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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白衣射天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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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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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无双

1、山里的雾总比云散得慢,半天晌午东山才露出个小尖尖,银白的山顶被浓云中透过的阳光映得一闪一闪,如同一道道安祥的佛光,让所有仰望它的人们,忘记了这是个冬天。

佛光映照下的一河两岸,阡陌纵横,鸡犬相闻,农人庭院,袅袅炊烟。若有若无的几声鞭炮,骄傲地昭示着,这个地方的年,还没有过完。

河的东岸,地势平坦,土地肥沃,河的西岸,土地辽阔,一望无际。河东人家,多数姓望,祖居于此,河西乡众,多属杂姓,迁徙而来。自然年年春季灌水,先灌河东,再灌河西,三十年来,不曾改变。可是天道无常,这河就像驯不服的野马,一到冬旱,河水退落,衰减成溪,饮水灌溉,俱为艰难;到了夏天,山洪暴涨,人畜良田,悉数被淹,亦成隐患。

冬旱灌溉,那一条细流不够河东灌完,庄稼长势就快过了季,河西的往往急了眼,抢水灌田,皆不敌河东人众心齐,好在河西也争气,年年都把西岸往上砌,山洪一来,都是先淹河东,再来河西,河东河西,交恶日盛。

2、正月已过一半,河水依然不见涨,这又是一个大春旱。东山脚下,望家大院,数百年来,人丁兴旺,自成高门望族。族长天仁,年过五旬,中等身材,目光如电。以这些年东西两岸相争的经验判断,今年十五,河西又会在元宵之夜,毁渠挖田,以断村运,虽然翻不了大浪,但总让人劳神心烦,连节都过不安。何况河西那些瘦地薄田,贫瘠之极,他都不会瞧上正眼,与其耗下去,确实不划算,所以要早准备,早防范。河西村内,挑龙走灯,晒狮扎船,黄发垂髫,悠然安闲,好像整个村庄在年味中沉醉着还没醒转。村长姓胡,自名有德,善迎八方,常比于子牙夷吾,村人皆服。今次佳节,一改往年的剑拔弩张,倒是给全村平添了好多的喜庆。

月圆时分,西村花灯鲜亮,龙走狮舞,莲船声浪,真若是一下子点燃了多年来未曾有过的欢畅。

河东岸边,守望了大半夜的青壮少年,再也忍受不了月夜中传来的歌迷人欢,都跳起来,撒欢子般地参到西村里面,与他们的大姑娘小媳妇一起猜谜看船,嬉闹疯玩,玩到不知个黑夜白天。十五的花灯闹到了二十五,河东的儿郎不想走,还从家里拿来了白米和好酒,认爹拜娘交朋友,都说今年灌水先往西村流。

3、西村有女,花氏无双,年方二九,天姿风流,自幼与寡母相依为伴,来此多年,若不是河东后生接踵而至,何曾知晓茅庐深掩下的世外仙姝。只是不管多好的少年,始终敲不开花家那扇紧闭的门,任一众火热的心,渐渐冷清如水,偏有些执着痴心的人,硬要摘下天上的星。

族长有势,村长有权,少年有情,员外有钱,花家的木门终于抵挡不住这样的风雨雷电,许下个日子三月三,在西村搭台子把郎君选。

龙抬头这天,原来说好今年春灌先西后东,可放不到一半就落空。几个放水的望家小子也被族长关在祠堂,跪牌俱保又罚工。西村的一众婆子都在村长家闹哄哄,个把月的吃喝换来这点水,实在行不通。

按照惯例,族长天仁一大早就在客厅等西村的吴待诏,要论手艺,这一河两岸除了河东两位小徒弟外,唯吴心一人算得上真正的“顶上功夫”。就这两徒弟,还是自己亲自出面央他应承下来的,只是三年过去,还未出师。眼见日头有些偏,族长正要派人去催,待诏吴心师傅自己进了门,也没二话,打开包袱就忙活起来,两个徒弟一个烧水,一个磨刀,两边伺候。梳洗盘理,揉捏捶按,一套未完,天仁族长就飘飘欲仙,剩下最后这两招,也是徒弟三年未成的技艺,都睁大了眼,看师傅显露绝技。接过刀来,师傅眯眼,反转一圈,看了刀锋,微微点头,磨了三年刀,今天才算有成。再揭开族长面上热巾,一柱香功夫,湿巾热气尚存,也说烧水徒弟,亦可进阶。当下指舒腕转,修眉刮面,运刀如飞,须臾即成。磨刀徒儿叹道,就算抱个冬瓜来,我也没师傅刮得好,刮得快。

到了收官之时,个个都屏了气息,看师傅单指挑开族长眼皮,轻轻一翻,刀尖须势一溜,刀锋几近贴着眼珠子来回一荡,把眼皮内的杂毛,悉数一收,顿觉目清神朗,正大光明。不待族长有话,收拾停当,匆匆辞别。

因擅自放水,天仁又要开堂会审,他必须严惩,特别是这种吃里爬外的行径。次日一大早,起来梳洗完毕,顺手一捋胡须,直如枯草败絮,摸一缕,落一缕,不一时,露出个光溜溜的下巴来,天仁大叫一声,昏了过去。以祖庙大和尚的功力,族长是中了“鬼剃头”,要做法事,开法场,行善事。天仁醒来,身边围了一圈的光头,特别亮眼,

他看到这些亮光,都是新剃的。族长就依了法师,叫放水开渠,河东河西并起。又在两村中间新搭了几间粥面,以解寒士之饥,一时间,妇孺皆知,天仁仁义。

河东多水田,河西多旱地,所以西村只有头面大户,把持着大半稻田,眼下田头水一满,就要整田育秧了。往年河东河西都是比着育秧,比着灌水,比着插秧,为的是抢占灌水先机。只是河东稻种就是争气,圆满颗粒,少病害,生长积极,年年只有家门亲戚,能去望族长家弄到这金灿灿的“金不换”回来繁育,真个是羡煞了多少河西邻里。

今年族长格外开恩,开禁了谷种,下调了比例,往年三斤换一,还得托关系,现在两斤换一斤,不限量,两村皆呼“河东有禹”。

4、转眼就是三月三,相比以往的庙会,今年增添了花氏无双搭台选郎的热项,更是热闹非常。一河两岸,春意盎盎,俊男娇女,贤妇痴汉,齐唰唰都往祖庙闯,要把今年的大运撞。

一路上贩夫走卒,黄老少妇,挑担推车,不亦乐乎。看白云飘飘,宛转了高天纸鸢逐飞鸟,任和风习习,轻拂了鹅黄嫩绿压树梢;清水渠,黄土道,羞答答又在村口绕;水曲柳,野桃花,色眯眯吻了春水东流下。群山叠翠微,竟不知有仙恋凤巢;禾田翻绿波,真如是长卷泼水墨。跑马场上竞舞,年轻了十里八乡严父和慈母,祖庙台下放歌,唱酥了一河两岸郎君与罗敷;四顾回望,前前后后,熙熙攘攘,左左右右,人潮人浪,欢颜笑语,花开花香,忘却了昨日恩怨,沉醉在今朝欢畅。

群情鼎沸之时,大场开法事。鼓乐起,仙幡动,爆竹响彻寰宇;焚纸火,舞飞龙,谒语铺天盖地。烟火共祥云缭绕,法相并信众庄严,金铃招摇,启多闻之灵感,佛经高诵,开增长之悟性;引无边法力,渡芸芸众生,浮生浮屠,普天同庆,僧家俗家,尽皆造化。

法事一毕,长号又起,庙台之上抬出两乘木龙,双龙伺一座,宝座之上,只一鸟人。着金冠,束玉带,生双翼,披羽衣,持规矩,笑容满面,神采奕奕,乃勾芒大神也。 全场欢呼雷动,五体投地,三叩九拜,一齐呤唱,“勾芒勾芒,佑我安康,四季常春,人丁兴旺。”

5、天仁于角落处立着未动,他知道扮大神之人,又是胡有德,早知有这排场,就该东西轮流来做。北边与之相遥一人,也未动作,天仁认出是北山全忠全员外。

不觉间喧闹渐止,人群安静,自有一声悠扬渐起,怀永抱绝,宛转如啼,俄而峰回路转,慷慨激越,奋鹰扬,挥太一,骄纵飘疾,直入天际,旋即漫落入地,幽幽怨怨,如诉如泣,一丝轻笛,绕梁而去,归于静寂,场上众人目不转睛,皆不少动。

恍忽间,一缕淡烟,椒兰香送,台上现一女子,紫衣兰巾,青丝如云,颔首众乡邻,犹抱梧桐琴,款款当中座,指间扫玄音,托劈抹挑勾,吟猱绰注进,弦弄浩气生,慷慨刀枪迸,长虹贯白日,琴操是广陵。

一曲既终,余音缭缭,场内场外,如痴如醉,飘飘然似云中万里,浑浑然不知日月天地,众人再度沉寂,继尔高呼,“无双无双,才冠嫔嫱,东山鸣凤,宁顾梓桑。”无双再度颔首,单手轻抛,迎风一展,乃一方宽大五色帛,阔一丈有余,轻如鸿羽,薄如蝉翼,丝帛中央隐约现一“爱”字,曼妙随风,柔情万种。场上再度欢腾,一众少年按捺不住,齐声大喊“地老天荒,要娶无双”。

6、有德赶紧上场,说选郎选郎,当然是彰显真本事,择其优秀,他人所不能及,方能服众,现在就请依次上台,一展风采。

率先跑上来一河东后生,虎头虎脑,拖一铁锄,一拍胸脯,“我会锄地,一天一亩,方圆百里,唯我能锄。”

台下众人不服,你锄是能锄,锄得过牛么?还不快些下来。

又上来一壮汉,膀大腰圆,持一锅铲,摇头晃脑,“我会烧饭,一日三餐,娶了无双,天天过年”。

众人更是不服,你会烧饭,没有米你烧得了饭么?

喧闹声中,一人左手端土碗,右手提大壶,上得台来,将壶中滚水对着碗里一冲,一股白气自碗中心垂直向上,悬而不散,醇香四溢,一捋胡须,“我会种茶,祖传秘法,无双归我,要啥有啥。”

他这一夸,台下都说,你有啥,好吃懒做,除了种茶,要啥没啥。

河东人见这一说,选出一位少年来,生得好齐整,浓眉大眼,虎背狼腰,面色白净,声音洪亮,上得台来,四下一揖,“我会打墙,垒土建房,一河两村,能帮都帮”。众人哈哈大笑,“望家少爷,说话算话哦!”

见再无人出,望家少爷满心欢喜,要取无双手中玉帛,只听一声且慢,村长有德,站了上来。

有德说,若娶无双,剩她寡母一人,如何生活?再者,她家贫寒,如何嫁得起?

少爷一时语塞,眼望台下,天仁大喊道,我家殷实,免了女方陪嫁,只要无双人来即可!

有德说非也,无双一出,其母无依无靠,孤苦伶仃,你这一弄,虽说免财,也算害命。众人都说是。

7、天仁不服,既然娶又娶不了,嫁又嫁不得,何必弄这名堂?

有德说,所以就要选,选一个合适人家,把女方一家接去,皆大欢喜。 这样一说,众人都无话了。

有德见台下再无他话,就取无双玉帛来,往身上一披,众人皆惊。

天仁大喊,绕来绕去,原来是往自己怀里扒!

条件摆在这,你们都不应选,我才出手,我能养她一家,谁还愿意,现在不晚,有德理直气壮。

良久,北边角落里传来低沉却如闷雷的一声:“大家别信他,他是骗子!”众人视之,正是北山全忠全员外。

员外上来,一指有德,他明里收养孤女寡母,实欲占人田地,霸人母女,北山就有经他贩卖过的妇女,现在故技重施,要害无双,大家应否?群情激怒,都喊禽兽。

有德不认帐,信口胡说,有何凭据?

全员外拿出一顶狗皮帽子来,往头上一挎,止露两眼,说你还认得我不?

胡有德大惊失色,声嘶力竭,大家别信他,他是山匪。众人又是一惊。

员外不慌不忙,指定胡村长,他几次贩人,被我遇到,解救许多,故诬我为匪,转身对无双说,你一家随我归北山,一并善待,岂不强于在家受苦。众人都道善哉。

8、天仁上台说,姓胡的德不配位,众乡邻如不嫌弃,我来做村长,河东河西俱为一体,和睦相处,不分彼此,共享富贵,以后灌水,先西后东,何乐不为?

两村正要相庆,全员外说,两村合一,确属好事,利村利民,只是你做这头人,却是不合适?

天仁说难道你合适?

员外看着众人,继续说,今年他给西村乡亲的稻种,是长不了穗的,都经他用药水浸过,专门等着看河西人饿肚子!

场下顿时炸了锅,也有没种稻谷暗自庆幸的人,还有不信谣言之人。天仁说,你一个北山佬,专门挑拨是非。

全员外一指台下最前面的人说,你上来。等那人上台,原来是吴师傅的磨刀徒儿,河东人,望族长远房侄子。

徒儿首先拱手,对天仁说,得罪族长,今为大义,实话实说,稻种泡药水,确实是族长为报胡村长割须之恨,他因我们半途停水而怀恨在心,多次央我帮忙出手惩罚族长,这两桩事,我都有参与,现在向各位父老乡亲告罪,还请宽恕。

“龙抬头那天,全程是你师傅动手,你都未近我身,如何动的手脚?”天仁不解。

“哈哈,磨了三年刀,自然知道这刀锋与力道的精妙配合,我把剃刀磨成反口,才能让师傅刮面时候,每根胡须只伤一半,至于另一半掉下来,可是你自己捋的,与我们无关。”磨刀徒儿得意地说。天仁气得浑身发抖,晕了过去。

9、员外微微一笑,朗声说道,族长不仁,村长无德,理应送官,然值朝庭封地建郡之际,北山和河东河西俱为一体,用人之时,当给二人将功折罪的机会。本人来北山多年,也一直肩负着朝庭重任,此次受命修城建关,考虑到又将惊扰乡邻,占地毁田,故决定把城关建在北山,但人力物力还须河东河西共同承担,不知乡亲们意下如何?有德并众乡亲都说员外大人考虑周全。

只有一个声音说,员外自称官府中人,何以为凭?

全员外看一眼台下,不知何人异议,自怀中摸出一物,在台上一亮,却是一块金牌,员外说,山野之人,可识得大内之物,虽不在京城,仍心忧庙堂,我在北山也是奉命回乡,专等时机,效忠朝庭,为国出力。

牌是真牌,人却不是真人,众人一看,却是待诏吴心吴师傅。

吴师傅说好一个效忠朝庭的员外,十年前户部库银被盗一案,你可忘记了?杀害守库兄弟,嫁祸同僚,勾结山匪,抢人妻女,现又假官府之名,筑北山匪巢防御是真,明里装善人,实则是恶人,胡村长说的没错,他既通匪,又是匪。

血口喷人,谁会信你,全员外厉声一喝。

因时间久远,容貌改变,你若不亮牌,我尚无十全把握,只是没想到你得意忘形,猖狂之极,以为山高皇帝远,所作之恶会不了了之,吴心拿出一块一模一样的金牌来,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若不是你离了老巢,来到这里,又怎能让你束手就擒,言毕来取全忠。

全忠一叫,磨刀徒儿应声而出,拦住师傅去路。吴心也不意外,说,你也是北山匪人,可惜了。

磨刀徒弟说,三年来,你让我磨剃刀,可我磨的是杀人刀,切莫做了我的刀下鬼。

吴心也不答话,背后闪出烧水徒弟,扯一条湿答答的汗巾,只一挥,将磨刀徒弟连人带刀抽倒在地,不能动弹。

全忠慌不择路,正要从后台跳下,无双把那一丈玉帛,迎风一抖,劈头盖脸,将全忠裹得严严实实,从半空中跌下来,被众人按了,灰头土脸,扯上台来,只叫大人饶命。

10、吴大人待场上肃静,说全忠原名钱同,长期勾结山匪,祸害百姓,西村胡有德就是受他化名胁迫。因其太过奸诈,屡次挑拨乡邻百姓,受害者甚众,不过匪人有可趁之机,皆因村人不团结,望族长提议合村,确属好路子,大家齐心协力,就不怕全忠这样的歹人来祸害。

大人让无双上前,说十年前,豫州大旱,无双父亲奉命回乡放粮,救济百姓,因灾情严重,率先变卖家产,以解百姓之困,这样的好官,也死于全忠诬陷一案,现在真是苍天有眼,乾坤清明,忠良得报,恶人归案,即日押犯回京。

众人都说大人一走,这里怎么办?

吴大人说,还要乡亲们自己选出有德有才贤良之人。

当年迁徙而来,多是豫州逃灾百姓,皆受过无双父亲之恩,今感其德,一齐高呼,“无双无双,还佑家乡。”

大人也说,无双才德,堪当此责,当场宣任北山及东西两村之长一职,留下一队僧兵归于无双,起程别去。

当月,无双教西村把水田放干,种了粟米,余旱地,植桑树,养蚕茧,又取北山全忠不义之财,散发两村贫民,舍了自家茅屋,划地测田,修城建关,河东河西纷纷响应。

数年后,一座郊城,拔地而起,依山傍水,钟灵毓秀,道宽路直,经纬分明。商贾聚集,店铺林立,楼台歌榭,声落声起。顽童相逐于闹市,白发执手于巷陌,塾声朗朗,琴笛悠扬,虽山野之僻远,难掩世外之芳华。

后人感无双之恩德,曰此无名之城为“无双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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