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的下午茶

一

“您有一个快递，请问您的具体位置在哪？我好给您送过去。”下午四时，我收到快递员的电话。

我想起来了，上周有位曾向我借钱的熟人跟我说过，说周一会让人送一本书给我。想必，联系我的应该就是送书的快递小哥吧。

想到新搬的办公室地址不那么好找，我主动提出自己移步到大楼门口等他。走出大门，远远地就看见一个快递小哥手提快递站在湖边，焦急地左顾右盼，一副着急的样子。

我理解的，现在大环境不好，赚钱是越来越难了，快递小哥想缩短客户的签收时间，争取多送几单增加收入，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于是我一边向他招手，一边向他走了过去。他也看见了我，提着快递朝着我这边一路小跑过来。

“这个盒子里面是蛋糕，您要马上放冰箱里；这袋是糕点，您提好！”说罢，他顾不上让我签收，便一把将盒子上的签收单扯下来，将两袋东西塞到我手上，然后戴上头盔，骑上他的送货小电驴，风驰电掣般一溜烟就没了影。

“自己都困难成那样了，还舍得送那么贵的下午茶，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手提蛋糕和面包，我忍不住责怪，也情不自禁想起他跟我借钱的情形。

二

“小霞，在吗？”一天深夜，我正伏案写作，微信框突然闪烁起来。

“我在，有事吗杨经理？”我回复道。这是他出狱后第二次联系我。我似乎有预感，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我爸住院了，患癌需要手术。可以的话，借我三千块钱，二十天左右还你。很冒昧，很抱歉，真对不起。”沉默了些许，他才说出借钱的事。

果然，我的预感没有错。不过我也可以理解，不管他说的真相有几分真实，但有一点，他在经济上遇到困难，这个假不了。

关于借钱，我是有忌讳的。因为出于对朋友的信任，我已经吃过不少亏。于是我在纠结，网络另一头的他是否值得信任。

在犹豫的间隙，同时也在查看自己的账户余额。由于刚刚给孩子买了公寓，端午节回乡探亲也花了不少钱，说实话，我也正囊中羞涩。

“我知道打扰你了，很抱歉。”也许见我久久没有回复，他接着又发来一条信息。

“不，你误会了，我是在查看我的账户余额。”我解释道。

“孩子刚留学回来，接着资助就业、买公寓、换车等，几乎用掉所有积蓄，所以闲钱有限。这样吧，我先凑一千给你当路费，真的很抱歉，只能帮你这么多。”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他解释，也许是因为考虑到他目前的处境，担心他的敏感会引起他的自卑。毕竟，他也曾是一家大型超市的经理，也曾是一名中层领导，只因一时失足，才沦为今天这般境地。但是，我也不过是个凡人，也担心上当受骗。自从信任之网被无情戳破后，损失的钱财最终成为一笔笔坏账，那是活生生的前车之鉴。

但是，作为一名社区工作者，我更希望看到人心善良的一面，同样也希望自己的点滴善意，让曾经的失足青年重新燃起人生的希望。予我，就算他欺骗了我，这点钱也不会对我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

“好的，谢谢你，小霞。谢谢！”他连连谢道。

我把钱转给他：“不好意思，也帮不上什么忙，你先收下，不着急还。”

“谢谢，小霞。我在广州跑外卖，你那边我去过几次，但不敢找你。”他的话里有些卑微，字里行间都散发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凝重。

“好好工作，不管从事什么职业，靠劳动所得都不卑微。你要加倍努力工作，相信你一定能够熬过人生的寒冬。”我知道，这些鼓励的话，对于一个挣扎在生活泥沼之中的人而言，显得格外的无力与苍白。但是，对于一个连朋友都称不上的人，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小霞，这个钱，我下个月还你。”我不知道他此时在想些什么，是失望、悲凉、无助，又或是感慨？但是我顾不上那么多，以往的经验教训历历在目，它们鞭策着我日渐成长。

半个月后，我再次收到他的信息。

“对不起，小霞，可不可以再借2000给我？今天撞车赔了500元，自己又修车，明后天又要交租。我现在是日结的，以后每天早上收到款先转150元给你，转完这笔款为止。”随后，他发来事故现场的照片。

我突然感到窒息。这一刻，我心里确定他就是一个骗子。说得那么楚楚可怜，不就是想再次博取我的同情心吗？所以编个蹩脚的理由，继续诓骗我借钱给他吗？

“再善良的人也是有底线的，杨经理，你太让我失望了。”我在心里想道。

“杨经理，不好意思，我现在没有余钱可借了，抱歉！”隔着屏，也能感觉到我言语间的冷漠。我想，他应是感觉到了的。

“好的，理解，我再想办法，谢谢！”他说。

一个月后，我已渐渐忘了这件事情。但他的信息，却在我平静的黑夜荡起了涟漪。

“小霞，欠你的钱真的要晚一些才能还给你。我下个月开始分月转给你，真的很对不起。”

“不要紧，先照顾好自己。”我回复道。这是我的真心话，且不管他的话是否真诚，也不管他最终能不能还钱，我借给他钱的时候，本就已经不打算他能主动归还了。

又过了二十多天，在一天深夜，他在微信里给我打来300元，并再次说明情况以及歉意的话。虽然已是凌里两点多了，但我还是看到了。我望着那300元的转账，突然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当中。哪怕在穷困潦倒的时候，他也不曾失了做人的尊严。

收，还是不收？

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对于一个刑满释放的大龄青年，重新回归社会需要勇力，不光要承受世人歧视的目光，还要面临就业的困境。帮助他们重塑形象，重新建立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以宽容的心胸去接纳他们，让他们重拾信心，开始全新的生活，不正是我们社区工作者的日常工作吗？

但是，如果不收这个钱，会不会伤害他的自尊呢？换位思考试想一下，假如有一天相遇，他定会感觉挺不起腰杆，免不了卑躬屈膝，于是有了低人一等的感觉，这种情形，也是我不想看到的。

“杨经理，谢谢你！即便如此困难，你还是那么令人敬佩。”第二天，我收下了那三百元钱，并由衷地说道。

“小霞，你还在老地方办公吗？过几天，我让人送一本《上海摩登》给你。我听香港电台介绍过，说学习文学的人必读的，听说和电视剧《繁花》的剧本有关。”他知道我近期在写剧本，于是处处留心，这让我感动。

三

“送书就送书，怎么还送这么贵重的下午茶？”看着价格不菲的蛋糕和糕点，我忍不住在心里埋怨。他赚钱不容易，整天风里来雨里去，我怎么能心安理得地享用这顿昂贵的下午茶呢？心里盘算着，一会无论如何也要转点钱给他。

我找遍两个盒子，却始终没有找到《上海摩登》那本书。难道，他是将蛋糕和书分开送吗？是的，应该是这样！蛋糕和图书本就不同一个店啊！

我和同事们一边享用美味的水果蛋糕，一边跟同事们讲起他的故事。同事们都说这人很懂事，是一个情商极高的人，能屈能伸，日后定会大有作为……

我们正说着，我的电话突然又响起。我放下手中的蛋糕，腾出手来接电话。

“黄小姐，我在这等了好久了，你怎么还没出来？”原来是刚才来电话的那个快递小哥。

“啊……你说，你还在外面等我？那刚才送蛋糕的是谁？”我愣住了，脑子有点乱。

“什么蛋糕？我没有送蛋糕，我是来送书的！”快递小哥肯定地说道。

“完了，我收错快递了！这个蛋糕，不是我的！”我放下电话，望着已经吃掉一半的蛋糕，又将两件事放在一起分析，我这才突然反应过来。

好不容易找到买家的电话，告知她刚刚发生的乌龙事。好在她并没有生气，却也被这桩趣事逗乐了。

“我这边没关系，商家已经为我重新做蛋糕了。就是那个快递小哥，他正到处找你呢！”她说道。

我让她将我的地址告知快递小哥，让他来办公室找我。毕竟，三百元的单子，对一个普通的快递员而言，也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不一会，快递小哥就找上门来了。待我处理好这件事后，我才拆开包裹。我发微信向他表达了谢意，却对刚刚收到的那份意外的下午茶，始终守口如瓶。

四

“小霞，等过些时候，环境好些时，再找你喝茶，谈谈文学。”他回复道。

“哈哈，不要客气啦！好好工作，娶妻生子，早日成家！”我笑道。

此时，窗外下起了倾盆大雨。瞬间，天地间一片苍茫。

随着一声“叮咚”的微信铃声，我收到一条他发来的视频。视频里天空低沉，风雨交加，路上积水已过半尺。镜头里看到一个快递小哥的侧影，他身披雨衣，正骑着美团专骑，在马路上与飞驰的汽车并驾齐驱，仿佛在与暴风雨展开一场无声的较量。

“小霞，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哈哈哈……”

听着他那洒脱的笑声，但没来由的，我的心里涌动着一种五味杂陈的酸楚。

此时的他，正经历着风雨的洗礼，在人生的黑洞中，他仿佛是坚韧与希望的化身，带着一丝微弱的光，向着黎明的曙光奋力冲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