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爸妈从团里集合回来后,一直默不作声。妈妈眼睛红红的,爸爸则垂头坐在沙发上,眉头紧皱。他喝茶用的大号杯子像个大大的眼睛与他互瞅着,仿佛也在疑问:该泡茶的点儿了,怎么还没动静?
我悄悄叫上弟弟进入卧室,耳朵却支楞起来。
“这叫怎么回事?什么叫停止一切演出活动?集合时间另行通知?”客厅传来妈妈的声音。“就是说不集合了,暂时解散。”“那我们怎么生活?”“人家说让咱们自谋出路。”“人家说,人家说,人家怎么说你就怎么听?你除了唱戏还会干啥?”妈妈提高嗓子问。”“ 那你会干啥?”爸爸无奈地反问。“我十三岁入团学戏,演戏,没学历,没别的技术,能干啥?”爸妈又都不说话了。
我和弟弟对望了一眼,弟弟嘴角撇了两下,我也感到眼睛一阵酸热。
邻居张大伯找上门来。他说:“老赵,就怕你撂不下面子,要活路还不简单,我们村老了人随便的吹打班子每人都分十来块钱。你这科班出身,不愁没下家?我给你介绍。”
我疑惑为什么人老了就要吹打班子奏乐?弟弟说可能是过生日。可我总觉得张大伯说怕爸爸舍不下身份,那语气不像是给人过生日。这个谜很快解开了。
那天上学前,妈妈嘱咐我中午不要回家吃饭,他们都去我们学校附近一家唱戏,让我中午直接过去吃饭。我很高兴,因为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在外面吃过饭了。中午放学的铃声一响,我就像卧不住的兔子冲出教室。按着妈妈说的位置,我很快来到一户人家。这家大门两侧摆满了花圈,正门房檐挂着一朵白布结成的大花,里面哭声一片。我不由呆住了,本能地想往回走。张大伯看见了我,热情的跑过来,拉着我的手,把我从人群中领进门。他把我安顿在一个圆桌旁长凳上,让我先休息。他走去给我盛饭。我趁这个功夫用眼光寻找妈妈的身影。院子里满是人,大都带着白布条,扎着白孝衣。他们有的在耳语,有的已经开始吃饭。可妈妈在哪里呢?我又环视了一遍院子,确实没有妈妈。这时突然听到一声哀叹,“我那可怜地……”这是妈妈的声音。我循声望去,只见在灵棚内,灵柩前方,妈妈穿着一身白衣,悲悲切切地唱起戏文来。她唱得那么投入,充满了真挚的情感,泪水滴下来,冲淡了脂粉,滴湿了水袖。人们一边听,一面禁不住落下泪来。我正看得入神,忽然被一个人影挡住。原来是我们班的小霸王,一个淘气出了名的男孩儿。
“你怎么在这?”
“肯定是他爷爷老了。”
我还没答话,又来了一个邻班男生。他们一起笑起来。
“瞎说,不是的。”我大声冲他们喊。
“哦,不是,那就是他奶奶,对,就是今天老了的,是个女的。”小霸王奸笑起来。
“你奶奶才老了呢。”我一下从凳子上跳下来,扑到小霸王身上,双手按住她的胳膊,头狠狠撞到他鼻子上。小霸王没料到这冷不丁的一下,鼻子撞出了血,吓得大哭起来。我俩被大人们拉开了,张大伯端了满满一大碗卤面过来,把我重新带到圆桌旁。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别淘了,吃完饭好好上学去,你妈妈不容易啊。”
我那打架时噙在眼里的泪水,竟经不住这句话的分量,扑簌簌滚落下。
二
“快看,那是不是阿星?”走在集市上,妈妈忽然一扳我的肩膀说。我用眼光努力搜寻,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满面通红的后生正被一个身形强壮的中年男子猛推猛搡。他步步后退,却不敢发一声;倒是那男子气势汹汹,一脸怒气,一边谩骂一边从后生手里夺下一个手提包,夹到自己腋下。围观的人迅速聚成一个大疙瘩。“是阿星。”我确定地说。“他这是在偷东西。这回被逮住现行,倒霉了。”妈妈悄悄告诉我,自从剧团不演出以来,阿星就在早市上干起了扒手。专门趁进货商不注意时扒窃钱物。他仗着武功好,身手敏捷,几乎从不失手。就算偶尔被察觉,因为他不好对付,被下手的也不敢声张,最多只保住钱物而已。谁知这次遇见了比他更厉害的茬儿,他就像只折了翅膀的鸡,又羞又愧。正应了那句“看贼挨打,莫看贼吃饭”。我看见他那副摸样,莫名感到一阵悲哀。人越来越多,最后警察来了,简单问询几句,就用一副锃亮的铐子把阿星带上了警车。因为他这次失手,警察顺藤摸瓜端掉了一个隐藏多年的盗窃窝点。阿星也被刑拘了。
“哎,谁承想,一个好好的孩子,就这么轻易走上了邪路!”晚上,隔壁房间传来妈妈的叹气声。“是啊,这让来投奔他的对象怎么办呀?”爸爸叹道。我想起来,白日团里来了一个陌生姑娘,穿着白色衬衫,黑健美裤,两只眼睛水灵灵的,很秀气。对呀,她是来找阿星的,如今阿星被拘走了,她可怎么办呢?我躺在床上,心也默默地揪起来。
管理宿舍的刘伯把阿星宿舍的钥匙给了姑娘一把,并严严地嘱咐,晚上一定插好门,不要出去,注意安全。姑娘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坐不住了。本来想和对象在这里逛一逛,回家就定亲,没想到一来就遭遇了这事。随身带的钱怕不够,姑娘心里一片迷茫。她要出去找本地的同乡小刘,听说她在这城里混的不错。城市并不大,很快姑娘就找到了小刘。
小刘在一家KTV坐台,她把姑娘带到自己工作的地方。姑娘打量着这个完全陌生的场所,见墙上贴满晶亮的壁砖,嵌着华丽璀璨的壁灯,地上蜿蜒着摇曳生姿的霓虹饰灯,总而言之——金碧辉煌。来往人群,男的西装革履,女的精涂细描,个个香气袭人。小刘见姑娘惊叹得合不上嘴,遂嘴一撇,讥讽道:“别大瞪着眼睛,直愣愣地瞅人,多土气。看我!”说罢长睫毛往上一翘,脸稍稍一侧,做了一个不动声色环顾的姿势,真是又冷又艳。“你来我这上班,保管收入大把钞票,还愁什么对象没见到?”小刘说。“那我能做啥?”“做啥,嗯——”小刘把姑娘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若有所思地说:“就先陪客人喝酒吧。给商家推销酒品,月底数瓶盖儿拿提成。辛苦一点,但对你的生活绰绰有余了。”“好,那我就陪喝酒。”姑娘说。
从正试去KTV那天开始,姑娘的活动轨迹是这样的:不是正主动邀请客人喝一杯,就是正被客人勉强灌下一杯。结果就是,每当凌晨三四点钟,她都满身酒气,脚步踉跄,半醒半醉地回到小刘的住处,倒头便睡。苦苦支撑了一个月下来,除去给小刘的一半房租,给自己买了一部手机,就所剩无几了。反观小刘,穿着时髦,打扮靓丽,从来闻不到身上有烟臭味,看不见身上有酒污,仿佛从事着某种高级而神秘的工作。同样是一个月到头,小刘买了新包,新高跟鞋,新腕表,还剩下了很大一笔钱存起来。小刘戴表时的神气,穿上新高跟鞋那副派头,存钱时候的美劲儿,都让姑娘生发出几分酸涩,一股嫉妒。这股嫉妒如一把刀搅动姑娘曾经平静的心湖,在它的强大作用力下,窗户纸被轻易挑破,小刘来钱迅速的秘密被彻底洞悉。姑娘申请改变了工作职务。
每到夜幕降临,她就打扮得像一朵鲜艳的玫瑰,和小刘一起到KTV厅去上班。只是偶尔想到阿星,姑娘才会感到一丝怅然,心头平添一种沧桑滋味。她心里知道,她的青春之花已经凋落了。
一天夜里,一群警察突然冲进来,控制了整个KTV包房,连姑娘一同带走。调查处理结束,警察用一辆公车把她送回了老家。
三
阿秀是青衣演员,在《秦香莲》中饰演秦香莲一角。现今团里解散,她无业可操,经人介绍就去给大棚户打零工——剥蒜。
一斤蒜一角钱,别人一天下来挣个七、八块钱不成问题,可是到了阿秀这儿,最多只拿三块。大伙儿都摇头。
一天又到上工时间,不知谁突发奇想,问阿秀:“听说你是唱戏的,那你唱的丫鬟还是小姐?”
“不是那么问。得问青衣还是花旦?”
“什么是花旦?”
“就是衣着鲜艳,活泼、俏皮的女子。”
“哎,对,我就喜欢那样的角色。”
“花旦虽然可爱,但青衣的美不在外面,是美在骨子里。风度美,道白美,心灵美。”
“那是怎么个美法?”
“你看”阿秀来了兴致。她双手作兰花指,优雅灵巧地挽了个“穿花绕蝶”云手,指向桌上蒜堆。随后一只手向上轻挽,食指与拇指轻捏,“采”来一颗蒜头。
“哇,美!”
阿秀另一只手也照样捏起一颗蒜头,双手轻柔地在空中舞出一个圆满的云手,众人眼前犹如出现了一道彩虹。
“好!”众人拍手。
“那青衣走起路来怎么样?”
阿秀的戏瘾被勾起来,也顾不得害羞,放下蒜,理好衣服。她先用兰花手提起衣摆,随即弱腰轻动,慢移纤足,走了一连串碎步。那气韵好似风吹菡萏,雨打浮萍。在穿着宽大、随意的工友眼中,这个聘聘婷婷的女子仿佛刚从画里走出来。忽然她加快了碎步频率,除双足轻快着地外,身体其余部位纹丝不动,纤细的胳膊轻展身侧,唯见裙裾如烟霞般飘举漫飞,真似传说中的仙子,踏着祥云从天而降。
阿秀眨眼间已在众人眼前“飘”了两个来回,惊得大伙儿连连叫绝,哗哗鼓掌。
阿秀停下舞步,返回桌前,要剥蒜。
“等等,你最后再给我们唱一段吧,青衣原来这么好看,让我们也听听声音吧。”大伙儿都附和。
“行吧。”阿秀既然放开了,就爽快答应了。
“唱一段《秦香莲》吧。”她说。
“好!”
“她依仗着是皇姑------”阿秀悲悲戚戚地唱起来,随着剧情的转变时而凄切,时而铿锵。
“这可吓不倒我秦香莲——”她以一个高亢明亮的甩腔结束了唱段。
“好!”所有人都喝起彩来。
收工时,阿秀照例剥蒜最少。因为她的兰花指需要留着长指甲。到算工钱的时候,大伙儿不约而同从自己筐里捧出几捧蒜,悄悄放进阿秀筐子。这样一来,她工钱反而成了最多的,还破了大棚户剥蒜以来的最高记录!
四
唱老生的大奎在城里待了一阵子,实在找不着合适的门路,就回了老家。他老家离城不远,唤作五里庄,顾名思义离城也就五里地,。虽说不远,没有了每日集合点名,竟不曾听到他什么消息。有很长一段时间,大家伙儿几乎把他忘了。再次听到他的名字,竟然是通报他的死讯,让团里派代表吊唁。这可把大伙儿震惊得三魂飞去了两魂半。
大奎平时身体硬朗,老生唱得气派十足。人才三十几岁,正值壮年,走起台步那是四平八稳,怎么突然就没了呢?前去吊唁的人回来,才问了个明白。
大奎回老家后就跟着家人一起种地。到了收割麦子的时候,家里忙的腾不开手,大奎因为不习惯下田出力,每次都是他中途回去给家人做饭。一天中午,他去大瓮里舀米做干饭,一掀瓮盖,猛看见一只老鼠正端坐在米上。它两只骨碌碌的圆眼睛瞅着大奎,那神情绝对不是初犯,实在是惯犯也。看它不惊不惧,不跑不跳,端然坐定,大奎可来了气。好家伙,敢情我们累死累活地干,你就净等着坐在这儿,偷吃存粮!这还了得,看我不弄死你了事。他一手仍盖住瓮盖,另一只手摸索着从地上抓起一个空啤酒瓶,只听“咣当”在瓮沿儿上敲碎瓶底,露出锋利的边茬,狠狠朝大概老鼠坐的地方猛戳。就听到“唧唧唧唧”老鼠的惨叫。大奎听见得手,把整条胳膊伸进瓮里,戳得更迅猛起来。忽然,他手上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哎呀”,他不禁失声叫了起来。老鼠在垂死挣扎中狠狠咬住了大奎的手背。大奎干脆掀掉瓮盖,只见老鼠一身血肉模糊,却死死用尖牙钳住自己的手。他把胳膊从瓮里撤出来,把手带着老鼠在空中狠命一甩,只听“啪”——“唧”,老鼠被摔在地上,抽搐几下,嘴角淌出了污血,终于一命呜呼。
大奎手背上赫然两个鲜血淋漓的口子。他媳妇儿回来,见此情景赶紧用手帕把大奎的手包好。“去医院吧。”她焦急地说。“不用,这么两个小血口儿,不碍事。”大奎摇摇头说。“用肥皂水洗洗就得了。”他让媳妇儿打了一盆儿井水,用肥皂洗了两遍。看看血不再猛流了,就用手帕扎起来,该干啥干啥去了。第二天也不显咋的。第三天,大奎说有些头痛,以为夜里着了凉,吃了片感冒药,想着出出汗能好一些。第四天一起床,头晕眼花,身子虚弱得站不住了。他把媳妇叫进来。媳妇一见他,惊愕地说:“你的脸怎么这么难看?”大奎向窗台镜子前一照,见自己满脸通红,好像上了妆的关公。“不好!我可能是着了那老鼠的道儿了。”大奎说。他媳妇儿赶紧起床,向邻居借了辆三轮车,带着大奎到城里医院检查。“确实是鼠疫,你最近有没有接触到老鼠或者猫狗什么的?”医生问。大奎只得将抓老鼠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就是被那老鼠咬的缘故,被传染上了鼠疫。病毒进入了血液,引起了发烧。目前,我们只能尽力控制。你们该早些来就好了,误了最佳医治时机。”
肌肉注射、点滴、呼吸机都用上了。然而还是太晚了,病毒已经进入了大脑神经,大奎开始呕血不止,人越来越虚弱,陷入深度昏迷,最终离开了。
大伙儿无法接受,含泪相望,搓手叹息:一个好好的同行就这么没了,永远离开了大家。没有见上一面,没有留下一句话。
五
“别跑,给老子回来!”一个身影从路边瓜棚里慌张跃出,一个老汉拎把西瓜刀紧追出来。他脸上淌着血,手里也是血,一口气追出快二里地,实在追不上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摊开手掌,露出握着的一截手指头。
众人赶上去,要送他去医院。他一把推开众人,大喊道:“不要去医院,你们给我去追,宰了那王八犊子。”这老汉是武生小李的父亲。小李本来和团里的花旦小谢定了亲,可不成想剧团解散,收入无着,小谢家反悔要退婚。老李正想着法子哄回未婚儿妇的心,还没稳妥,一个富二代看上了小谢,竟然不托媒人,私自向小谢求婚,而且光明正大地来往起来。今天被在路边卖西瓜的老李碰个正着。他怒不可遏,破口大骂:“你这乌龟孙子,天下哪没有两条腿的闺女,你干嘛非要祸害有主儿的媳妇。你再不趁早断了鬼主意,别怪我这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富二代听见,气炸了锅,冲进瓜棚跟老李打起来。
老李别看岁数大,因为常年干体力活,扭打起来不输年轻人。富二代见占不了上风,就抄起西瓜刀向老李砍去。老李本能用手一挡,小指头给削了一截,只连着点儿皮。这就有了开头那一幕。
小李是武生,人生得浓眉大眼,一笑两个虎牙,是个好后生。可惜也是从小入行,文化不高。但他人很机灵。知道了小谢家要退婚的事儿,加上他父亲出了这档子事,就决定约小谢见一面,了结一下他俩的事情。
他们约在老地方——沙坝的小树林见面。小谢先到。小李正要朝小谢走去,从林子里面走出来四个大汉。小李说:“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防我吧。”小谢也大吃一惊道:“我不知道这里还有别人。”小李会意,示意小谢站远一些。
四个大汉向小李围拢过来。小李站好马步,双掌交叉胸前。四人一起向小李扑来,要将他按倒在地。小李向后顺势一个倒地,瞬间使个“乌龙绞柱”,双脚狠狠踢向来犯之人。两个人“哎哟”一声,应声倒地。另两个依然扑过来,小李凌空起了个旋子,来人已经各自着了一脚。小李眼角余光瞄见旁边一根废树枝,一步上前抄起,“哗哗”劈去枝叶,当红缨枪一般使将起来。刺、劈、扎、扫、舞地呼呼生风。只听“啪啪啪啪”来人在脸上、肩上、腿上、胳膊上各挨了一记。忽见小李狠狠劈向迎面一人眉棱骨,顿时后者脸上鲜血暴流如注。小李握紧棍子,再要起势,那捂着满脸血的人踉踉跄跄拔腿就跑。剩下的三人对觑一下,不约而同也转身跑了。
小李扔掉树枝,拍拍手,走到小谢面前说:“什么也别说了,以后你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们谁也不要再去打扰对方家人。”小谢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一个字。小李已经大步流星走远了。百米开外的大坝公路上,富二代在车里把这里的情景看了个一清二楚。他心里暗骂自己的手下:全是废物!
夜幕下,烛光里,精美的晚餐摆在小谢面前。富二代给她斟上香槟酒说:“那小子怎么说?”“他跟我彻底分了,这下可如你的意了。”小谢冷冷地说。
“真的?他真的就这么善罢甘休?”富二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里乐开了花。他疑惑,明明是那个戏子打架赢了,咋还放手了呢?他不理解,摇摇头,笑了笑,好像在嘲笑情敌,但更像是在嘲笑自己。“不管了,只要他肯罢手,你就是我的了。来,为我们的美好未来干杯!”富二代举起香槟,跟小谢面前的杯子碰一下,一饮而尽。小谢没有端酒杯,也没有说话。“你唱的什么剧来着?你演的花旦,给我唱一段。”富二代说。“我只在舞台上唱,想听我唱堂会绝办不到。”小谢平静而坚决地盯着富二代说。
富二代笑容僵在唇边,不由仔细打量起这个文静、柔弱的姑娘。她清澈的目光中有一丝凛然不可侵犯的神韵。这神韵不属于他的世界。不,这神韵甚至不属于这个世俗的社会。那是另一个世界,他刚刚交过手的情敌,坐在他面前的情人,都让他对那一番天地困惑,着迷,肃然起敬。
六
今天爸妈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团长让你说,你就痛痛快快地说,该哭就哭,你这嘴码子这会儿可派上用场了。”“去你的,说就说,谁还哭?我才不丢那人呢。”“哭丢什么人,就是让他们知道咱们多不容易。”原来团长把团里的情形上报给局领导。局领导亲自下来走访,了解实际困难,为剧团找出路。团里通知了几个代表去会上发言,妈妈就是其中之一。
会议开始了。局领导先亲切地问候大家,然后让大家说一说自己的实际困难。该妈妈说了,她是个乐观性格,不会哭穷。只听她乐呵呵地说:“感谢局长亲自下来走访关心我们,咱们心里特别温暖。困难是有,但能克服。市场这么大,我们做点儿小买卖,每天也够生活开支。团长直皱眉头。爸爸低下头,他心里嘀咕,这是开劳模表彰大会呢?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提苦处啊?
“就是有时节,刚把家里统共的现金都进了货,偏偏下起雨来,出不了摊儿,卖不出货。团里工资发不出来,公家账上也没钱可借,到了晌午吃饭的点儿,家里液化气灶偏一点儿气儿也没了。眼看全家要挨饿,得亏我儿子兜儿里有早前时候他姥姥给的五块钱,这会儿拿出来,这才去换液化气。可一罐儿液化气就五块钱,全换了气,哪有钱买馒头买菜呀?跟人家液化气站的工人好说歹说,人家才同意卖给了半罐气,这样一家人才吃上了饭。”妈妈再也说不下去,只管掉起泪来。其他人也纷纷想起各自的辛酸,唏嘘不已。局长悄悄擦拭眼角的泪滴说:“大伙儿太难了,你们的遭遇让我心痛。是我太官僚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实际了解你们的情况。回去我一定联络其他部门儿领导,为剧团找出路,让你们的生活好起来。”大伙儿热烈的鼓掌。
不久,通知下来了,剧团的生活务必保障。财政拨款50%,另外50%由剧团向市场找演出台口。这样就保证了剧团的生存。如再有其他情况,另行上报。大伙儿激动不已。市里还要下来评估剧团艺术实力,结合具体情况再进行政策扶持。局长鼓励大家,一定要把握住机会,亮出真本事,让好政策能顺利通过。
剧团在大礼堂进行公开演出那天晚上,大伙儿早早来到后台化妆。我也混进后台看热闹。尘封半载的戏箱子打开了,红红绿绿的戏服光彩耀眼。首饰匣子掀起,明晃晃的大凤、步摇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辉。“刘阿姨,你演什么?”“宝珠。”“是丫鬟还是小姐?”“小姐。”“阿秀姨,你真漂亮,我都认不出你了。”“是吗?谢谢。”大人们打扮得个个美若天仙。不,李伯伯除外。他那妆化的,眼小如豆,大鼻子,大嘴,真丑!整个一个小丑儿。他却笑着说,画这么丑就对了。大人们也不嫌我麻烦,对于那些不着边际的提问,都笑盈盈回答。后台侧方坐着乐队,有二胡、三弦、月琴、琵琶……他们忙着调拭自己的家伙。那些乐器有的发出“二拢二拢”的声音,有的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都那么好听。
剧务——我爸爸,在台上走来走去,整理线路,指挥摆放道具。我悄悄躲在大幕后面,把脑袋伸出去一看,台下已经人头攒动,吓得我赶紧把头撤回来。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又悄悄探出头儿去。台下男女老少坐得满满的。不,不,孩子们并不坐着,他们跟我一样坐不住,在台下的甬道上跑来跑去。有个调皮鬼竟然走到舞台前空地上,往上一瞅,发现了我,叫道:“看,那儿也有个小孩儿。”我赶紧缩回头,到底还是忍不住,又探头去看。“看,又出来了。”那个小孩儿指着我告诉身边的小伙伴儿,他们就一起往上看我。我这会儿突然有了一种从没体验过的优越感:我——一个小孩儿,现在站在他们看不到的舞台上,跟这么多演员在一起!爸爸发现了我,不许我再到大幕旁边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演出快要开始了。演员们个个上妆已毕,从从容容地插戴头面。乐队却已经锣鼓喧天。台下人听到锣鼓点儿,兴奋的把小孩子叫回座位。台下安静了,只有锣鼓声一阵比一阵热烈,一阵比一阵紧密,好似一个错眼儿分神,就错过了精彩的出场盛景,让人一点儿也不敢乱瞅,只把眼睛紧紧盯住大幕。这是戏曲的惯例,为要吊足观众的胃口,给主角儿登场博彩做铺垫。
那阵阵脆生生、绵绵密的鼓点儿传来,似细雨打在树梢上,绿叶上;丝竹管弦柔和悠然的鸣奏,似春风徜徉在碧波粼粼的水面。此刻,外面是数九隆冬,寒风呼啸,台上演员却个个身轻如燕,春风满面。我感觉被带到了一个阳光灿烂,大地一片生机盎然的季节。那里燕子在筑巢,黄莺在歌唱,梨花蘸着四月轻雨莹莹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