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一结束,我就把一大堆书本装回了家,其中也有同学们撕坏的和不要了的书,装了满满一编织袋,约有几十斤,提了十来里,满头大汗地进屋,像一个投机倒把的商人,我知道,一个漫长的暑假开始了。
母亲依旧在田间劳作,她那个瘦小的身影,已被烈日灼烤得有些迟钝,我叫了几下,她才听见,看到我回来,目光灵活了好多,忙着拉我到小树荫下歇息。
问我考试怎样,有把握上高中没有。我说考不上的,也无所谓呵,回来帮忙做农活。
母亲没说话,抹了一下满脸的汗水,目光暗淡了许多,让我先回去做饭,等她锄完草,再回来,不然天一暴雨,又白忙了。
第二天,照例挎一把弯刀上山,家中的土灶像一只贪得无厌的怪兽,每天大口吞食着我砍的木材,每星期天上山打的柴,只能管到星期六,幸好放暑假,不然家中吃饭都成问题。
清晨的山间小路,虫吟鸟唱,兰草飘香,杜鹃花开,漫山遍野。一路顺手折了一大把,也只有沾着露珠的杜鹃花最好吃,干净酸甜。
晨雾渐起时分,我快步前行,无心看风景。我知道,这一路进山,露水和雾水会让我全身湿透瑟瑟发抖的。
果然走出浓雾的时候,从头到脚,如同水洗,身上的土布褂子又冷又重又不通气,每个毛孔就像被胶水涂了一遍。
无暇顾及这多,我开始找那些杂木砍伐,只想一天能砍三捆。
从早上六点上山,到晚上八点回家,十来里山路,来回转三次,总共也才六七十里,只要稍微扛快些,基本没问题。
其实早在中考前,班里的吴大个子就说过,考得好坏没关系,他爸到时会给他出钱,买个高中读的。
当时听了,心中一动,考试的前一天,我还在计划着这个暑假该怎样渡过。
镇上砖瓦厂收柴是一块钱一百斤,我一捆只能搞七十斤,一天下来就有两块一毛钱,一个月能挣到六十三元,可是家中烧柴一个星期一捆,我至少得保证一学期家中的烧柴,就要有二十捆以上的准备,再把多出来的卖掉,这样算来,还能挣到四十多块,不知道够不够买个高中读一读。
另一个就是跟着稍大些的伙伴去挖黄姜、苍术、桔梗、天冬之类的药材,卖到街上供销社收购门市部,也能弄到钱,只是挖药草就像撞运气,多少都不定,又费时间,一出门就是一天,再说好多药材,长在土里,我都不认识,还是砍柴有保障。
村里对进山砍柴的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只要砍的是杂木,就不会管,像胡栎头、岩桦子、檀木、龙木、土楠木之类的,但大都没有花栎树、青杠栎好烧,又熬火,所以每捆柴里尽量都偷偷夹着几根好木。
夏天的太阳格外烈,不到正午,裸露的沙石都晒得冒烟,捉了裤腿子上的两只“羊辣子”放上去,不一会儿就翻滚着焦了,看着腿上红肿的一大块,觉得报仇似的解恨,又有了些力气。
知了满山鸣唱,树叶都蔫下来,林间更无一丝凉风,整个山坳像是一个大火笼,无论躲在哪儿,满身都出汗。
露水湿透的布褂,早已焐干,此刻又被汗水浸透,发出一股难闻的尿骚味。干脆脱下来,挂在树上,等风吹干。
喉咙早已干得冒火,使劲干咽了几下,越发渴得要命。最近的水源,也在两里开外的三道洼,实在不想浪费这时间,只想加紧完成上午的目标。
捆柴的时候,不小心把一根刺花藤夹手里了,使劲一抱,刺藤在手里一划拉,疼得钻心,指丫间全是血。
幸亏在大松树下发现一个土灰包,赶紧踩开,用灰涂好,小路灌木丛里有几株“猪耳朵草”,揪了一大把,放嘴里嚼碎,吐在指丫间,疼痛减轻不少。
山顶向阳的坡面,有一大片发黄的枯树,在郁郁葱葱的山岗上,闪亮着金黄的光芒。心下大喜,砍一大捆花栎树干柴回去,总是极好的。
坡地上全是齐腰深的茅草,一束束、一簇簇、齐刷刷,直指向天。山风一吹,刀枪辉映,恰似伏了十万雄兵。宽大的草叶,相互交织,把这片草地编织成一张阔大的网。
艰难地分开两边如刀的茅草向前,顾不得光背被茅草叶划拉成了血红的图案,来到网中央,找准树干,一刀下去,惊恐万状。
原来这些花栎树上爬满了红蚂蚁,这也是枯树濒死的原因,受到刀砍的震动,红蚁如糠,落在背上,放肆地啃咬,树根下的土里也钻出密密麻麻的蚂蚁,向脚下袭来。
仓皇地逃回柴场,抖落一地蚂蚁,杂草般的头发里,还有没死的蚂蚁钻出。
比起头上蚂蚁的蚀咬,裸背上的痛楚几乎令我疯狂,茅草划出的一道道血痕,被山蚊一叮,又疼又痒,此刻红蚂蚁满背一爬,大块大块的红皮肿涨起来,扣不得、摸不得、忍不得。
咬着牙,一把扯了树上的布褂子,重新穿好,那红肿的后背,磨在粗布面上,犹如针扎。
砍了一根土楠木棍子,一路横扫过去,到了树下,发狠一般疯砍,全然不顾这落下的害虫,放倒枯树,赶紧拖到柴场,用砍刀快速削枝斩节,处理得干干净净,如此再三,三棵干树,终于收拾停当。
用刀在树荫下清理出一方平地,挑出碎石块,留下一层碎土,脱了粗布褂子,在烈日的沙石地上,用褂子包了几大包晒得烫手的细沙,均匀地铺好,光着背平躺上面,任那背上的灼烧与奇痛相互拚杀,直至平静。
好想睡上一觉,但刚刚这一折腾,往返的时间可就紧张了。
好在山风一起,四下清凉,肩上柴捆似乎轻了不少,脚步更快。转过几道弯,家园在望,腹中空响如雷鸣,这才知道,一天未进粒米。
风更大了,林间发出各种鸣响,天上那片黑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布满了天空,有着末日苍穹一样的恐惧。
心中有些着急,还有两捆在山场呢,眼看天要暴雨,简直就是跟老天在抢时间。
风更狂了,满山技摇叶翻,飞沙走石。站在山巅,放眼一望,我就像立在波涛汹涌的孤岛间,任凭恶浪滔天,狂风怒卷。
扛最后那捆柴的时候,要过风垭的深涧,只一根独木搭在两边,踩在上面,左右摇晃,更加小心扛着。不料狂风大作,肩上柴捆随风一转,带着我向深涧滑落,实在用力控制不住,只好松手,丢了柴捆,抱住独木,爬了上来,心中懊悔,不该在这座山上砍这捆材。
正在犹豫要不要下到谷底去,一道闪电,撕裂苍穹,闪亮耀眼,紧跟着那一声令万物苍生为之恐惧的霹雳,震颤了群山大地,也惊慌了我。
顷刻而至,瓢泼大雨,这针叶林的山间,无处可避,更不能避。我脱下衣服,揉成一团,揣在怀里,蹲在山墙边,想等雨停时分,穿件干衣。
满山流水,树木间,草丛边,沟壑里,突然冒出涓涓流水,再汇向深谷中,发出满山谷的轰响。
冷雨狂拍,和着本来浑浊不堪的汗水,让后背难忍的伤痕,更增加了刺痛,如同滴血的伤口,再一次洒满了盐。
冷风烈烈,让这山间冷漠如冬。乱发如泥,糊满额头,与雨水滑入口中,有些咸。
靠着的山墙,开始有泥沙滑落,越来越多,只好离开这危险地,弓着腰,抱紧衣服,在雨中跑向山顶,我知道,暴雨中的滑坡,会把一切淹没。
鞋子积满了水,里面也有些泥,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叽咕叽咕的打滑声响,就像是在秧田里薅草,一扭一扭,跳舞一样地费力。
缩在光溜溜的岗子上,等那暴雨初歇,偏偏一下半天,毫无停歇的样子,手指头已被雨水冲洗的起皱发白,嘴唇冷得发乌,全身开始哆嗦起来。
有些绝望地望着天空,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暮色苍茫,黑云终散,拖着被水洗过的干柴,逃兵一般回到家里,要不是饿极了,我一定会把两捆柴都弄回来的,我说,等吃完饭,再去山上扛一捆回来。
母亲坚持不让我去,说天太黑,路又滑,加上柴被雨水浸过,不如过一天,干了好烧些。
过一天,再去山上的时候,那捆柴早已不见影子了。
可我的假期计划,还得继续,每日重复着昨天的故事,忽然一天,接到学校通知,居然考上了,学费是五十元。
母亲也高兴,说你好好玩几天吧,要是没考上,我还得花钱让你读呢,原来她早就打听过,买学的一学期是一百五十元。
我的天呵,我这个幼稚的暑假计划,根本无法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