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这个村落叫烟墩岭,相传为古烽火台遗址,离镇五六里,不远也不近,在没通公路的那些年代,多为军事要地,是古镇歇马的东大门。这门,左断沮水,右连南山,山势由险峻至平缓,从南向北,直抵河边,宛如一把青龙偃月刀,砍在了西进入川的大地间,我们这十来户人家,就住在刀背上,而刀锋就掩在水里。
倘若月色皎洁,岭上人家,倒映入水,顿生近水楼台之景,诗情画意,不溢言表,是以近百年来,人气生长,三教九流,咸聚于此,把一个无名地,漫延成大庙坪。
自西而东的沮水,穿坪而过,丰腴了一河两岸的庙坪人,方圆百里,窈窕淑女,一门心思,要嫁河里,不光是为了吃大米。
堂弟媳就是这样嫁到坪里,她是本村人,住在刀把上的半山,两家相距不到一公里,有高粱,有大米,家中还有劳动力。
堂弟心中没底,让我以他的名义写信去探探口气,特别交待,不许我搞肉麻的话,知道我喜欢恶作剧。
写信个把月没信息,我还担心,不料在当年底,他们就举办了婚礼。
我只比堂弟大十天,应该算同年同月生,从小就是孟焦两不离。不同的是,一个胆大包天,一个忠厚老实。坪里人看到我们两个,称呼都不同,喊我旭东娃子,叫他平儿。
堂弟兄妹五人,全是大伯挣工分。大伯是抗美援朝战场下来的老兵,曾获两枚军功章,以营长身份转业回乡,官拜庙坪大队党支部书记,不得不说,庙坪村那些年的荣耀,都与他相关。梯田改造、新农村建设、旱地改水田、村办小水电、推行农业机械化,那时的庙坪村,一直是县里示范点。他也常常以革命者自居,疾恶如仇,六亲不认。有次我和同学打架,把人打伤了,家长告到大伯那儿,大伯怒火冲天地对我妈吼道,不好好教育你娃子,将来人家是革命家庭,你就是反革命家庭。
我妈因此耿耿于怀,时不时拿这话警告我,也恨大伯说话难听,老是揭他短,说他没文化,开会不会讲话,一口一个但是。后来大伯退位下来,我妈就说他没本事,当了几十年书记,一个娃子都没安排,看看人家副书记,四个娃子都弄的好工作,吃的商品粮,大伯由此在家也没了底气,亲戚对他更是避开远之。
堂弟媳也敢找茬,时不时在家里闹,又有两个娃,都推给大伯带,堂弟一天到晚在加工厂忙,家中家务活、园子水田里自然都是弟媳妇操持,看她一脸的疲惫,真心觉得女人也不容易。
后来我妈听说大伯病重,让我专程从城里回老家看望他,他躺在自家的房屋里,开着门,让阳光照在床上。当一抹阳光洒在他额头的时候,我发现他很帅,这是一名真正上过战场的英雄啊,是受过血与火洗礼的共产党员,是真正的革命者,在位时,没有利用职权为家里人谋利,快要死了,也没有向组织伸手,哪怕药都吃不起。他应该无愧于那些和他一起走向战场,却葬身在异国他乡的战友和兄弟。我忽然明白,当年他骂我的话,正是这样教育着自家的子弟,也是他引以为豪常挂嘴边的--我是革命家庭。
白虹路贯通,通向堂弟加工厂的路成了很高的坎,邻近村民都不愿肩挑背驮爬坡,就进了公路边别人的小加工厂,宁愿多等上几个时辰,如此一来,生意冷落。
好在堂弟聪明,弟媳又勤快,水田禾苗,旱地庄稼,园子蔬菜,圈里牲畜,一样不少,一年忙到头,也能维持开销。
堂弟辍学后,学过几年照相,师傅是襄樊人,趁家里生意清淡,去了一趟师傅家,回来就买了一套榨油机,他说看到大平原上农村榨油,都是这种机器,又快又好,出油又多。
家里担心投入过大,回本慢。他说算过帐,方圆几十里,这种榨油设备不超过三家,我们全村水旱田两千多亩,按亩产四百多斤的菜籽产量,全年就有近百万斤的加工量,再加上这几年政策好,免了农业税,种子、化肥、农药还有补贴,种田的会越来越多,而且养猪多了还能申请专项扶持,这都是报纸电视上看到的。
我说还有一点,现在村村通公路,家家户户出行方便,你这设备应该叫管一方。
但是,位置也重要啊,堂弟说。
我调城里后,把母亲也接走了,家里老房子空在了路边上,现正好派上用场。
年底回来,看到老屋人来人往,机器轰鸣,堂弟灰头土脸,忙的不亦乐乎,他说明年又有新目标,能把生意再做大,我问是啥目标,他只笑笑不回答。
第二年,我没回去,又过了一年,他已盖了两层楼房,连着兄弟的地基,并立为整体,气势宏大,装修豪华,舒适安逸。
我惊叹短短这几年他天翻地覆的变化,也很佩服这个常人都难以做到的成就。
他说这都没什么,勤劳肯干,扎实务实,多动脑子,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困难。他把手一挥,但是,也要相信政策,相信政府扶贫的决心,该大干的要大干。下一个目标,我要搞出特色,改造设备,专业榨油,既加工,又出售,还可以用粮食换,换的粮食加工成饲料,再养猪,搞成良性循环,就好过了。你看,我们村,今年又盖了好多新房子,他指着老窑厂的那片山坡说,过不了几年,那里绝对又是一个新农村。
我眼前恍惚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一个熟悉的声音。
一别老屋又多年,至今没能再回去,每每在家人聊天中知道些许堂弟的消息,他在窑厂坡又买了个大房子,老屋加工厂挂牌为小康油坊,他的儿子叫小康。我知道,这个承载着几代人的梦想,正要在他手中渐渐实现。
一直有一个词语,让我犹豫,如果是别人,我觉得是赞美;用给他,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身残志坚,凤凰涅槃,都觉得不是合适的字眼。
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小少年,那个年代,因病伤残,失去了那么多,也没有失去父辈的精神和家传。他是岭上的草,岁岁枯荣,年年蓬勃;他是岭上的树,风雨雷电,枝茂叶繁;他是不屈的剑,百炼成刚,怒指苍天,搏回了属于自己的幸福家园。
我想,有一天,再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