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孟
1.
尚义老汉做了一个离奇古怪的梦,醒后心头仍是一通狂跳,随之而来的就是一种不可抗拒的绞痛感。他当然清楚,必须马上服药,以防发生不测。他打开床头柜,翻弄了好半天,也未能找到那一盒能够救急的药。一定是“间歇性精神恍惚”所致,他想不起自己究竟把药放在什么地方了。怎么会有这么一种病症,也难为医生能够起出这么一个古怪名堂。很不幸,自己偏偏就得上了这么一种怪毛病。
他又翻弄了一通,终于找到了那一盒药。服了药,重新躺回被窝时,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说不清这是急躁所致还是病态使然,也许是这二者兼而有之吧!他不得不为自己思索一个问题,如果一直找不到药,那情况会怎么样呢?这个问题很现实,也很残酷,折磨得他瞪着两只眼睛直到天明,再也没有睡着。
起床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女儿小莉打了个电话。他郑重地告诉小莉,自己同意她的提议,还是办一个老伴儿吧!
老伴儿方云三年前就过世了,他从未有过续弦的念头。也许他本人比谁都要清楚,世上的女人纵然有千千万万,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能像方云那样与他相濡以沫的女人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迈出那一步呢?
小莉是一个乖巧而又孝顺的女儿,由另外一个女人取代自己母亲的位置,她本不十分情愿。让父亲续弦的提议,也是经过一段时间的痛苦折磨,才做出的一种无奈抉择。此前,曾经发生过两件事情,一直让她无法释怀。
一次是父亲洗澡。这应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但偏偏赶上父亲犯了老毛病,进了卫生间却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一时间也没别的办法可想,小莉只好在外面当了一回临时指挥员。她一会儿说,爸,你该打浴液了;一会说,爸,你用点力气好好地搓搓后背;一会又说,水别太热了,可千万别烫着自己呀!
还有一次,小莉上门看望父亲,正赶上家中没人。她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父亲回来,只好到附近的公园去找,恰好赶上父亲与几个老人吵得不可开交。几个老人见了小莉,都迎了上来,纷纷诉说尚义老汉的不是。往日里,老人们也打扑克,却从不带尚义老汉一起玩耍。这一次偏偏赶上了三缺一,不得不带上了他。吵闹的缘由也确实让人哭笑不得,上家出了一个2,他竟用3去管,人家当然不答应了。他也不服气,问人家到底是3 大还是2大?还理直气壮地斥责人家,你们都不识数咋的,往后还能不能在一起玩耍了呀?
初始,小莉打算把父亲接到自己家中生活,也好有个照应。怎奈父亲一直不肯答应,说自己一个人住习惯了。无奈之下,她也只好说服自己,为父亲办一个老伴儿了。事已至此,这应该是一个不二选择了。
2.
接到父亲的电话通知,小莉着实感到高兴,当即发出一份征婚启事,开始操办这件事情。她也知道,父亲为人一向都很挑剔,一般的老太婆只怕难入他老人家的法眼,必须把择偶标准定得高一些才行。父亲退休前有着高级职称,工资收入蛮高,又有一套宽宽敞敞的住房,这两个硬件指标都不错,足以让一些春心未泯的老太婆为之倾心。
小莉不只对这件事情积极得很,而且有理由相信自己,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办出一个漂漂亮亮的结果。
开局果然不错,人选一个一个地接踵而来,把小莉忙了个不亦乐乎。其实具体操办过程也很简单,每一次都是由她带上父亲去和备选的老太婆见面,不外乎是喝喝茶,吃吃饭,唠唠嗑这三部曲而已。令人想不到的是结局竟也一般无二,一连见过七个老太婆,对方都很中意,父亲却一个也没看中。
小莉觉察到形势不妙,一颗心终于悬了起来。好在她知难而进,热情倍增,很快又物色到了新的人选。这第八个备选老太婆是她精心挑选出来的,本以为可以顺利过关,想不到还是被父亲给一票否决了。
往回走时,小莉心情不爽,一直不肯开口,甚至连一句搭讪的话也不肯多说。她忽然发现父亲已被落出老远,不禁为之一怔——
说来好笑,尚义老汉竟是被一条狗给耽搁住了。
这是一条年老体弱的黑狗,遍体鳞伤,有气无力地蜷伏在树荫下面,看上去只是苟延残喘而已。尚义老汉本没有注意到它,追逐着小莉的脚步径直走了过去。
呜——黑狗抬起头来,轻轻地叫了一声。
尚义老汉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一声呻唤。他回过头来,瞟了一眼黑狗,并没有多想什么,依旧往前走去。
呜——呜——黑狗又努力地叫出两声,仿佛是一种呼唤似的。
小莉看到父亲蹲在树荫下面,正用一只手抚摸着黑狗那又脏又乱的头顶。黑狗分明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眼中竟溢出两颗晶莹剔透的泪珠,看上去欲滴未滴,着实让人为之心动。
爸,别再看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家吧!也该吃午饭了。小莉在一旁催促说。
尚义老汉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唉——这条老狗很可怜。
是很可怜。
它受伤了。
嗯,看这模样应该是被谁给打伤的吧!
它也一定很孤单,我想把它带回去,算是跟我做个伴儿。
爸,那怎么行,这是一条老狗,还带着伤,你养活不了它的。
我能养活它,往后,有它陪伴我,这不很好嘛,我一定要把他带回去。
爸——
咱们不管它,它就非死在这里不可,人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只在片刻之间,尚义老汉就为自己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他要养活这条老狗,也许冥冥之中有某种东西在左右着他,尽管说不出什么令人信服的道理,但他绝不肯就此一走了之。
3.
尚义老汉给狗起了一个名字,叫它老黑。他和老黑处得很和睦,仿佛是一对老朋友似的,彼此不只一见如故,而且大有相逢恨晚之感。
经过尚义老汉的精心调养,老黑的伤很快就痊愈了,而且一日日地胖了起来。老黑乖巧得很,总喜欢跟在主人的身后寸步不离。尚义老汉也离不开老黑,经常把它带在自己身边。不管是出去溜弯散步,还是去公园玩耍,一人一犬总是形影不离。
一日,刚刚吃罢午饭,尚义老汉来了倦意,打算上床睡上一觉。老黑一步三摇地也来到床前,一屁股坐了下去,瞪圆两只大眼睛打量着主人。尚义老汉迎住老黑的目光,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似乎一下子想到了什么,顿时睡意全无,开口调侃老黑,老黑,你是不是想跟我说点儿什么啊?
老黑嘴里发出一阵呜呜噜噜的声音。
嗐,你又不会说话,能跟我说个什么呀!
老黑上前亲昵地蹭着尚义老汉的大腿,不住地摇头摆尾。
尚义老汉颇感欣慰地抚摸着老黑的头顶,嗐,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是想感谢我,我跟你说,那都用不着,咱俩谁跟谁呀?这一回老天让你遇上了我,还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缘分呐,咱爷俩——不——就你这个年龄段,也得算是一条老狗了,看着和我也不差多少,应该跟你论哥们儿,你说对不对呀!
尚义老汉越说声音越小,困意再次袭来,他放倒身子睡了过去,随之响起了鼾声。鼾声一阵紧似一阵,恰到好处的起到了催眠作用,工夫不大,老黑也睡了过去。
他们这一觉竟睡了四个小时还多。尚义老汉醒过来时,已是黄昏时分。他懒懒地爬不起来,心头却是一阵不可遏制地狂跳。他自个儿明白,这又是犯老毛病了,必须马上服药。想不到那种“间歇性精神恍惚”的症状竟也再一次出现,他的脑海中已是一片空白,无论如何也记不清那一盒救命药到底放在哪里了。他左翻右找,就是找不到。越是找不到,越是着急,不知不觉中已是流了一头一脸的汗水,后来竟一头栽倒在地,彻底昏厥过去,再也爬不起来。
老黑似乎看出情形不妙,急得围着主人团团打转,口中呜呜乱叫,却怎么也叫不醒主人。恰在此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老黑纵身一跃,跳到了桌面上,用两只前爪拨开话筒,而后连声吠叫不止。
几分钟后,120急救人员赶到现场,把尚义老汉接到了医院。一系列急救措施过后,终于让他得以化险为夷,保住了一条老命。小莉说,那个电话是她打过来的。下班后,她心里一直不得安生,这才给父亲打过来问询的电话。听到老黑那一连串的吠叫,她就意识到是出了问题,赶忙给120打去告急电话。
4.
这一次意外风波,让小莉后怕得很,心里的那一根弦再一次绷紧。本来,一连几次相亲未果,让她对父亲的婚事已颇感失落,积极性也大幅下降,有一段时间没再张罗这码事儿了。
尚义老汉原本对再婚一事也不怎么感兴趣,自从有了老黑,他更懒得提起此事。女儿不拿这事烦他,他也乐得图个清静。这一段时间里,父女俩心照不宣,彼此倒也相安无事。
小莉决定重新操办父亲再婚的事情,而且积极性比第一次还要高涨许多,很有一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姿态。为此她上门和父亲郑重其事地谈了一次话,不仅仅是为了开导而已,看上去更是一种敦促。
爸,您的再婚一事应该重新纳入日程了吧?小莉一本正经地问。
尚义老汉颇感诧异,反问:小莉,你咋又提起这码事儿了呢?
不提行吗?您年老体弱,身边没人照应着,我没法放心哪!
不是还有一个老黑嘛,这一次它不就起了老大的作用吗?
那是赶巧我打来了电话,要不,它一条老狗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你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啊?老黑可是我的哥们儿,论说起来,你还是它的晚辈哪!
就算老黑是你的哥们儿,可哥们儿归哥们儿,老伴儿是老伴儿,你总不能光要哥们儿不要老伴儿吧!
我也不是不要老伴儿,可相看了一个又一个,总也办不成这码事儿,我还真是有些打怵了。
尽管放心好了,这一回我一定下到功夫,让你老人家一看准成,咋样?
也好,既然你这么有把握,那就再试一试吧!
尚义老汉拗不过小莉,最终还是点了头。三天之后,小莉再次带上父亲去相亲了。女方叫马荣,是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老太婆,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五官端正,肤色白皙,打扮得也很时尚,虽不敢跟年轻女性相提并论,把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那一句老话用到她的身上,却也恰到好处。
所谓功夫不负苦心人,这一次倒是应了那句老话。适逢马荣老太婆正急着为自己寻找老伴儿,一眼就看中了尚义老汉。难得的是尚义老汉也看中了马荣老太婆,当即连连点头表示赞赏。小莉自然大喜过望,简直比那一对当事者还要高兴几分。这一次总算大功告成,悬在心里的那一块老大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当即敲定了日子,邀请马荣老太婆上门造访。一来是看一看家庭状况,按说这也是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二来共商如何操办婚事的具体事宜,研究出一个皆大欢喜的办法岂不更加美满?
日子就定在周末,小莉早早地赶了过来,把需要购置的食材也一并买了个齐全,算得上应有尽有。丈夫小胡是一家饭店的掌勺厨师,也预先告了个假,随媳妇小莉一同赶了过来。小两口足足忙活了一个上午,把一桌酒菜备办得差不多了,这才打发父亲去接马荣老太婆上门。
时近中午,尚义老汉把马荣老太婆带进了家门。可谁也不曾想到,一场颇具历史意义的家宴即将正式开始之际,却发生了一个天大的意外,让形势陡然间发生逆转。
说来情形也很简单,马荣老太婆刚刚走进客厅,老黑便连声狂吠,一跃而起扑了上来。亏得尚义老汉动作敏捷,叉开双臂迎住老黑,才让马荣老太婆逃过一劫。不过,她已是狼狈得很了,一个趔趄摔了个四仰八叉,又连翻带滚地爬了起来,逃也似的蹿出门去,身后丢下一迭连声的惨叫,听着都没个人动静了。
不消说,一桌丰盛的酒宴没能吃成,一桩喜庆的婚事也就此搁浅。次日,马荣老太婆把话传给了小莉,若要操办这一桩婚事,必须先把老黑除掉,否则一切免谈。小莉赶忙来找父亲交涉,本以为不成问题的事情,却不料结结实实地碰了一个钉子。尚义老汉明明白白地告诉女儿,别的问题都好商量,要想除掉老黑,万万不可!
爸,不就是一条老狗嘛,我就不明白了,到底是狗重要还是人重要啊?小莉颇感纳闷地问。
人重要,狗也重要。
要是让你二者选其一呢?
我没法选。
那——我怎么答复人家呀?
你告诉她,老黑我不能舍,她爱咋办就咋办好了,随她就是!
5.
老黑突然失踪了。
早饭后,尚义老汉去超市买菜,把老黑留在了家里。待到他匆匆返回时,老黑已不见踪影了。房门锁得严严实实的,老黑能跑到哪里去呢?略一沉吟之后,尚义老汉给小莉打去了电话。
小莉,你把老黑弄到哪里去了呀?尚义老汉气呼呼地问。
爸,你说啥呐,是老黑不见了吗?小莉的回答平静得很,似乎她并不知情。
赶紧告诉我,你把它弄到哪里去了?
你可别冤枉我,我怎么会干这种事情呢?
你别当我老糊涂了,我就两把钥匙,另一把在你手里,你说说看,不是你还有哪个能打开房门呢?
准是你又记恍惚了,还兴许是你带它出去遛弯时自个儿跑丢的哪!
胡扯!
尚义老汉气咻咻地摔了话筒,一刻也不耽搁,当即跑出去寻找老黑了。几处常去的地方他都一一跑了个遍,也未能发现老黑的踪影。害得他午饭也没能吃上,肚子早就咕咕叫了,两条腿软绵绵的,仿佛坠上了沉重的大石头,再也抬不起来,多一步也走不动了。也没别的办法可想,他只好回家了。
小莉早早地赶了过来,一直在家里等他。见到女儿,他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也不开口,径自去床上一头倒了下去。
爸,看你累成这一副模样,何必呢?不就是一条老狗嘛,找不到咱就随它去吧!正好,马荣阿姨对老黑也挺反感的,挺好的一桩婚事她一直不肯点头,这一回老黑没了,她应该爽爽快快地答应这一桩婚事了。
尚义老汉越听越气恼,霍地挺身而起,连连指点着女儿,小莉,会说的不如会听的,我算是明白了,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把老黑弄走的吧!
不,不是——小莉知道自己一句话说走了嘴,赶忙加以掩饰,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你老人家想多了,这还不是明情嘛,咱爷俩也就是话赶话说到这儿了,爸,你别把自个儿的女儿想得那么糟糕行不行啊!
尚义老汉恨恨地白了小莉一眼,又重重地躺了下去,再也不肯开口。
爸,咱爷俩就别说这些没用的了,你也应该饿了,想吃点儿什么赶紧跟我说,我这就动手给你做去。小莉当即下了厨房,忙活了好一阵子,把父亲最爱吃的烙糖饼和酸菜粉丝汤端了上来,爸,这可都是你爱吃的东西,赶紧趁热吃了,吃饱了肚子,再好好地休息一下。
尚义老汉头不抬眼不睁,听见只当没听见一般。
小莉怏怏不快而去,心里终归放心不下自己的父亲,两个小时后又去而复返。她颇感惊诧地看到,餐桌上的烙糖饼和酸菜粉丝汤一动没动,父亲躺在床上也是一动不动。她以为父亲睡了过去,上前轻声呼唤一回。父亲只是睁开眼睛看了看她,迅即重新闭合,任她千呼万唤,再也不肯看她一眼。
小莉慌了手脚,赶忙到门外给男人打去电话,说明情况。小胡不等听完就开口抱怨起来,说小莉行事鲁莽,擅作主张,这一回惹的麻烦不小,老人家真要玩一个绝食抗议,后果严重得很。小莉也就越发慌乱起来,连连催促小胡,赶紧拿个主意,扭转这种被动局面。小胡说也没别的办法可想,差啥补啥,赶紧把老黑给老人家弄回来,不就没事了吗?小莉说老黑是你给弄走的,还是你去把它弄回来吧!小胡说他不能去,这工夫正忙着上厨呐,一时半会儿的脱不开身,要不就等一等再说。小莉说还等什么等?再等,只怕要出人命了,老黑是你送走的,反正你得赶紧给我弄回来!小胡说老黑是我送走的不假,可我那是奉命行事,这个责任还得你这个当头的来负才是!两口子越说越多,差一点就在电话里吵了起来。后来,小胡忙着炒菜,说给小莉一个地址,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小莉一刻也不耽搁,匆匆来到父亲床前,说明了具体情况和老黑的去向。她一再表白,决定亲自出面,争取尽快找回老黑,也算是将功折罪。就在她转身欲走之际,父亲起身一把拉住了她,小莉,我信不过你,还是让我亲自去跑上一趟吧!
爸,你还饿着肚子呐,路程又不近,你能行吗?小莉不无担心地连连摇头。
尚义老汉抓起两张烙糖饼,胡乱地塞进自己的口袋,说:你就放心好了,饿不着我,赶紧把地址给我。
6.
出租车连连加速,一路狂奔,最终把尚义老汉送到一处城乡结合部。司机师傅一问再问,左弯右拐,终于找到了他们要去的地方。
一栋简易的平房,门前停放着一台农用车。车上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铁笼子,里面装了几条大大小小的狗,不时发出几声有气无力的吠叫。尚义老汉知道这就是那个狗贩子的家了,当即放开嗓门儿连声呼唤起来。稍后,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慢慢腾腾地从门里走了出来,问:老师傅,你找谁呀!
我就找你。尚义老汉急切地说。
找我干啥呀?
你是不是收了一条黑狗?
嗯,是有这码事儿,一个胖墩墩的小伙子送过来的,他不要钱,只是请我帮他处理掉那条黑狗——
你把它处理哪儿去了?
这个——老师傅,你问这个干啥,和你有啥关系吗?
少废话!尚义老汉心急火燎地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响响地拍在狗贩子手上,赶紧把去处告诉我。
这还够意思,一百元钱不多不少,就当是一笔咨询费了。狗贩子显得格外开心,笑嘻嘻地把一个地址说给了尚义老汉。
一个小时之后,尚义老汉驱车来到了一家狗肉馆门前。还真是来得及时,这工夫,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舞弄着手中的绳索,正准备把老黑吊将起来。老黑不肯屈服,挣扎着连连后退,反倒让脖子上的绳索勒得越来越紧。它已经叫不出一点儿声音来了,口中呜呜咽咽地吐着白沫,模样着实可怜。
住手!尚义老汉快步抢到近前,发出一声断喝。
汉子住了手,回过头来怔怔地打量着尚义老汉。
老黑也发现了主人,趁着绳索略显松弛之际,它踉踉跄跄地扑了过来。
尚义老汉迎上去抱住老黑,随手为它解开套在脖子上的绳索,一双手颤颤地抚摸着老黑的头顶和脊背,不知不觉中两行老泪已扑簌簌地流了下来。他抽抽噎噎,几欲失声。
汉子始而颇感诧异地打量着尚义老汉,继而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嘿嘿一笑,大大咧咧地走上前来,拍了拍尚义老汉的肩头,老头儿,你就别搁这儿哭天抹泪的了,赶紧把狗交给我,别耽误我的营生啊!
你不能宰杀它!尚义老汉抬起头来,迎住汉子的目光。
说啥呐,说啥呐,狗是我花钱买来的,想咋办那是我自个儿的事情,别人干涉不着这事儿吧!
你花了多少钱买它?
三百元。
那好,我给你三百元,这总可以了吧!
不可以。
凭啥呀!
汉子又是嘿嘿一笑,回身指了指自己的招牌,老头,你可看好了,我这是狗肉馆,从我这儿出去的,不可能是一条活生生的狗吧!
那是什么呀?尚义老汉越听越觉纳闷。
是一盘盘热气腾腾的狗肉,是一笔笔白花花的钞票,这一入一出不弄个翻倍的利润,我这个狗肉馆儿还开得了张吗?
我再给你加三百元,行不?
这还差不多,你这老头还真够爽快的,咱们一手钱一手货,可以成交了。
7.
一通胡乱折腾,加之连惊带吓,老黑的病复发了。
它软绵绵地蜷伏在地板上,张开大大的嘴巴,舌头耷拉老长,一口接一口地喘着粗气,就好像那口气永远都喘不匀似的。尚义老汉也坐在地板上,不错眼珠地盯着老黑,随着它那颇显艰难的一呼一吸,自个儿的一颗心也在起起伏伏,仿佛一刻也不得安生。形势紧迫,他不敢耽搁时间,当即抱上老黑,下楼,打车,直接去了一家宠物医院。
宠物大夫热情地接待了患者老黑和它的主人尚义老汉。一番问询和必要的检查过后,大夫的神态变得沉重起来,字斟句酌地说:老人家,你这条狗病得可不轻,加之年老体衰,若要恢复健康,已基本无望,应该没有什么治疗价值了。
我求求你了,大夫,无论如何你都得把我的老黑治好才行啊!尚义老汉几乎跳了起来,连连央求着大夫。
不是我不肯治它,是它已没有办法可治了。
我不怕花钱,你再给想一想办法嘛。
办法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实施安乐死——
告诉你,我不让它死,我要它活,你这个狗大夫,出的什么鸟办法,还安乐死——
你叫我什么?狗大夫,听着咋就这么刺耳哪!
别跟我挑字眼儿行不行啊?你给狗看病,不叫你狗大夫,还能叫什么呀!
得,得,老人家,我不跟你计较这个,你不就是想治好这条狗吗?我这就给你开药,你不怕破费就行!
这一回,大夫倒是爽快得很,一股脑给老黑开出一个长长的药单,害得尚义老汉花费了两千多元。尚义老汉不但不怪罪大夫坑他钱财,反倒高兴得很。他背上大大的药口袋,抱起老黑,打了一辆出租车,匆匆赶回家去。
情况大为不妙,老黑已很难服下药去。即使费尽力气,勉强服下一点儿药物,也见不到任何起色。老黑不声不响,只是用一双大眼睛盯着自己的主人,看得尚义老汉心如刀绞一般。他不得不承认,老黑似已进入弥留状态,即将离他而去,一切都已无可奈何了。
尚义老汉陪着老黑,熬了整整一个通宵。天刚刚亮时,老黑终于停止呼吸,闭上了那一双大大的眼睛。那一刻,尚义老汉心都碎了,已是老泪纵横,再难自抑。
郊外有一处荒丘,尚义老汉为老黑选到一个安葬之处,与老伴儿的墓地相邻。一个不大不小的坟头前,竖起一块精心制作的墓碑,上面工工整整的写着四个大字,老黑之墓,落款是一行小字,主人尚义立。
回到家中,尚义老汉就一头扎到了床上,一连三天也未能爬得起来。
女儿小莉和女婿小胡闻讯一同赶了过来。这一回小两口都请了假,理由倒也充分,说是要一起陪护老父亲。他们张罗着请大夫瞧病,张罗着吃喝拉撒,还真是做到了无微不至,一丝不苟,那个精心劲儿简直无可挑剔。当然也少不了至关重要的精神抚慰,小两口东拉西扯,没话找话,最终还是说到了正题。
小莉试探着说:爸,老黑走了,你又变成一个人了,这么孤孤单单的哪行呐,还是给自个儿找一个老伴儿吧!
就是,现成的人选,马荣阿姨对你老人家的看法极好,她还在那眼巴巴地等着你哪!小胡在一旁也赶忙帮腔。
您还是把这码事儿办了,也就省得让我们做晚辈的一日日牵肠挂肚的了。
可不,老来有伴儿比啥都强,人都说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嘛。
……
初始,尚义老汉一句话也不肯说。他不只沉浸在老黑离他而去的痛苦中无力自拔,更觉得女儿和女婿行事偏颇,对老黑之死难辞其咎,应该有所表示才对。可这小两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偏偏不肯说到这一敏感话题,让他心里颇感不快。不过,小两口一唱一和,直奔主题,大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势头,那一番良苦用心他也能够理解,而且应该接受。说来说去,对方那一种不懈的努力还是感化了他,终于开了口,小莉,爸什么也不想说了,那件事情你们觉着咋办好,就咋办吧!
很快又是周末,小莉和小胡一番忙碌过后,一桌丰盛的酒宴已摆布停当。尚义老汉、马荣老太婆、小莉、小胡宾主四人依次入席,彼此敬酒让菜,气氛显得和谐愉悦。一番场面话说过之后,自然要进入正题,那就是商谈如何操办两位老人家的婚事。尚义老汉一向随和,这种事情更无其它说法。马荣老太婆为人也极为爽快,不愿节外生枝。小莉和小胡提出一些必不可少的建设性意见,两位老人家也都一一表示首肯。酒宴临近尾声时,有关婚事的所有具体问题已全部商谈妥当,再无异议。
酒后,尚义老汉泡上一壶上好的茶叶,要女儿和女婿陪着马荣老太婆说说话,品品茶,待他把一切收拾停当后,再亲自送客人回去。
宾主三人一边品茶,一边聊天,气氛显得格外轻松,说来说去,不知怎么又说到了老黑身上。
小胡说:嗐,要不是那个该死的老黑从中捣乱,你们两位老人家的事情只怕早就办成了。
就是,说来也怪,那个该死的老黑咋就对你老人家有那么大的愁火呢?小莉把目光转向马荣老太婆,口中禁不住啧啧称奇。
马荣老太婆露出一脸苦笑,朝那小两口连连摇头不止,嗐,你们不知道内情,那个老黑本来是我养的一条狗,一年前就得了病,我正张罗着找老伴儿,身边带上一条病狗算咋回事儿啊?想着把它打发掉也就算了,可一连送走三次,它都自个儿找了回来,也没更好的办法了,那之后我就变着法儿地骂它,打它,折磨它,想着它要是对我这个主人死了心,也就不会回头找我了,哪里想到这就做下仇了。
小莉和小胡听了马荣老太婆这一番讲述,正欲大发感慨之际,厨房的门被猛地推开,尚义老汉挓挲着两只湿淋淋的手,大步走进客厅,面无表情地朝马荣老太婆做了一个“请出”的手势——
请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