘娘给收回去,那不就啥都完了吗?
那倒也是——赵神仙故作姿态地欲言又止。
你给想个办法嘛。
有啥办法啊! 收与不收都是人家王母娘娘的事情,咱一个凡夫俗子管得着吗?
你咋就管不着呢?咋说你也得叫个神仙不是! 你们神仙和神仙之间办点儿啥事情,那还不是一办一个妥吗?
赵神仙连连摇头摆手,不,不是那么回事儿!
神仙老哥,你要是办不了这码事儿,那我这孩子可就一星半点儿的指望都没有了!母亲心急如焚,已显得迫不及待了。
你能信得着我呀?
我不信你还能信谁呀!
照这么说,我还真得给你出一个好主意?
可不,我就等着你拿出高招儿来哪!
赵神仙略一沉吟说,这码事儿要说好办也好办,你可以给孩子扎替身嘛。
那得扎几个呀? 母亲赶忙追问。
就扎三个吧! 像这种追讨金童玉女的命符,王母娘娘至多也就发出三道而已,三个替身蛮够用的,都说事不过三嘛。
我以为,这里有个问题应该说明一下。我的父亲是共产党人,一个响当当的无神论者,他当然不会相信赵神仙的那一套说法。况且父亲身为农村基层干部,对诸如此类的封建迷信活动负有不可推卸的给予制裁和取缔的责任。所以,爷爷授意母亲采取了这一系列行动,一切都处于某种秘密状态之中。
大约半个月之后,有一个消息传了出来,周氏家族的那个小女孩病死了。当时我们一家人正在吃晚饭,哥哥令武飞快地从外边跑了回来,向全家人宣布了这一噩耗。
反应最为强烈的就是母亲。她当即放下手中的碗筷,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看那情形,眼前就是摆上什么山珍海味,她也无法下咽了。但她什么话也不说,一脸痛苦状,仿佛只有放声大哭一场才会好过一些。
爷爷也很惊慌,那种程度也许并不亚于母亲。他老人家撂下碗筷,就再也坐不住炕了,径自起身在屋地上转来转去。他不时地过来看我一眼,嘴上翻来覆去地叨咕着那几句相同的话语,嗐,玉女让人家给收回去了,这可咋办好啊! 玉女让人家给收回去了,这可咋办好啊!
言外之意已不说自明,玉女既已收回,下一步就该轮到金童了,我的生命已是岌岌可危。一场塌天大祸,似乎马上就要从天而降。
父亲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他虽然觉得好笑,却也无法笑得出来。他不动声色地吃完了饭,撂下手中的碗筷,这才开口劝慰爷爷说,爹,您老人家慌什么呀?
我咋慌了? 我压根儿就没慌呀! 爷爷早已心乱如麻,嘴上却不肯承认。他眼巴巴地瞟了父亲一眼,又赶忙避了开去,分明已把自己内心的一切都表白出来了。
爹,您老人家坐下来,听我说上几句好不好啊? 父亲一边说着,一边瞥了母亲一眼,言外之意也很清楚,还有你一个,你也听一听——我早就说过,赵神仙的那一套都是骗人的把戏,你们还不相信! 我倒想问一问他,既然金童玉女是一块来的,那为什么不同时把他们都收回去呢? 难道那个王母娘娘愿意自讨麻烦,再来费那二遍事吗?
爷爷仔仔细细地听着,他若有所思,禁不住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对呀!这话还真有一些道理嘛。
父亲终于笑了出来,所以我才劝你们,不要相信赵神仙的那一套鬼话嘛。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母亲响响地一拍巴掌,几乎从炕上跳了起来。
瞧你,咋还一惊一乍的,吓了我好大一跳!父亲盯住母亲,神态已变得格外严肃,你说,你到底明白了什么呀?
这还用说吗? 准是我烧的那三个替身顶用了呗。
看你,一下子想到哪儿去了呀!父亲哭笑不得,只是连连摇头而已。
大约在病倒两个月之后,我的病情日甚一日,药物已很难发挥效力,甚至一度出现过濒危场面。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父亲不在家中,哥哥也早早地在爷爷房间里睡下了。当时,只有母亲一人陪在我的身边。也许是连续的高烧所致,我在不知不觉中已进入一种昏迷状态。那是一种极为神奇的感觉,恍恍惚惚之中,我已身轻如燕,凌空而起,腾云驾雾一般地向前飞行着,最后到达一个我从未到过,却又似曾相识的去处。
那是一处极为幽雅的所在,绿草如茵,柳枝婆娑,一簇簇红花绿叶掩映其间,十分耐看。不远处似有一股山泉在潺潺而流,叮咚作响,却又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一只只可爱的小白兔在草丛中时隐时现,相互追逐,跳跃奔跑。无数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在上空盘旋鸣叫,啾啾之声,听来十分悦耳。后来,有一只高高大大的梅花鹿突兀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无法肯定,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来过这个地方。一种不无诧异之感,在我内心深处油然而生。不过,我终究还是深深地为之陶醉了。此处可谓人间仙境,我已乐而忘返。
恰在此时,我听到了母亲的一声声呼唤。声音似乎来自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却又让我听得真真切切,孩子,你快醒醒啊! 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妈妈——
我懒洋洋地不肯开口回答。在那种堪称美妙绝伦的仙境之中,我独自一人徜徉已久,也许早就累了,此时此刻我更需要休息。
母亲见无法唤醒我,以为我已进入弥留状态,一下子陷入绝望的深渊之中。但她并未就此失去理智,显得手足无措,而是适时地想到了自己应该采取的行动。
母亲采取的第一行动就是为我寻找衣服。她的双手在衣柜中不停地搜寻着,半晌一无所获,急得她翻来覆去地叨咕起来,棉衣服哪里去了! 早就预备好的棉衣服哪里去了! 我怎么找不到了呢?
这一切,我都清清楚楚地听在耳中,心里不无疑惑之感。正是初秋时节,天气还热着呐,妈妈找棉衣服干什么呀? 这是要给谁穿呢?
后来,母亲终于找齐了她所需要的衣物,一一摆放到我的面前。我睁开双眼一瞥,看到那一顶深蓝色的夹帽,就赫然摆放在上面。
我病愈之后,母亲在一次笑谈中告诉我,父亲担心我的病情已好转无望,才特地为我备下那一顶深蓝色的夹帽,夸张一点儿说,算是我的“寿帽”也不为过。它终于未能派上用场,应该说是一桩让我值得为之庆幸的事情。
生命是宝贵的,堪称宇宙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因为有了生命的存在,才使得大千世界情趣盎然。然而,作为生命的个体而言,又确实渺小得可怜至极,简直不值一提。生与死的界限,也不过一步之遥而已。由此,我对生命有了深入一步的思考。生命只有一次,我们没有任何理由不为之倍加珍惜。善待生命,从而使之达到某种应有的极致,才可谓生命的最佳境界。
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刻,哥哥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只是看了一眼母亲为我备下的那些衣物,当即明白了我此时此地的处境。他扑上前来,紧紧地拉住我的一只手摇了又摇,兄弟,你要挺住,千万等我回来,什么都不要怕,一切都有哥哥我哪!
说完这些之后,哥哥放开我的手,大步跨出门去,义无反顾地冲进风雨之中。他深一脚浅一脚地闯进生产队的马棚,径自去槽头上牵出两匹高头大马,将身一纵骑了上去。临到出大门时,饲养员周大虎上前拦住他的去路,再三盘问缘由。哥哥又哪里顾得上说明情况,只一脚,就把那周大虎踹得趴在了地上。而后,他自己快马扬鞭,顶风冒雨疾驰而去。
到了社教运动时期,周大虎还以此为由,给父亲提过一条十分尖刻的意见。他说哥哥仗势胡为,未免欺人太甚,和一个真正的土匪崽子相比不差多少。还说到自己当时给踹折了两根肋骨,却又敢怒而不敢言,只是忍气吞声而已。他这一种说法难免有言过其实之嫌,并没有得到人们的认同。毕竟已是时过境迁,早就无法核实其真实性了。
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过,也多亏了哥哥那种出马一条枪的性格,天不怕地不怕,敢作敢为,才及时地把医生请了回来,对我实施救治。否则,那一晚我是生是死,还真不大好说。
据哥哥自己说起,那一晚他原本睡得十分香甜,后来却做了一个十分诡异的梦。梦中出现一条恶龙,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意欲夺我而去。见此情景,哥哥哪敢怠慢,当即出手相救。在与那恶龙的一场殊死相拼之后,哥哥终于大获全胜。他驱走那条恶龙,救下了我,自己却负了伤,而且伤势不轻。
哥哥在一阵阵难耐的伤痛中醒了过来,第一个就想到了我,再也无法入睡。他披衣而起,匆匆来到我的面前,于是就出现了以后那一系列场面。
也许,那仍是一种心灵感应所致,否则仍将无从解释。
一念及此,我不禁为之感慨不已。那是何其相似的两个梦境啊! 在哥哥的梦境中,他面对肆虐的恶龙,不只为我做到舍身相救,而且以一种大无畏的精神,让自己的壮举获得圆满成功,一种拳拳的手足之情感人至深。而在我的梦境中,当哥哥面临巨大危险时,我竟浑然不觉,无所作为。仅就此情此景而论,又何异于一个袖手旁观者呢?
哥哥,我的哥哥啊!
你是我永远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