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吃货,从记事起就与吃分不开。
四岁多的时候,我妈中午煮了肉,我端着大瓷碗准备出门告诉小伙伴,过门槛,脚一挂,一头砸在破裂的碗口上,锋利的破瓷在我脸上切开了一拃长的口子,满脸都是血。我妈把我送到卫生院,找到一位姓李的医生给我做手术,那个医生一边做手术,旁边的红卫兵一边在喊口号批斗他,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个李医生是原国民党军医,医术精湛,他给我做的手术,近乎完美,从眼睛到鼻子,缝了九针,还看不到伤疤。
五岁多的时候,偷偷地跟着大娃子们去沮河炸鱼,看到白花花的鱼从深潭里翻上来,我忘记了自己不会水,扑通跳下去抢鱼,鱼抓在手里,人也慢慢往下沉,等他们把我捞上来的时候,一睁眼,我就赶快看手里的鱼,两只手都没松。五年后,还是在这个深潭,我救起了一样不会水的合金娃子,他也是抢鱼,不同的是,他哭了。
我们小学的后面是一面大山坡,春暖花开的时候,满山都是映山红,各种各样,红的,白的,粉的,甚至还有紫色的,都可以吃,酸酸甜甜,有滋有味。那时候的孩子,好像永远吃不饱,如同田间的野兔、崖上的青羊、谷场的麻雀、天上的饿鹰,嘴一直都不停。伸出舌头来,可以看到绿色的是茅草根儿,红色的是羊不奶,白色的是蜂子儿,黄色的是麻雀蛋。
有钱人家的娃娃,兜兜里偶尔能发现一个糖果和半块饼干,但这样的机会实在太少,即使你死盯着他一学期,也只有一两次有这样的东西,其他最多是一把加了糖精的炒面,或者剩下几颗没炒开的黄豆。
饥饿永远是一种凝聚力,把所有人的欲望都高度统一到同一个目标,那就是吃。我们几个娃娃商定,在学校后面的山坡上,挖一个土灶,每人从家里带一样吃的,米、油、盐都算,中午午休的时候,我们都跑到坡后面煮吃的,煮稀饭、煮红薯、煮面糊糊、煮野鹑蛋,还煮过一小块腊肉。每次都把锅底铲得干干净净,恨不得用舌头再舔一遍。但就是这块肉把我们都暴露了,仁娃子连续两天没在家吃饭,晚上一回家就睡了,第二天又不吃饭上学,他妈怕他病了,悄悄跟到学校,结果发现他在山上煮肉,那是他们家唯一的一块,准备插秧待客的。
初中的时候,我在镇中上学,因为离家太远,不能走读,吃饭成了大问题。学校饭票可以用粮票换,也可以用钱买,还可以用米换,大米换白米票,玉米换苞谷稀饭票,一两白米饭票换二两苞谷稀饭票。就这样一两换二两,我还是吃不饱,常常夜间下了晚自习,偷着从河堤走回家,晚十点半下自习,一个人摸黑走六公里山边渠道,等吃完一大碗饭,都到了凌晨时分。我想,是饥饿战胜了黑夜的恐惧!
初中快毕业的那学期,我跟着学长,人生第一次上馆子,是车站旁边一家高姓餐馆,我们四个人,学长点了四个菜,一个红烧茄子两毛五分钱,一盘清炒黄豆芽两毛钱,一大碗豆腐条汤两毛五分钱,一盘白糖拌西红柿三毛钱,总共一块钱。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吃完饭了,学长说,你们都看到我花了一块钱,以后每个星期天,大家推磨转,现在你们每人先交一块钱给我,到了星期天我来安排。
我顿时觉得晴天霹雳,手脚冰凉地呆那儿未动,半天才说,身上没钱,等下个星期天,我回家拿了还你。
从星期一开始,他就天天催我,我就每天早上喝苞谷稀饭不要菜,中午猪油拌饭撒点盐,晚上在学校后面田里刨红薯,有时候干脆不吃晚饭,到了星期天,终于攒够了一块钱的饭票,给了他,他还不满意。我从那以后,再也不敢和人上馆子。
高中的时候,学校小卖部里面,支着一个很大的电饼铛,一对退休的老教师就专门烙馍镆,四两票一个,热乎乎的,又加了糖精,香香甜甜。下完早自习,就来买镆吃,站那没动,连吃四个,还没吃好,看看一天的口粮都吃光了,心中好后悔,中饭晚饭都没敢吃,硬生生挺到了第二天。
星期六放学回家,街东头的电影院、文化馆是必经之路,也是小卖铺、杂货店最多的地方,一到星期六星期天,人特别多。
看到路边上围着一圈人,我也挤了进去,原来是大巷子一个姓谢的卖饺子。一口铁锅,一个煤炉子,旁边有个折叠小桌子,这就是他全部家伙什。
小桌子上有个小塑料袋,装着饺子馅,老谢摊开,现做现卖,嘴里介绍着:
我这个饺子皮啊,用的麦子可讲究,都是我在麦田里专门选的拃把长麦刁子,一粒一粒扣下来,用筛子筛,箩筛箩,只要一般大的麦子粒,再用擀面杖手工擀成的面,做成这又白又细嫩的饺子皮,你们说好吃不好吃哩!
好吃,围着的人一齐喊。
再说我这个饺子馅啊,今儿早上鸡子叫,我都去了服务局,要不是找了老管,还排不上队买到这么好的小里脊,你说这里脊新鲜不新鲜?拿回家还在冒热汽。你说这肉活不活?拌了香葱剁成馅了还在一动一动地。我还加了云南的芝麻、天竺的桂皮、新疆的桃仁、自家的南瓜子儿,你们说香不香呢?
香,我们都喊,有人在擦嘴角,我也是。
今儿里天道好,都是熟人熟事的,大家来照顾我生意,我也就献一献几十年的手艺,钱不钱无所谓,关键是你们吃了,觉着一个好,我就满意。
就问多钱一个?
一毛钱一个,老谢说。
呼啦一下,围的人散了一半。
看着锅里油光锃亮滋滋响、香味扑鼻两面黄的锅贴饺子,实在拿不动脚了,心中暗暗合计,星期六回家,星期天晚自习再多带点饭,过细点吃,管到星期三没问题,后面三天是五顿饭,吃两分钱的带皮洋芋片儿,刚好一毛钱管到下个星期六,这样我身上的两毛钱就够用了,主意一定,我选了一个。
老谢见生意开张,招呼我坐在小桌子前的小板凳上,弄个碟子,端上来,说慢慢吃,别烫着。
我先龇牙咧嘴地做作一番,轻轻咬一下硬硬的饼子边,再小心地咬下一个尖尖角,咯吱一下,真是香酥崩脆。我用舌头舔了一圈嘴皮上的油,一边看着锅里煎着的饺子,心想,要是能都买了吃,多好哇。
又有几个大人忍不住了,买了两个吃,不住地夸老谢的手艺,老谢说,你们还不知道我真正的功底吧,告诉各位,我在县府衙门里当过红案师傅,我的拿手三绝,可是无人能比呀。
哪三绝?
三碗不落锅。老谢说,有哪个听说过的没?
周围无以应。
老谢接着说,看在大伙照顾我生意的份上,我就把这失传已久的绝招说出来,今儿里听到的就是缘份,以后学会了,莫忘记是我传的就行。
好,快说快说。有人起哄了。
说到吃肉呵,其实你们都不讲究,都是囫囵半块地弄熟算球了,哪里晓得这中间的玄妙。老谢把围裙一卷,叉起腰说,肉最怕的就是沾了铁腥气,铁锅铁铲子,一阵鼓捣,搞不好,不是炒隔了,就是生家伙,遇到讲究特别鲜的,浪费材料不说,做不出真正的味儿。
我们年年有肉吃就不错了,还有这讲究?有人说。
是啊是啊,哈哈哈,都在笑。
别打岔,老谢继续道:猪身上有三样讲究鲜,一是猪肝,二是猪腰,三是猪肚,尤其是猪肝,更是鲜中鲜。既然忌讳铁腥味,那也就不能沾锅,所以,我这三样就叫三碗不落锅。
不落锅,简单,吃生家伙,有人一说,又是一阵笑。
吃生家伙,那还叫本事?老谢一斜眼,继续说道,首先说猪肚,要买新鲜的,最好才杀的猪,趁热洗净,猪肚子先不能用刀剖,直接翻过来,生菜油加灰面,用手一点一点捋,捋干净了,洒点盐,再翻过来,捂一捂,一袋烟后,洗净切片,刀功要讲究,必配三宝件:煅打的乌金宝刀,千年的白果砧板,百年水竹捞箕子。
切片不仅要锋薄纸薄,还得大小长短一模一样,捞箕子装八分,既不能多,也不能少。锅里要烧天子坪的菜油,油也要烧八分,看准时机,油锅里正手一捞,顺势用力抖腕翻面,反手再从油锅一滚,再抖腕,缝中一舀,沥油装盘,几个动作要连贯迅速自然,姜丝葱叶一洒,这盘香爆肚片就成了,落口就化,香酥可口,百吃不腻呀。
他呀的一下时,我一口吞下了后半个饺子,忍了这半天没舍得大口吃,这下味都没尝出来。
等我愣神过来,锅里的饺子卖光了,老谢收拾摊子,我依依不舍地问他,那猪腰子呢?
老谢笑笑说,下回接着讲,大家就散了。
回家后,我妈说,又被老师留校了吧,你总是不听话。
我说没有,回来的路上,听街上的名师讲失传的绝技,就耽误了,接着把老谢的绝技给我妈说了一遍。
谢老六的厨艺都是在我们西头剽学的,我妈说,后面两个菜,他不一定做得了。
哇,这三绝居然是真的呀,我说,你怎么没说过呢。
说了又能咋样?光那烧的一锅油,我们就要吃半年,再说杀的年猪,不都是卖钱供你和姐姐上了学。我妈轻叹了一下。
我没敢再说了。
不过猪肝还有一种做法,不要油,也可以不落锅,我妈说,我也会做的。
那你快说说,我眼睛闪着光。
新鲜猪肝洗净,划开白筋剔了,切成小片,片切好的时候,锅里水要刚好滚,用竹捞箕子左捞一下,右捞一下,装土碗里,葱姜蒜,酱油醋一拌,就是一碗不落锅的凉拌猪肝,我妈说,这也是名菜。
我说,又没得宝刀,也没得千年砧板,做出来的不能算名菜吧。
听他瞎忽弄,我妈说,等过年了,我也弄三碗不落锅。
那年夏天我就毕业了,随后进城,来年分到了离家很远的小镇,再后来工作调动,成家生子,南下打工,飘泊流浪。忽一日母亲病重,回家看护她时,却是什么都不吃,及至去世,都未进粒米。
她说的三碗不落锅,我没有吃过,也不曾孝敬。
而今,山河依旧,花开满城,寻常小巷,美味升腾,您不曾消受,我不曾忘却,这一世的绝技,只有来世相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