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霓裳半城纱
1、
“你在红棉国际做过?能否详细一些?老实说,你们这些学历、职称还有这证那证的,我都不感兴趣,你说跑了一年多的轻纺城,这就行了,我要的是,来我这,不需要带就能上班。”那个老板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简历,一边朝我晃着肥厚的大手。
其实我跑中大少说也有两年多了,长江国际、中大九洲、国际轻纺城近两万个档口基本上轻车熟路,要不是我把采购业务都给了小艾,也不至于混到现在进厂的地步。在挑挑捡捡了一番后,我来到永旺服装公司,这在整个大塘服装行业还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制衣工厂,不为别的,只因为他们是外单,我这颗不死的心终有一天会复燃。
此刻,我有些生涩地说,以前跑五凤和巨海南街比较多,轻纺城那边较少。老板就哈哈地笑起来,那你们是做内单,小公司吧,没关系,来我这就专门跟进加工厂。
我应了,出门的时候回头一看,老板身边多了个女人,斜睨着我,不知道是鄙夷还是不屑。
回到江南西路晓港公寓,简单地收拾东西,这时才感觉到南方温暖的气候真是好,几年的衣物清理在一起,装不满一拉箱。小艾的房间依然半掩着,这样掩着已有半年多了,虚掩的门很固执地坚持着那个角度,我不知道她是否还会回来,犹豫着把所有的钥匙放在这门口,回头把客厅茶几里面的几张卡往皮包一塞,这屋子就只剩下我五年多的痴狂与迷妄了。
三月的南方,清明没过,地上就冒火般的烫。路边的树,有的还没来得及张开绿叶,就光秃秃地立在烈日下,等候着骄阳进行灵魂地拷问。
按理说两百个车位,接个二十万的中东单,个把月完单根本不是问题,搞不清楚为什么还要发加工厂,加工费一除,面料、辅料、吊牌、运送、尾部直到发货,没多少油水了,跟剥竹笋子一个样,可老板如此,自有道理。
从早上七点半起床,八点在路边摊吃早餐,八点半进国际轻纺城,八点五十把车开进负二层停好出来。顺利的话也要十来分钟,倒不光是车位紧张,有经验的都会把车子停在电梯附近,不然肩扛手提面料辅料会让你在几万平米的停车场,累到怀疑人生。
九点开始准确地出现在F区针织面料档口,基本上几家大的档口都要转一转,如巨峰、恒森、长风这些,因为它们就是我们原材料价格的风向标,每天都不同,几分几厘的上涨与下调,像极了证券大屏上扭曲着的红绿血管。
十点正轻纺城内已是人山人海,赶快下去负一层,把辅料都拿个版。拿版也有讲究,否则,店家看你生手,往往拿版要钱不说,问的都是虚价,无多大意义。
面料辅料都弄停当出门,车辆排队已到了中大南门,两边人流、三轮车、电瓶车如奔涌的非洲野牛,越挤人越多。神奇的是,整条瑞康路居然没有一座人行天桥。
2、
回到公司午饭已过,加上等着制版计价,赶紧送去版房,只等打版出来,业务部一报价就可以给档口下单送料,如果运气好,排单顺利,当天这批面料就能发加工厂了。
果然顺利,下午三点左右档口就开始送料过来,我按十二个加工厂的排单,逐款分解,然后装进依维克,优化好路线,整装出发。下货、清点、对单、签字,上车,重复完十二次,已是夜间十二点。
广州的夜与昼都是同样的喧闹与繁华,只不过这城市的喧闹者大多白天穿梭于街头巷尾,或大汗淋漓,或饥肠辘辘;夜晚却三五成群,对酒当歌,宣泄着不灭的激情与心中的苦闷,他们生产了喧闹,也造就了繁华,如我。
坐在海珠湖的大石头上,左手拿着串,右手拿啤酒,边喝边想心事,一不小心,嚼到舌头,恍惚间看到了祥子。
躺在床上,习惯性地打开手机QQ,如同打开尘封已久的历史。从我来南方的那一刻,我的过去与现在就分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QQ主过去,电话主现在,至于将来,只有天晓得。
QQ里面的好友们,永远都在沉睡,我依次将每个号点一遍,期许着有信息过来,哪怕只是一个通用的表情,却也觉得都沉默着好,不仅仅是无声胜有声。
我没有随便进入别人空间的习惯,就像进入没有受到邀请的房屋,一言不发地进去,无声无息地出来,总有心虚的感觉。
邮箱处有个不经意的小红点,又是垃圾类的广告信息,点一下就往垃圾站拖,瞬间弹出的却是带密PDF文件,犹豫一下,放在原位,关了手机入睡。
早上七点醒来,手机已准时自动开机,滴滴铃铃响个不停。我无暇顾及这些,收拾停当赶往公司。
例行到办公室签到,却意外发现今天人都在,只是气氛有些不对,那个高高在上女王范的主管,正哭丧着脸,像极了要跪在老武灵前的小潘。
等钱老板进来一阵咆哮完,我才明白女王犯了一个多么低级的错误。公司主做中东单,就在乌市开了档,用以辐射西北及至西北以西地区。因款式与俄罗斯风格极为接近,又接了哈市的业务,只是乌市价高,哈市价低,想以此打开东北市场。
所以乌市下单,我们自己每款总要多下个零头,用以发哈市,结果这个女王,在同一天发货的时候,居然搞了个颠倒颠,把哈市的一款货直接发到了乌市客户手里,这下好了,那些敏锐的商人们,籍此会绕开乌市,直奔哈市了,况且西伯利亚大铁路远比从广州海运到中东,要节约时间个把月。
此刻,女王一个劲地解释,自己是严格按催单顺序排的货,也认真核对了哈市与乌市的款号与数量,又不是第一次发货,怎么也不明白会发错。
钱老板说鸭子煮熟了嘴还是硬的,是你的责任还想往谁身上推?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十天之内,你把5777款给我备好发乌市,其他的,我再慢慢找你算帐。
女王哭丧着脸看着我,“安哥,只能再找加工厂了,你熟东晓南,多找几家,帮帮我。”
老板有些缓和地看向我,见我刚一点头,就下楼走了。
乌市下的单多,哈市单少些,纵然发颠倒了,那乌市的货呢,哈市要不了这么多吧?再一个厂里发货不是对应自己档口吗,怎么会发到客户手里呢?我有太多疑问。
女王说一时半会解释不了,眼下排单生产要紧,日后再找机会详细给你说。
这样我又回到了离开不足一月的江南西。
3、
海珠区的服装行业,犹如深海里暗涌着的大洋生物,都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泥沙。大型服装公司就像巨鲸在商海里翻滚,而那些加工厂就如同星罗棋布的鱼群,凡是寄生或依附在巨鲸身上的,都活蹦乱跳,反之,皆是这鲸鱼的饲料。仅东晓南一路辐射的周边,就有数千家小鱼小虾似的加工厂,等着鲸吞,也等鲸落。
三天下来,总算把乌市订单分派妥当,接下来就是催工期,别看这些小鱼小虾,接单时,个个低眉顺眼,一旦接了活,那就由不得你,啥活都要接,啥单都敢接,那管你工期不工期,催货时,再大的公司,在他们面前也是孙子。所以我,断然不敢掉以轻心,他们的拖工,我不止一次地领教过。
二十二个加工厂,来回推磨似地连轴转,天天又早出晚归不停歇,倍感压力山大。钱老板很通人性地在这个节骨眼上派了个助手来,我把点单对款验货都给了她,省下来精力好跟进度,原以为她会怕累推卸一些,不料一声未吭都接了。
两三层的结构,百十平的通间,狭窄的过道和楼梯,这些九十年代初期的工业用房,如同锈迹斑驳的老车,冒着黑烟也要吭哧着把剩下的路走完。尽管以奢华豪横著称的海珠区,也有这样的老房,隐匿在豪华背后,期许着旧貌换新颜,而这也正是小加工厂赖以生存的空间。
卷毛,黄发,大墨镜,赤膊,纹身,花裤衩。劣质高亢的音箱,配着浑浊不堪的怪吼,夸张而卖力地摇动,以至于嘴上叼着的大半截烟灰,落在布面上,都视而不见。
我喊了一声,两个大烫还不停。
上去就把音箱拔了,他两个这才瞪过来。
我说烫衣服还叼烟,不知道三防一保安全生产吗?
老板都不敢管,你是哪儿来的鸟毛?两个大烫一前一后围上来。
老板不敢管不代表我不管,知道这是违禁违规么?知道后果很严重吗?知道危害安全生产了吗,知道违法了吗?
我一边大声喝道,一边朝助理使个眼色,她马上就出去了。
那你是干什么的?两个烫工有些吃不准。
干什么的,管消防安全的,你们不顾公共安全,在工位吸烟,不怕老板炒鱿鱼?
炒个鸡毛鱿鱼,拖半年工资都不结,你让他炒我们试试,不是钱没结到,早就走了,你既然要管我们,就给我们管好。
两个又来劲了。
我说行,就找你们黄老板。
现在人工紧、工价高、货量大,工期又赶,你们又要的急,哪里顾得上这些!黄老板拉我坐下,一顿倒苦水。哪个加工厂不是天天招人,能做半年以上的工人,已经算好的了,我都恨不得把他们当爷供着,哪里会管吸烟这样的鸡毛蒜皮。
你们做别人的货我管不着,做我的货,绝对按我的要求搞,从接我单开始,直到交货,这个过程都要接受我们监管,黄老板你早就表示同意了的。
我朝助理一看,她立即把合同拿过来,我说这上面也签字了,里面的条款也很清楚明了,违约不仅仅是交货时间、交货质量、交货地点和交货方式,加工过程我也特别注明和强调的,不按我们要求来做,也是违约,最起码我要保障我的货在你这里加工,有安全保证。再一个你也很清楚,我们为什么要比别人的加工费高,这个高点,就是安全。我很坚决地说。
那这节骨眼上,我也不能把他们炒了呵!黄老板无可奈何。
你把他们叫进来,我给你出主意,我说。
卷毛站在门口不进来,我朝花裤衩招下手,他犹豫了一下,进来站在黄老板身后。
我说,兄弟,刚刚你们反映拖欠工资的事情,我已经和老板研究过了,厂里有困难,负担重,开支又大,你们都知道,黄老板人是好人,一直在想办法解决,我这次来,可以说专门帮助解决你们工资问题的,别的不敢说,我这个单,只要安全地、按时保质保量地交货,你们这个月的工资,黄老板不结,我来结。
黄老板刚想张嘴,我接着说,至于前几个月拖欠的工资,在我后续的订单加工费中支出。但是,有一个前提,做我的货,要保证安全安全安全,明白了没。
你说的能算话么,卷毛在门口说。
加工费是我来付,你说能不能算?我看了一眼黄老板。
能算能算,黄老板说。
那就这样定了,我会不定时来验单,如果发现做工吸烟,不仅罚款,还要扣加工费。
回来的路上,助理说,安哥,你不开厂太可惜了。
我看她一眼,说,匹马单枪,谈何容易!
她居然有些脸红。
4、
晚上冲凉的时候,手机鬼叫个不停,见是个陌生号码,直接按了,还没放下,又打过来。
我说,拜托啊,是不是又中奖了?
中你个头啊,赶快下来,我们去加工厂!女王有些气急败坏,我刚一钻进车,她就一脚油门。
原来她从后滘的加工厂刚回来,她说印花厂送去的裁片,把颜色印错,第一批已经上车位了。
我说,样衣不是随货走的么,印花厂大货的时候你没看吗?
女王说,款式又多,图案又复杂,当时看着也没问题,谁知道上车位了才知道错的。
那这一款有多少件?我问。
两万件,她说。
我的天,你能当丞相夫人了!我倒吸一口凉气。
哪个丞相?她问。
姜子牙姜丞相。
我们到加工厂,印花厂的人拿着样衣也到了。初一比对,颜色确实没两样,再一细看,小圆领口的那一圈宝珠图案,翡翠绿的本色,不知道什么东西洒在上面后,褪成了黄色。
女王说样衣拿过去的时候是绿色的。
印花厂的说,我们大货的时候例行让你们复查过,再说现在这款金色大珠子配这个图案更出彩。
我示意女王不要说下去,让印花厂的回去了。
我找个车位,把印花的前幅领口,向下勉了一个大边,再上四线走成个大圆领,拿着这件成衣,对女王说,去印花厂。
凌晨三点的时候,女王桌面上的QQ终于嘀嘀了一下,她迫不及待地点开一看,高兴地抱着我跳了起来。
乌市那边确认了这个大圆领!
我说,那赶紧电话,叫加工厂通宵做。
安哥,你是我的大救星,不然我只有死路一条了。女王嗲声嗲气,对了,你也知道客户禁忌黄色呀,不让我说出来,怕加工厂的土包子们听到么?
这是常识,中东货都这样,我轻描淡写,再说谁都怕黄色,比如,扫黄!
5、
“咚咚咚”,一阵拆墙似的擂门声把我从美梦中惊醒,刚一拉门,助理小何满脸通红急攻火燎地轻喊着,安哥,你咋关机了?找你开会呢?
摸出手机一按,才知昨晚睡得太晚,忘记充电,自动关机了。我说啥会这么重要,要你跑几十公里过来。
小何说,路上再说,我先下去车上等你,她打量我一下,出门下楼了。
我这才注意到睡裤穿反了,只是不知道她有没发现里面是真空的。
原来昨晚上她去瑞宝老王的加工厂例行查货,发现老王基本要完工,面料却剩了一大堆,再一清点,多出一半来。如果每个加工厂都有这情况,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等于要多出一整款的原料来,那可不是一般数额的资金呵!可这些加工厂的面料数据都是我计算后经版房复核下的单,就算有余,基本上也是八九不离十的剩些边料,怎么可能有这大差距。
我说其他的加工厂你看没,是不是都多。
小何说只来得及跑了三四家,除王老板这家有多,另几家基本上没问题,要不我们挨个电话问问?
千万别。我说,等回公司了,我来捋捋。
会上,材料部的把我的数据一通罗列,设计部的几个飞快地作笔记,女王拿着大个的计算器炫技一样按着数字,而且还开着音量,那“乘以”“除以”的声音,完全“等于”在宣判我的罪行。
一番分析核对后,女王说从数据上来看,尚未发现问题,但不代表就是对的,因为加工厂有大量余料,这是谁都不能否认的事实。
我说,我没否认,也正在积极配合,查找原因,解决问题。
你打算怎么解决?钱老板问。
我说既然数据没问题,材料部的单据,也与我们发出的面料吻合,那就只能是加工厂有问题,或者某个过程有问题,为了第一时间查找问题,我们先不能电话询问加工厂,而是要分派人手,在今日下班前,把加工厂跑一遍,并且不能把这事向加工厂挑明,否则,事情会弄的复杂化,我看着钱老板。
行,就按孟经理说的路子走,赶快行动,晚上八点我在会议室等你们的汇报。
我和女王一组,直接来到瑞宝制衣城王老板的制衣车间,裁床底下和墙边还堆着几十条面料,尾部车间已经在打包。
我抽出一件包装好的成衣,反复与样衣比对,尺寸、样式、做工都复核一遍,没有任何问题,详细询问发来的车次、面料、条数、登记,都无异常。
女王说,奇怪了,难道安哥送来的是--传说中的霓裳羽衣料,根本用不完?
又跑了几家,都没问题,电话又问了小何她们组,也没发现什么,就都回公司。
会上钱老板把各组汇报听了一遍,很不满意,说出这么大个漏洞,还查不出原因,平素里一个个不都很牛的吗?不都是这个行业的精英吗?业绩不都很辉煌吗?现在要进炼丹炉了,咋都成了废铜烂铁呢?
我说,责任主要在我,不能连累大家,再给我些时间,如果不能弄个水落石出,我自觉辞职,全部订单提成,分文不取。
多长时间?老板问。
多则十天,少则三五天,最迟这批货交单前给你说法,我咬咬牙。
好,那这几天你就专门弄这事,其他部门能配合就配合,老板一说完就散会。
垂头丧气地下楼,迎面的几个文员都避在两边,走过后我心虚地往回看,老板身边多了个女人,斜睨着我,不知道是鄙夷还是不屑。
6、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人心固恶呀!人心固恶,一个念头忽地一闪,赶紧给小何发个信息,说在大门外等她。
到了一家广告文印部前,我对她说打三十个就行了,电话号码留你的。
小何助理死活不干,我说一张十块钱,外加吃大餐,她才勉强同意。
等了十来分钟,三十张不干胶的广告贴就做好了,我分了十张给她,让她去瑞宝那十家加工厂门前去贴,自己去剩下的加工厂。贴子上“高价回收废布,整条半价回收”的粗黑格外显眼。
晚上回去路过海珠湖,依然灯火明亮,喧闹如故,湖边没有风,有些闷。矿泉水瓶子好像已空,有些不甘,仰起来,看那瓶里世界,如封印了的苍穹,流光溢彩,星星点点,正一滴一滴壁落,于额头、眼睛、脸上。有清凉吻唇,似晶莹的珍珠弥漫,丝丝缕缕,绵绵不绝。等那微凉化了细雨,这才发现南方的天,说变就变。
早上一觉醒来,已是十点多,也无任何电话过来,梳洗完毕,一转身发现泡在桶里的衣服,犹豫着是不是要洗好再出门,看着没几件,就坐下来,简单手洗,却发现昨晚带回来的样衣,不小心也扔在了里面。
机械地搓了几下,看着样衣,有些发呆,这艳丽衣物,水浸一夜,如霜落花,大不如前,自是缩水了。
缩水?灵台一动,灵光迸现,这么重要的一环,居然忘记了,风一般,出了门。
很快在缩水厂查到各加工厂的缩水记录,除瑞宝王老板和东晓南的黄老板是自己来人拉货,其他各家都是缩水厂送货上门的,自然,王黄二人运费也是算在我们公司,但是,缩水数量均无差误。
我问,那机器操作参数有无登记,缩水厂里的回答,有时有,有时无。
我要看参数,对方以技术不能外泄拒绝。我拉他一旁说,这批面料,缩水率都是10%,你们没有达到缩水标准,生产出来大量次品,这可不是一般的问题,搞不好要吃官司,大官司。
对方说,都是按你们要求做的,我们怎么可能有责任。
口说无凭。我说,你不让我看,怎么能证明不是你们操作失误呢?
他极不情愿拿来厚厚一本,没等他说什么,我就接过来,说,我自己翻。
果然,在几十页的前几面,打了个星号的中间栏,永旺,湖蓝,浅灰,卡其,200*3,120。
我问他,这120是什么数据?
他不答,我说120是转数吧,你看其他的都是每分钟六十转,为什么这三种偏偏要打到一百二十转呢?
他说,缩水厂送货上门的,都是六十转的缩水,加工厂自己来拉的,是一百二十转的缩水,他们说,这也是你们公司要求的。
我用手机拍了这一页,直接回公司。
小何没在公司,我把她拿回来的几件样衣都收进桶里,在版房放了六十度热水泡着,让制版师傅等下量个尺寸。
不一会儿,尺寸出来,与原版差了两个型号,让师傅签字后,就回到办公室。
至此,真相大白,那两个奸商加工厂,为了谋取蝇头小利,无视公司大货质量,冒名篡改缩水参数,意图偷卖公司面料,差点让我成为窦娥,是可忍,熟不可忍!
意图?钱能通晃着肥厚的大手说,哪个的意图?不是我姓钱的吹牛逼,整个海珠区这些小鱼小虾,还没得哪个敢在我头上动根毫毛的,哪次不是一交货,余料都乖乖地送上门来,再说了,啥事都是以事实为依据,又没抓到人家手脖子,到现在,除了瑞宝老王那儿,别的影子都没看到,只能说明,这件事你是没责任了,你下面的主要工作,还是把这批单都盯到位,其他的事情不用管,再说也没那么多精力嘛!
那就好,我还掖着一把杀手锏呢,心里说,我的冤不仅申,还得雪。
7、
一出公司,我就电话给小何,几次都忙音,过了好一会儿,她回过来,有些气急,说在加工厂收货,忙乱得很,有事回公司当面再说。
我赶紧表示,那我来找你。
奇怪的很,加工厂每次不都是全部完工,一手钱一手货么,这中间插一杠子,几个意思?他们的帐能算的清楚,那我的帐可就算不明白了,越过我去收货,难不成要把加工厂的搅成一把糊涂帐?
在土华村的一个小巷子里,小何正安排工人装车,见我过来,就说帮忙看着点,我去村头吃碗肠粉。
土华这家加工厂是补的乌市单,就一个款,样式简单,先前又给公司做过小单,所以原料拉过来后,基本上没操心,想不到出货也快,不过依惯例都是直接从加工厂发货,今又为何多此一举呢?
回来的路上,我这样问她,她有些不平地说,有啥奇怪不奇怪的,还不是公司里又做出歪货来了,挑加工厂的好货充数。
我说公司生产的不是直接发档口么,那这样搞,我们跑加工厂的业绩怎么算?况且公司那边不是天天有人盯着生产,怎么还会出问题。
方有容就是个白痴,啥都不懂,还喜欢充内行,她管生产,完全是猪鼻子插葱。
谁是方有容?我问。
你来这久了,还不知道她名字?上次你还帮她个大忙就忘记了么?小何撇下嘴角,你心中的女王呵!
哦,嘿嘿,同事之间,善意的玩笑,不能当真,我说,只是感觉她好大的来头。
来头倒是不大,她算是老板娘的表妹而已,只不过老板娘在乌市,她在我们这里就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小何好像有些不平,钱总也忍她很久了的。
得,那我们这哑巴亏吃定了。我说。
事在人为,再说真金不怕火炼,有能力有本事,在哪都发光!她说的话有些飘渺。
我说你电话有情况了吗?
烦死了,一天到晚都是垃圾电话,我一个都没接,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答应你的,小何说。
千万别,现在就是节骨眼上了,那两家一直没动静么,不应该呀。我说,我留你的电话,就是怕打草惊蛇,估计也就这几天要冒头了,你再坚持几天,等加工厂货一交完,我就去把贴子撕了。
8、
下午一上班,办公室就通知开会,各部门到的都齐,待部门经理汇报完后,钱总宣布了一项任命,何爱茹任销售部经理,孟必安任营运部经理,方有容任总办助理兼生产部经理,其他一众都有升迁。最后钱总说,公司关键时刻,大家齐心协力,顶住压力,加倍完成工作任务,现阶段正大步向前,健康发展,希望各部门更加努力,再创新业绩。然后一片掌声,散了会。
我不自觉地看了一下方有容,发现她也正看着我,虽无表情,但她的眼神,我却有些拿不准。
准备下楼的时候,方有容远远叫住我,让我进她办公室,说要看看我的工作计划。
坐在她宽大肥厚的办公沙发上,随意打量了一下室内设置,什么都大,大办公桌,大老板椅,大茶几,还有一把大茶壶。
我说,刚才会上我都汇报过了,也没什么新内容,详细数据存在电脑,一会儿我发给你。
哦,你的意思,我不该听你汇报么,总办这里哪个部门不管?女王说。才跟了小何几天啊,就搞小团体!
天地良心,天天忙的焦头烂额,一门心思想着交货呢,我说。
忙就好,这样才能专心做事,你负责营运部,就是我的建议,你有能力,经得起考验,承受力强,是个人才,但愿我没看错你!女王语重心长。
我双手一抱拳,谢谢方总抬举我,在下感激不尽,一定尽职尽责,完成任务。
行,知恩图报,我也不多说,往后的工作还是多多通气,相互配合,做出成绩。
我顿时觉得她好高大上,晚上回来躺在床上,还在想,这姓方的葫芦卖的啥药呢?
恍惚间穿梭在中大的人流中,我疲惫不堪地提着一袋水晶扣,肩扛一条豹纹网,小艾一手紧扯着我的衣角,一手牢牢抓着一包蝴蝶结,快速又小心地躲避着匆匆而来的行人和电单车,纵然有时东倒西歪,也不得不宽容而大度地离开,因为彼此都耗不起昂贵的时间。
挤出来,路边上,汗水洒满了小艾苹果般彤红的脸,额前的刘海,缕乱如结,用手轻轻在她面上拨乱反正,不料手心的汗水和着灰尘,已化作浓墨,在她面上画成了重重的一笔,犹如红苹果上爬着的蚯蚓。我大笑着在前面跑,她在后面仙子一样地飞,渐渐地越来越远,蓦然回头,再也不见。大声地呼喊,却发觉,我也飞到了一座高上,一座冰山之颠。
在惶恐中醒来,有些疑惑,是内心深处的那些阴暗转化了不安,还是有些事根本就忘不了?
我好像想起了什么,打开QQ,找到那一个加密的PDF文件。
一连试了好几次,都提示密码错误,一下子激发了我那根执着的犟筋,对于我这种习惯玩破解版游戏的老鸟来说,加密小文件就像是幼儿园的篮球筐。
一通ZIP压缩解压,再转换成WORD,另存为文本文件,点开格式选择中文脚本后,这个小小的加密文件如同褪去了最后一件薄纱的少女,如此简单地呈现在眼前:
安哥,我走了!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最难以忘怀的美好时光,虽然辛苦,却很快乐,一点一滴都值得留念,那些共同奋斗的场景,还不时浮现在眼前。
我知道,如果没有你,我也不会进入红棉,如果没有你,我也不可能得到那么好的口碑和那样多的业绩,如果没有你,我便没有今天。
年底业绩冲刺时刻,是你把大客户让给了我,我却没有满足,还分割了你的采购业务,致使你遭受了末尾淘汰,这有公司的因素,也有我的私心,不然我不会有今天的位置和机遇,你知道,我需要机会需要钱,我所作的一切,都是为它们而拚搏,我这样说,你能理解,我心里也好受些。
其实你离开公司没多久,我也走了,有一家更大的公司有个适合的位置,当然有些附加条件,比如卫衣系列的采购成本和版式原图,这些你懂得怎样获取,我该如何面对呢?我们那么辛苦地打拚,不就是要找到一个无需再努力的捷径吗?不就是得到一个人人羡慕的机会吗?今天有了一个这样的机会,你说我能不抓住它吗?
我是用你的办公电脑上传的文件,主要是怕公司追责,我既然负你,也无法还你,只能伤你到底。
作为补偿,我上传的那些数据,都有所保留,假如你被公司踢出局,你还有自行寻找客户和自求翻身的机会。
我给你的这封信是加密的,密码是你的生日,不过以我对你的了解,你绝对不会想到,所以,等你解密的时候,应该是一切都风平浪静了吧。
最后,祝你平安。
我是没想到,只有她知道我的电脑登录密码,也只有她知道哪些数据在我的系统中怎样调取怎样分析怎样统计,最终得到想要的结果,这都是我手把手教会她的,那她的锅我不背谁来背呢?我还痴心妄想着她回来,简直是幼稚可笑之极。
我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呢?还是这个石头本身就是小艾过河的跳板?
一夜没睡好,早上五六点的时候又昏昏欲睡,醒来已是下午两点多了,手机上好几个未接电话,居然都没吵醒我,也懒得理会,简单梳洗一下,就拎包出门。
10、 、
恩斯比公司是一家专门倒货的中间商,而且只做中东生意,本身没有生产能力,全是拿单找工厂,仅是客服和业务人员,就坐满了整整两层写字楼。
以前我在红棉的时候,明里暗里和他们交易不少,自然拿过我不少好处,阿春就是其中之一。
约她来帝豪大酒店,一是离她们公司近,方便过来,二是中午有两个小时休息,其余时间,她都不便。
阿春区别于典型的南方女人,白皙圆润,丰乳肥臀,穿得又是一件破洞短仔裙,真是担心那大腿,会随时绷坏这围在下面可怜的一点布料。
她很夸张地踱到我面前,原地一转圈,安哥,好久不见,我是不是瘦好多。
岂止是瘦呵,你都成一道闪电了,亮瞎了我的眼呵,我比了一下爱心。
她咯咯地笑着,你就会哄姐姐开心啦,她一屁股坐在床上,眯着眼问,是不是又有发财的好事了。
当然有,我想你帮忙查一下,你们公司有没有在永旺服装下过单。
我的天,我哪有那个权限呵,那些客户资料都是保密的,再说业务员和我们客服都无直接交流,我想帮也帮不到呵。阿春叫着困难。
你上面不是有客户经理么,所有客户资料不都在他那里,我说,老规矩,你只要查到是哪个客户,剩下来的事交给我,如有下单,我给你提两个百分点。
见她还犹豫,我说,这可是大客户,只要弄过来,一季闹全年,你不会嫌钱扎手吧。
扎手?再大我也吃得下,再说了,哪次你让姐姐我吃饱过?阿春放肆地笑着。怎么今天又是两袖清风地来?
哪能呢,我摸出一张卡,递给她,看到没,虞美人会所的半年卡,你先体验体验,觉得好,我再给你续上。
安哥,你真是个好人,我早就想去那玩了,阿春用两根手指夹了过去,放进手包。
好人?我笑笑,用手一比划,从裤腰带以上,我是个好人。
其实找阿春也算是一步险棋,万一她就是恩斯比卖单的人,我偷鸡不着,还会蚀把米,再一个以我们公司能够吃这么大单的,除了方有容,还能有谁,要是她知道我戳了她的屁股,我还能安稳么?躺在帝豪这两米的水床上,还是翻来覆去不舒服。
起来一拉窗帘,外面天都黑了,摸出手机,看那未接电话有小何的,就拨了过去。
一连三次都没接,就要放弃的时候,电话通了,孟经理,有何贵干吗?
我说,小何我病了,吃了药,刚刚才醒,看见你来电话,第一个就拨你。我有气无力地说。
真的吗?难怪一整天你音信全无呢,不要紧吧,要不要看你?小何有些不信。
我说不要紧,好多了,我就想问问你那边情况,我说。
早上给你电话,就是要告诉你,有电话来问收废布,我不确定是不是那几家加工厂,就先应了下来,给你电话,就是商量下怎么应对,结果你没接,我就没法理会了,小何说。
那你有没对公司其他人说过?我问。
没有,我这边忙得要死,那里管得了这些呵?小何说。
好,你现在就回话,说马上过去收,那边如有疑问,你就说我们只能晚上收货就行了,我交待道,太晚了,你就别去,我一个人搞定算了。
小何答应了,接着发来一个电话,说你过去了联系。
天桥下找到几个开大三轮的,给了为首的一包烟,让他按这电话打过去,就说老板娘让来装货,装好付款,其他一概不知。
电话那头果然是黄老板的声音,似乎有些犹豫,我让三轮师傅说,一律按条数计价,一条六百,当面付款。黄老板很快就让我们过去,说只等半小时。
我坐在外面场子的矮树下,看几辆车装得差不多了,就走过去,黄老板站在门口张大了嘴,想说什么,我拍拍他肩说,帮忙把几个师傅的运费先付了。
三轮到我们公司大门前,我给方有容打了个电话,让她下来接收一下,天太晚,我就先回去了,她似乎想问什么,我说明天吧,我还病着呢。
在路上,我给小何发信息说,明天不能去公司,好像病情加重,让她代我请假,然后就把手机关了。
可以想像明天公司的场景:围着一堆面料,又是方有容哭,何爱茹笑,老钱在咆哮。
不是没人敢卖你的布么,不是没有意图么,不是要有事实依据么,那这几车面料就是甩在老钱脸上的耳光,以老钱的脾气,怎能容忍加工厂的偷卖面料,用他自己常常标榜的话说,老子搭救你们,看你们小厂都要倒了,扶你们一把,给点活做,把你们那些小厂子保住,这下可好,养了一头白眼狼,不光吃你喂的食,还要偷你的肉。
我不想掺合,这也是明天不想去的原因,看到黄老板那惊慌失措的丑态,又突然想到瑞宝老王当时见到我时镇定自若的模样,在我脑海中形成了一个鲜明对比,特别是我向老钱汇报后,他那个态度,更是反常,所以我必须静观其变。另一个原因是,我得抓紧时间办我的大事,不然一切都晚了。
11、
丽影广场三楼大厅内,疯狂的迪士高带动着一群疯狂的人,我的目光随着旋转的极光灯变得迷离起来。
也是这样的夜晚,也在这个迷幻的灯光下,我和小艾在签了一个大单后,应客户要求,请他在丽影广场消遣,当包房外边劲舞乍起,大厅群魔乱舞之时,这个大客户按捺不住兴致,拉着小艾,跳入舞池。
他那硕大的身躯,搂着姣小的小艾,扭动着欢快的步伐,像一头奥斯曼棕熊抓住了一只亚细亚小鹿,正在那广袤的仙踪林,肆意地狩猎。
虽然小艾对我隐匿了形踪,但我知道她的业务,终究绕不开这只欧亚大陆上的土狗,所以她的足迹还得从老路找起。
想什么在?阿春从后边环住我,在我耳边大声说,任务完成了,快说怎么谢我?我一指包间,进去谈。
跟随阿春一起进来的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妆色很浓,除了年龄看着不大,其它都大,自然酒量也大,阿春向她介绍我的时候,我刚举起杯子,她就咕噜咕噜一口气扎了满杯,我说干杯的时候,她又倒满一大杯,粗大的喉咙抖动几下,就见了底,看得我有些热血沸腾。不过站起来与她慢四仰望她脸的时候,我探索的目光被两座巨峰无情地阻挡,我看到一片金色的草原,是的,就在她的胸前。
好几曲过了,“毛子娃”才说,安先生,我与你们公司合作过,有几次了,春小姐说你想拿我的单,我很有兴趣。
她的汉语好流利。
真心祝愿我的国好强大,让我们在各色人等面前自信地说着中国话,管你听得懂听不懂的叽哩呱啦,懂的你就来,不懂的就走开,老子们才是这片土地上的主宰。
我拿出一张报价单,递给她,她看都没看,折了一下,拉开阔大的领口,往里一丢,说,明天再看,今天先玩。
大厅里高潮又起,两名阔少争DJ,送了鲜花送扎啤,大厅每座免果拚,一人一首《爱死你》。
大屏幕上进入送礼物环节,DJ那张美艳的红唇,不时飘飞着红心,阔少的头像交互着闪现,送火箭,送游艇,送飞机,最终一个姓黄的少爷夺得了冠军,当众吻了美艳的DJ,画面定格在大屏,高潮再起。
我还想看下去,被“毛子娃”一把拉进包间,说,你送我什么。
我让阿春给这个叫什么娃的毛子女人找了个鸭哥,她这才消停,不一会儿,两个就进卫生间了。
我和阿春就谈起正事来。
大体上都是老一套,说客户只会对公司下单,不会针对个人,主要还是购货安全问题。
我冷笑说,公司做货是安全,但出货价也高,再说你前期的保证金,实际上就是我给你的差价,算起来,一毛钱都没先出,要有保障,又要货好,还要价低,一点风险都不想担,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呢?不就是前期几万块的保证金么,我是可以垫付,但是我绝对不会,因为我也要看到你们的诚意。
阿春说,几万块保证金不是问题,问题是原料款、辅料款、加工费这加起来可不是一笔小帐,你一人怎么吃得下。
我笑笑,当然不是我一个啦,何况我还是一座行走的加工厂呢,你可要明白。
早说啦,阿春说,等她出来,我再杀杀她的价。
12、
第二天一大早,方有容就电话过来,我没接,昨夜几乎未眠,想的东西太多,越发昏沉沉的,不料她就开车过来,还提了水果看我。
见我大病初愈的样子,那面目才缓和一下。
你把我坑苦了,方有容说,是何爱茹让你这样做的吧?
方总,何出此言啊,我怎么会坑你呢?我叫苦道。
别装了,咱们都真诚点好不好,那批布料就是我故意多出来的,原准备再同步一款的,只是没想到姓黄的那样无耻,打起了偷布的主意。方有容叹着,关键时刻又被你插一杠子,把这事一挑明,搞得我是骑虎难下。
你怎么说的我越来越糊涂了呢?你故意放多面料,那怎么不对我说明,为什么还让我继续背黑锅?再说我自证清白,应该有功于公司吧,怎么会让你骑虎难下?我表示不理解。
她叹口气说,看来你的确是局外人,那我就对你说个明白吧。
原来我们公司是生产加档口的模式,主攻中东业务,自然所有出货都是直接发乌市档口,档口按生产量计算费用,再拨回公司,公司销售及客户端被乌市档口拿捏的死死的,说白了,这营业收入大权就是被老钱老婆牢牢把握,广州这边平时就接些零单发加工厂,搞点小钱活用。不料一来二去,接单越来越多,老钱就在哈市开了档,明里说拓展业务,实际上早就想摆脱束缚,有另起炉灶的意思,但是由于受资金限制,只能从乌市牙缝里挤。从去年开始,发乌市档口的货,质量越来越差,而且又误期,乌市担心这边有变,就派方有容来永旺助力,实际算是坐镇。
那你既然坐镇这边,怎么也弄那些不缩水的歪货回去呢?岂不是砸了你们乌市的客户么?我问。
明人不说暗话,那是为哈市准备的,老钱把好货都往哈市发,我也只能偷偷地用歪货换回来,方有容说,上次给乌市发错货,我就怀疑何爱茹做了手脚,只是没有证据。
你别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何不是那种人,我不平道。
小人之心?方有容轻蔑地说,你以为她是个什么好货?她早就和老钱搞一起了。
这?有些意外,我不便再说,就问,那你现在想要我做什么?
方有容说,不管公司怎么变化,我们的单肯定还要加工厂来保障,所以我想你站在我这一边。
好说,好说!我学着玄德在白门楼上的腔调。
好家伙,这下所有疑点都明晰起来了,方有容发错的货十有八九是何爱茹弄的,专门发乌市客户手里,让乌市客户顺藤摸瓜,转向哈市,印花样板颜色也是有意被涂染的。
我倒有些同情方有容,以一已之力,苦苦支撑着将要破冰的危局,何苦呢?
13、
下午上班,老钱叫我,一进办公室,就赶紧招呼我喝茶。老实说,南方人的喝茶,是典型的形式大于内容,忙活大半天,斟一小杯,不够一口,而且又苦又涩,也恰恰是这,能让老钱喝的红光满面,精神抖数,云山雾罩地讲了个把小时,我也没能听出个所以然。
大概是见我愚钝,老钱干脆挑明了说,这次发现加工厂的问题,揭露出公司的内鬼,你是立了大功。
我说,第一个发现加工厂多料的是小何,姓黄的偷布也是小何给我的电话,有功也只能算小何,我不过是顺水推舟。
老钱哦了一声,若有所思,说这批单基本完工,从现在开始,赶紧收尾,要是忙不过来,还是让何经理协助你,动作要快。
晚上来到老黄加工厂,他早已恭候多时,各种面料辅料,收拾的干干净净,该归类的归类,该打包的打包,我让小何点了数,签了字,就装车发公司了。
黄老板非要留我们吃饭,还提了一个袋子往我手里塞,我很硬地拒绝了,说,有啥事就直说,大家生意一场,能帮就帮。
他支吾了半天,大意是说,出了那个事,钱总会不会有扣加工费的意思啊,厂子里现在揭不开锅了。
我说,钱总根本没提这事,可能公司事多,忙忘记了,再说,一码归一码,你也不要多想,要不你在他方便的时候问他一下,小何也附和着点头。
老黄老婆跑出来说,孟经理,你们两个是好人啊,可要帮我们在钱老板那里说说话,我们全家感谢您。她瘦小的身躯,如同一片老藤上的枯叶,在风中瑟瑟发抖。
我有些违心地点点头,准备班师。
一辆白色奥迪Q5耍酷一般地飘移过来,正好堵在门口,下来一名帅男,白衣白裤大墨镜,走到门前也不进,朝着里面大喊:档口又要交租了。
老两口子忙不迭地出来,央着他说,再过两天吧,就快要结到加工费了,还特地朝我这边看了看。
我对小何说,这收租的真牛逼,好像铜锣湾的扛把子。
小何淡淡一笑,他是黄老板的儿子。
错车的时候,朝他一看,我惊讶地发现,这货居然就是那晚KTV争美女的冠军--黄少爷!特么的,他那一晚上送出去的何止一年的租金啊!
我一脚油门,朝着窗外,呸了一口,该!
14、
小何一连陪着我收了三家的货,都有些疲惫,我说,收兵回营吧,今天业绩一并算你头上,钱老板那儿我去给你再记一功。
小何不解,我把今天老钱找我谈话的事说了,我特意说明功劳都是小何的,谁知她顿时有些恼怒,吼了一声,你,你把我吭死了。
夜半时分,手机一阵嗡鸣,特么的,又忘记关机了,本来睡眠不好,刚刚入定,就来骚扰,抓起来一看,小何打来的,懒球得理她。
一阵一阵的嗡鸣,看来不接就不停,我按开问,何经理,不怕我坑你么。
那边半天没动静,仔细一听,好像在哭泣,这唱得哪一出啊?我说,何经理,遇到什么不测了么?
她抽了一会儿说,对不起,今天不该对你发脾气。
我说多球大的事啊,我都忘记了,这大半夜的就为这个打电话来,未免太小题大作了吧。
小何说,那就好那就好,我确实不该把气撒你头上,我一直拿你当大哥的。
没事没事,睡觉吧,明天还上班呢,我说,你也早点休息。
安哥,我其实是想对你说个事,原想晚点说的。
好的好的,小何妹妹,你想说就说,我听着呢。
你今天对钱老板说,瑞宝老王那儿的余料,是我首先发现的,是吧。
我说,是啊,我既是实话实说,也是不想磨灭你的功劳啊。
唉,千算万算,没想到这一小小的疏忽,终于被老钱识破了!小何叹道。
我不明白呢,我说。
瑞宝老王那些名堂其实就是老钱安排的,生产的产品用来发乌市大客户,专门搅乌市的局。这件事老钱让我保密,瞒住方有容。小何说,因为我同时发现,方有容也有在加工厂换货。
我越听越糊涂了呢,我说。
方有容本身又不熟加工厂业务,还以为瑞宝老王是她铁杆,其实都是老板暗中布局,但我不确定老板布了几个,就假称是你发现了加工厂的事,把这事摆上桌面,让大家都现原形。小何说。
明白了,我对老钱一说实话,老钱就发现这事是你把他卖了,让他和方有容之间没了遮羞布。我说,但是,你们就为这事,不能拿我背锅呀,看看你们都对我做了些什么,逼良为娼,逼上梁山,简直丧尽天良,我愤怒了。
那也是老钱的主意,只有推在你身上,一切才有合理的解释,换句话说,你来背锅,我们所有人才能继续心照不宣。所以我现在和你一条船上了,老钱很快就会检查我所有的业务,那我和恩斯比公司的事,很快就要露馅了,小何轻叹着。
我耳边不啻响了个惊雷,啥,你与恩斯比公司有交易,你都干了些啥,我问,一条船上,我可没做什么啊。
我只是把公司的客户资料卖给它们,小何冷静说,其它的我也没做什么。
哦,是了,恩斯比有了这些客户资料,把单谈下来,返过来再找我们公司,然后两边砍,这就是中间商,我感到一阵凉意,那你认识阿春吗?
你猜?小何轻轻地说。
冰凉从耳边蔓延,又从头到脚,如同打通了任督二脉,我太小看何爱茹了,这个平时不太起眼的女人,刹那间像一座冰山矗立在我充满希望的路上,我该怎么办?
15、
从我进公司的那一刻起,我就入了局,亏了我那些天辛辛苦苦日日夜夜的努力,我只想凭自己的汗水和能力养活自己,我不苛求你们给予我多么大的诱惑和待遇,我发现你们都是心照不宣戴着同一张面具,为达到各自目的不惜损害公司利益,难道这公司不是你的?
我坐在老钱的办公桌对面,正式向他递交辞呈。
不急,老钱摆了摆手说,等几天又有何妨,你说的对,公司是我的,确切地说,现在是我的,嘿嘿,既然已经入局,那就等着欣赏一下我的收官大戏。
我先欣赏一下剧情,总没问题吧?我笑笑。
好,起初我们是想利用一下你,只等你把这批单一安排完,就直接踢了你,因为我们三个,不管是谁跑加工厂,都会揭开蒙着的这层纱,那样的话,戏就唱不下去,留给我的时间又急,只剩下一个多月了,所以要找个垫背的过渡一下。老钱吸了一口茶说。
为什么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订单时间不是够吗?我问。
不是订单时间,是我已经提出离婚,这批几百万的货款,我不想流到我老婆那边,所以,三个月时间一到,乌市就要来人清理分帐了,现在是和乌市争着抢时间抢客户抢出货抢钱款。懂了吗?
那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心平气和地走正规程序呢?
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心平气和,我们都有默契,那就是绝不走法律程序,老钱说,当初我和老婆白手起家,一步一步做到这么大,谁都要发展,谁都要面子,我不想伤害她。我们早就讲好了,乌市档口归她,永旺归我,时间一到,钱帐一清,各不相欠。
钱老板真是仁义啊,敬佩!我端起小茶杯,一饮而尽。
方有容是我老婆那边的人,自不必说,我真没想到何爱茹也被我老婆拉过去了,她可是我招进来的,手把手教会的,那么听话那么乖巧的姑娘,怎么也玩无间道呢。老钱继续说,还有你孟必安,果然是个老油子,你发现不对,深挖加工厂,一下子撕破了我和方有容的脸,接着又假装无意地提醒我注意到何爱茹,结果我发现身边都是我老婆的人,我就只能靠你把这批货全部收官,这算一箭三雕吧!
天地良心,我什么都没做,也都是实事求是,至于你说小何是哪边的人,我觉得不理解,她一直都是向着公司这边,一直维护着钱老板你的利益啊,难道不是么?
这也是我有些疑惑的地方,老钱说,她除了点破加工厂的事外,我还真没找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我说,希望钱总还是考虑一下我的申请,没有别的,我先忙去。
16、
实话实说,自从我发现那批货发错乌市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公司出货的漏洞,再加上乌市货款不是随单随接,这就造成对单需要核算周期,回款需要结算周期,如果出货直接到客户手中,款货两清,那么接下一单就是个真空期,像永旺这样的大公司,单量又多,再发加工厂,完全可以体外循环,只要卡准加工厂交货时间点,那么空手套白狼根本就不是问题,问题是何爱茹不管是哪边的人,我都不能继续我的计划了,只要我一接单,不管公司用什么手段接管,我都只能哑巴吃黄莲,哪管你垫付的那多少款,打官司都打不赢。所以,阿春这边,也只能按兵不动了。
可是今天老钱既没提恩斯比,又没谈我的提成与业绩,看来小何没有告密,那她主动向我暴露恩斯比的意义又在哪里?点到为止?敲山震虎?目的只有一个,要我终止行动。或者说我的这个计划,早已被人洞察,那这人除了老钱又会是谁?
好一个老钱,好一个钱能通,等我一接单,公司立即接管,所有单款,一概归公司,至于我该得的不该得的,想也不要想了,我自诩的那些妙计,在这条大计面前,是何等的不值一提!我突然想到我该感谢谁。
琶洲的大桥在夜晚的星光中与小蛮腰交相辉映,霓虹灯光如彩色的轻纱,飘拂在城市上空,暧昧又多情,我在诱惑中来,又将在诱惑中去。倘若我心中的阴暗,不曾遭遇那些滋养的土地,倘若我心中的善念,从来都不曾失去,那我又将是怎样的际遇。倘若我是一枚棋,我心何尝不是枰,成败论输赢,全在一念间;倘若我在乎,那这星空的局,是为谁痴迷,谁又是这永恒的棋。
我摸出电话,拨给小何,我说,谢谢你。
不谢,是小艾让我提醒你,小何轻轻地说。
那一并谢谢,我的声音,开始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