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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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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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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教生涯

多年前的一天,我告别了已经工作两年的城里学校,坐上了通往山村的车,准备去支教。车窗外,繁华逐渐淡去,所经之处,人烟稀少,远山渺茫,山路迂回盘旋。两个小时后,车终于开到了一个宁静的村庄。村庄路口,有一面刷着大红标语的粉白墙壁,此时,头顶的太阳正无保留地把炙热明亮的阳光洒了下来。

我跟着父亲,沿着一条小路走了下去。小路的两旁是绿意葱葱的田野,一畦畦青翠的秧苗一直铺到了遥远的天际,高梁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曳着。走过田野,是几间村居,村居外围的墙是黄土砌成,一场大雨就会冲塌。一头牛卧在一面墙壁旁,用铜铃大的眼睛温和地看了看我。最后,在小路的尽头,我看到了一个低缓的坡,坡上有两扇破旧的校门。

进了校门,学校被一条石子路分为左右两边,左边两排平房,右边也是。教室的屋顶是由一根根旧圆木搭建成的,墙壁外层涂了一层粗糙的泥,露出一些旧青砖。一个铲得很平整的操场,用几乎半塌的围墙勉强围着。教室的背后,是一座山坡,上面种着稀疏的树木。

穷山恶水,我想。

我跟着父亲进了校长办公室,校长不在。办公室里有一张旧办公桌,上面放着一台老式电视机,靠墙有一个小火炉。“去把簸箕倒了。”父亲终于开了口。我端起簸箕出了门。倒完簸箕,校长正好回来了,矮个子,黧黑的脸,走路有一些瘸。父亲和他简单地交谈之后,看了看我,我知道父亲该走了。

我送父亲出了校门。我看着父亲,父亲看着我的眼睛,突然哭了。然而他倔强地转过身,一壁走,一壁摆着手,说:“不用送!”我心里一阵难受,怔怔地看着父亲的背影渐渐走远后,才返身回到了学校。教室门口有几个学生正在扫地,我拿起一把笤帚,和他们一起扫,地上虽然已经洒了水,空气中还是扬起了淡淡的黄土,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了过来,照着这个与世隔绝的学校。

这个学校只有五个年级,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每个班里大约只有三十名学生,老师们包班居多。学校老师很少,一个叫刘红,单眼皮,头发烫成羊尾巴,牙齿略往外凸。一个叫亚妮,单纯质朴的圆脸,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了月牙。一个刚转正不久的男老师。还有两个在山村教学多年的女老师,穿着朴素的衣服,脸上已刻满风霜。

当天晚上,我回到了属于我的办公室。窄小的办公室里,白石灰刷的墙壁有些斑驳。房间最里面摆放着一张简陋的小床,旁边一个小火炉,靠窗放着一张旧木桌,那模样让人心里直发凉,上面落满了灰尘。我找到一块旧布简单擦拭干净后,准备上床休息。刚关灯,就有一些奇怪的东西扑了下来,我顿觉寒毛乍起,从床上蹦了下来,又拉亮了灯,才看清是一些乌黑的虫子落了下来,正在地上蠕蠕地爬动。等把这些小生物驱逐出去后,我开始失眠,快天明的时候才勉强合了一会儿眼睛。

第二天早上,五点铃就响了。我没来得及洗脸,就进了教室。在凌晨安静的教室里,学生早已端端正正坐好,正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我。半明半暗的灯光下,空气里悄悄流动着渴望与期盼。不管昨夜曾有多少困倦与疲惫,这样的目光是不能辜负的。我面对着孩子们,静立了片刻,然后转身,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地写下题目。很快,孩子们读书的声音就开始在乡村清冷的空气里悠悠地传开,这种带着土音的读书声,听来如同最古老的钟声。上完早读,校门外的几处村居已升起袅袅的炊烟。

该吃早饭了,我跟着老师们去家长家里吃派饭。家长家里并不富裕,但今天为我们蒸了一锅肉包子,特地招呼我:“老师,吃呀,快吃。”同事们围着低矮的木桌坐了下来,开始埋头吃饭。我是素食主义者,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吃东西,肚子里空空如也。但当肉包子的味道飘进了鼻子时,我还是下意识地坐远了一些。早饭后,我又沿着山路空着肚子回到了办公室里。在这个离家路远山遥的陌生之地,恐慌逐渐控制了我,我猜想家里一定是着火了,父亲会不会生病了,然后开始落泪。这一哭就是很久,越哭越伤心。我以为无人知晓,没想到老校长还是听到了,他叹了口气,过来对我说:“今天正好周五,你先回家吧。周日早一些回来,把这下午的课补回来。”我如闻大赦,当天下午,包包往背后一甩,就飞奔上了回家的车。

一回到城里,刚踏上了柏油马路,我就深深吸了一口城市的空气,远处的霓虹灯闪闪烁烁,路灯汇成了璀璨的星河,整个城市都流光溢彩,如同举办盛大的典礼。姑娘们穿着各种款式的长裙,画着精致的眉眼,蹬着高跟鞋从我身边飘过,去快乐地游玩。这正是我不久前每天都在过的生活啊。我挎着包站在那里,心里明白,这种生活已经彻底离我远去了。才两天,怎么就恍如隔世一般。

我像鸵鸟一样在家里窝了两天,才再次回到这所乡村学校,重新开始了这里的支教生涯。

每天早上,五点钟不到,乡村的孩子们就沿着村庄的每一条小巷,披星戴月地来上学,晚上八点再在朦胧的夜色中站好队回家。过一会儿,家长会用篮子给我们送来晚餐,里面放着圆圆的馒头和咸菜。吃完简单的晚餐,我伏在桌前备课至深夜。睡觉前,桌子上除了写好的备课,还有一支已经燃尽的蜡烛,一碗没吃完的方便面。乡村的夜晚是格外孤寂的,天上的星星也像撒落在田野里的种子一样,清冷,寂寥。

每周一,这里也会升国旗。凌晨,天色尚未全明,孩子们就默默地到国旗下集合,寒风吹过孩子们的脸颊。没有国歌,孩子们就仰起小脸,看着国旗在这所简陋的乡村小学里冉冉升起。一年四季,寒来暑往,从未间断,升旗的过程也一丝不苛。

这里的学生骨子里透着朴实机灵,接受知识很快。乡村的孩子们学习真的有着难以想象的刻苦和自觉。每次我吃完派饭回来,他们已坐在教室里安静学习,绝无喧哗之声。不久,带着乡音的读书声也悄悄转成了标准的普通话。有一个孩子,父母离婚了,跟着爷爷过,家境很艰难。然而孩子拿起笔的样子,就像一个学者,正襟稳坐,消瘦的小脸板得正正的,提起笔来,一笔一画地在那里写生字。记忆里还有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长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每次站起来回答问题,总会张开双手比划着,说得头头是道。女孩子扎着辫子,小脸像乡村路边生长的小花一样娇美。下课了,他们最喜欢在操场上做老鹰捉小鸡的游戏,看着他们像松鼠一样轻巧地躲闪跳跃,我会想,这样的灵性是城里的孩子没有的吧?只有乡村,才会赋予孩子们这样的灵气。

夜晚放学,经常可以看见校门口那条黑暗的巷子里,有几道手电筒的光在墙壁上来回扫动,那是孩子们在捉蝎子,卖蝎子的钱用来补贴家用。周末,他们跟着家里的大人去耕种,小脸晒成浅黑,唯一不变的是单纯质朴的笑容。城市的繁华离他们很遥远。我有一次往炉子里夹一块蜂窝煤,一个男孩子走了进来给我交作业,他看到火苗从煤眼里慢慢地引上来以后,觉得大为有趣,把两只脏兮兮的的小手插到棉衣袖筒里,乐了半天,连连点头说:“有意思,有意思。”

我和同事们的关系也越来越亲密。冬天,她们会和我睡一个被子里,一晚上帮我搓着冻肿的双手,给我讲各村庄的奇闻轶事。听说茄子根煮水会治冻疮,她们白天从学校背后的山坡上拔下几棵茄子根,让我煮来洗手。我忙于上课,沾满泥巴的茄子根过了几天,仍原封不动地躺在办公室的角落里。一天我下课回办公室,看见亚妮已然把茄根洗净,折成几截,扔到茶壶里。她穿着一件薄棉袄,身子微往前倾,正留心看着咕嘟咕嘟煮着的茶壶。那天我第一次觉得这个简陋的办公室如家一样温馨。

有时,我会出去和她们一起监考。我不熟悉路,每次听她们讨论走哪条路,我只好这样发表意见:“我同意走最近的路。”走在前面的亚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就这样,我骑着借来的自行车,跟着她们在几个乡村小学中穿梭。经过比较,我很快发现,原来,我所在的学校在乡村学校里,条件已经算很好了。周边有的偏远学校没有围墙,出了几间寒陋的教室就是田野。而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摆放了几张旧课桌,坐着几个学生。教室的几扇窗户都敞开着,寒流在其中穿梭。有的学生在农忙时节,要忙完地里的活才来上课。远远望去,教室只是广袤的田野里疏疏落落的点缀。很多老师分配来以后,就在这里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皮肤被风吹得逐渐粗糙起来,风霜渐渐侵蚀了美丽的脸颊,无人知道她们曾经放弃了什么。

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乡村校园里最常听到的就是风声、鸟声、读书声。花朵,就是校园里最美的装饰,我经常在下课的间隙,出神地凝望着花坛里姹紫嫣红的花儿。之前我横针不拈,竖线不动,现在居然学会了封炉子,再敲敲烟囱看有没有被堵住;之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现在学会了做简单的挂面来吃。每逢下雨天,我就一步一摇地提着一桶水,然后吃力地倒进办公室深深的水瓮里。这里的日子,远没有城市的喧嚣,是清苦、淡泊、宁静致远的,是另一种人生。

我就这样度过了几年难忘的支教生涯。当多年以后,我再次回想起这里的生活时,才发现,曾经在这里工作的日子,曾经遇到的天真质朴的孩子们,曾经的艰难拼搏,曾经拥有的纯朴友情,甚至曾经有过的绝望与泪水,都是记忆里值得永远怀念的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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