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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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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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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逝的蟋蟀

飞逝的蟋蟀

1.

男孩一头钻进桌子下面,拨开一堆杂物,小心翼翼地捧出唯一的那只蟋蟀盆,打开盆盖,轻轻地投入一粒饭粒。现在粮食紧张,每一粒米饭都非常珍贵,饭粒是他从早餐中省下来的,是他从舔光的早餐稀饭碗中挑出的难得的一粒干饭。他必须确保这只虫吃饱喝足,眼下它是全家唯一的指望,它将承担着一家人今后三天的吃饭钱。他从早餐的粥中扣出三碗留给病在床上的母亲及弟弟、妹妹做中午饭,他本人中午就要断顿了,他的午餐以及全家人的晚餐必须由他想办法解决。由于经常吃不饱饭,营养不良,十二岁的他个头一米四不到,体重六十斤,根根肋骨凸起的胸部如洗衣服的擦板,体检时医生说他有鸡胸。

他绝对不知道也想不通上海人为什么把蟋蟀叫成“裁绩”、“財积”、“財吉”,这几个词的沪音一样,但似乎与蟋蟀毫不沾边,不像北方人把蟋蟀叫成蛐蛐,蛐蛐之称呼来自于蟋蟀的“瞿瞿”的叫声,有它们的谐音的联系。这三个与谐音不沾边的上海词中,他更倾向于把蟋蟀叫成“裁绩”,与母亲目前做的生活相接近。母亲与父亲离婚后,只能凭一己之力支撑起这个有三个孩子的家,她靠替人裁缝和烫衣养活一家人。他在小学生课外读物上曾经读到古人把蟋蟀称为“促织”,也就是上海人的“裁绩”的意思。当然,他更不会知道很多年后有个上海民俗学家考证认为“裁绩”、“財积”、“財吉”很有可能是“虿绩”的谐音所致。字典上解释,“虿”是一种毒虫,农人视蟋蟀为伤害农作物的毒虫,中医认为此虫可以炮制入药,有利尿消肿功效。“虿绩”意此虫活体会发出如织绩的动听鸣叫,而上海人取其谐音作“裁绩”、“財积”、“財吉”。

现在,他把手中捧着的那个蟋蟀盆和里面的盆主——那头青衣裁绩——看做他和全家延续后三天生活的希望,此刻,他临时起意愿意把裁绩叫成“財积”,因为他希望他的这些财产能真正成为“財积”去换得五角钱。按当时市价五角钱可买五斤米,五斤米可使家人吃上三天,这三天可使母亲病体恢复一下,带领全家一起再赚点续命的钱。裁绩只有100天的生命,但家里的生活必须如日出日落那样连绵不断延续下去。那头青衣裁绩和那个裁绩盆会在此时承担匡救全家于饥病之中的神圣使命,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事,但从得到它们的一刻起,他就把它们看做自己的缘分和荣耀。

上上星期的一天晚上,邻居大哥吊眼皮——他右眼皮有点吊——约他一起捉裁绩。那天夜里天黑如墨,他随吊眼皮带上手电筒翻墙进入到附近巨鹿路的一处私人花园,花园里有人工山坡,有池塘,山青水绿,枝繁叶茂,蚁草肥美,曲径通幽,是裁绩的乐园。传说这里有一种被称作陀头青的虫是裁绩家族中的精品,个个体壮善斗,凶猛无敌,但至今谁也没见过它。据说此房产的房主解放前跑到了国外,此处仅留有一个看房人看管,夜里不会出来。他随吊眼皮借着月光踏上了花园中的曲径,他想起了小学生读物上“知有儿童挑促织,夜深篱落一灯明”的古诗句,他暗笑此时的他就成了诗中的“儿童”了。花园里裁绩叫声稀稀落落、此起彼伏,表明早已有不少人对它们下过手了。吊眼皮不愧是个捕虫的高手,他带着男孩只翻石头不挖土,他告诉男孩,石虫顽斗,泥虫善溜,要捉到好虫,必须轻翻石板,石板要挑大石板——他眨着吊眼皮嬉皮笑脸地说——最好是棺材板。他俩做分工,先是吊眼皮翻石板,眼快的男孩随后突然打亮手电用光亮迅速锁定一只虫(会有多只虫蹦出来),那只被光罩住的虫在突然的强光照射下会瞬间晕住不动,眼明手快、捕虫技巧出众的吊眼皮立即翘起眼皮盯住此虫并迅疾下手捉虫,男孩快速递过装虫的竹筒,吊眼皮麻利地将到手的虫灌入竹筒。俩人合作天衣无缝,不一会就有十多个虫被俘获。

就在俩人准备翻墙离开时,男孩听到墙脚的一块砖下有裁绩的叫声,他能辨出此声音与其他虫不一样,它的声音沉稳有力,有贝司感,可以断定这是一只体格强壮的虫。他俩翻开砖头打亮手电,吊眼皮下手之间这只虫突然蹦跳了起来,那高度惊人,男孩本能地用身体去挡,虫落在他的大腿上,他一只手罩住虫时,可以感受到虫在手心里又撞又咬,他确定这是只非同寻常的烈虫。这只虫终于还是被灌入竹筒里。男孩与吊眼皮商定,他以其他虫的分配权换取这只虫的保留权。

第二天早上,男孩用清水为虫洗澡,放入自己的裁绩盆中,置入饭粒和水,静养起来。他买不起裁绩盆,只能用家里一个废弃的大茶缸改装而成,大茶缸底上铺了一层硬纸,裁绩在上面可以行动自如不打滑,大茶缸盖是用旧纸板改装而成。下午,吊眼皮特地来此看了这只虫,但见得此虫一身铁青,头大、额铁、眼亮、身阔、腰圆、腹小、尾枪劲,腿脚长而粗壮有力,用裁绩丝草逗之,那八字钢牙猛张呈一字开,凛然有肃杀之气,被吊眼皮用裁绩丝草逗弄时两腿毫不退让以至于脚下的垫纸被推动。打斗时,它不像其它虫那样狂叫着抬起头张牙舞爪虚张声势,而是躯体贴地略仰起头张开大牙抵住对方的下颚命门,它的张开的铁牙就像推土机的翻斗,又像坦克车的大炮,整个身体就像推土机或者像坦克车般向前推进,只一两个回合就把把对方拱翻打倒落荒而逃,得胜的它然后展开双翅高唱凯歌。吊眼皮大呼好个“落地龙”,扔下裁绩丝草叹了口气,好虫!

男孩得“落地龙”如获至宝,他每天精心调养它,每天给它洗澡,洗盆,用米饭里喂养,偶尔抓蚂蚁喂养,蚂蚁力大,吃蚂蚁的裁绩会长力气。当然,给裁绩洗澡和喝的水必须是放在露天的旧罐头里的隔夜的自来水,去除氯气的自来水回归自然水,才能滋养落地龙。晚上,他竖起耳朵倾听落地龙在它的领地里欢唱,这一觉睡得特别酣畅。

吊眼皮要用五个虫来换落地龙,男孩不同意。得不到就镇服它,那就赌吧,吊眼皮说。他拿出家里收藏的一只盆体雕龙的裁绩盆作虫子厮杀的第三方角斗场以示公平,并鼓动附近的虫友携勇虫前来打擂。他悬赏:如落地龙能三天里连胜六局夺得擂主霸位,此龙盆归它。重赏之下,不断有人带着精挑细选的勇虫来打擂,这些都是有着优秀战绩的勇虫。神奇了,落地龙一落龙盆就像进入本土作战的角斗士一样精神抖擞,角斗时它张开的钢牙更加强劲有力,它展开的翅膀虎虎生威,它的推土机或坦克车战法势如破竹,它三天直落六只勇虫,它六度得胜六次展翅高歌,它睥睨面前所有勇虫,视之不堪一击的虚虫,成为一时称霸邻里四方的裁绩王,作为本次挑战赛擂主的落地龙赢得了它的王座——龙盆。交盆时,吊眼皮心疼得右眼皮几乎吊到眉头,男孩知道,吊眼皮的此龙盆也是到手不久的战利品。

2.

早餐刚过,母亲躺在床上养精神,弟妹在逼仄的房间里的仅有雨伞般大小的空地上玩穿帮帮。

昨天早上,母亲交给男孩五元钱,这钱是母亲刚收到的缝烫衣物五天的报酬,母亲叮嘱他买二十斤米,多余的钱给他买下学期开学穿的跑鞋。他很兴奋,每次开学他都期待能穿上新鞋,已经失望了好几年了,这次终于可以如愿以偿了。他已经计算过了,五元钱去掉买米两元钱,剩下的三元钱可以买一双最廉价的跑鞋了。他现在的鞋已经露了脚趾脱了脚跟,这是一双奇怪的鞋,看它的后跟像一双拖鞋,看它的前掌又像一双镂空凉鞋,走起路来踢踢踏踏的,同学们戏称之为“两用鞋”。有了新鞋,下学期再也不会担心上体育课。

好事情是被男孩搞砸的,因为他弄丢了母亲交给他的五元钱。母亲是被他闯祸气病的。钱是怎么丢的,他事后怎么都说不清楚,只记得他拿着钱一路狂奔向米店,途中突然听到熟悉的裁绩叫声,见是吊眼皮正与人进行一场斗裁绩大赛。受吊眼皮招呼,男孩忍不住停留了下来挤进这堆人中间看了起来。那是一场紧张得扣人心弦的虫斗,吊眼皮的虫胜利了,男孩悬着的心释然了。他观虫如此投入,以至于全然忘记了母亲再三关照要管好三样东西——钱、粮票、购粮证——的话。然后他退出人群,迅速赶往米店,他来到米店柜台前一看,整个人都吓傻了:手中的粮票、购粮证都在,但钱没了。糟糕的是这笔钱是母亲用于以后几天吃饭的“托底钱”,除了这五元钱,她手头再也没有其他可以维持以后几天生活的余钱。母亲又气又急,挥动其手中的量衣尺子就要揍男孩,尺子未下来,人已无力地倒在了椅子上了。男孩承认,是他闯了大祸,必须承担责任,为母亲分担一份忧愁。

男孩捧着龙盆,想到《水浒传》中杨志卖刀时刀鞘上插了草标儿,就顺手用一根裁绩丝草插在龙盆的气孔上,这是表示待卖的象征。这让他体验到杨志当时走投无路只能卖出祖传宝刀时的心情。当然他比不了浑身本事的杨志,他只是个瘦骨嶙峋的男孩。尽管他的全部家当只有那只裁绩和龙盆,实在不能与杨志的家传宝刀相提并论,但它们也并非一无是处的道边苦李。杨志的家传宝刀是稀世珍宝,却引来牢狱之灾;而男孩实在担心这个尚有优处的玩物能否找到识货的买主,给他和全家带来好运。从家里到连云路花鸟市场平时大约要走半小时路,他只花了二十分钟,这次他不敢走路左顾右盼了,沿途他顾不上与朋友阿三、阿毛打招呼,顾不上西洋镜、套圈圈、零食摊等的诱惑,他的心里只有手中捧着的家当,其他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不知道上海人何故把连云路又叫做新城隍庙,他的印象中那里没有庙,听吊眼皮说,原来这里有座庙叫新城隍庙,名气堪比豫园老城隍庙,后来拆了。尽管如此,上海人仍旧习惯把那地方叫新城隍庙。如今庙没了,但由庙带来的人气还在延续下去。连云路上人挤人摊挨摊,有花鸟摊、蟋蟀摊、零食摊、杂耍摊、修鞋修伞摊,有变戏法、套圈圈、卖狗皮膏药等等。但难得见小吃摊,著名的甜甜的红枣赤豆莲心粥摊前也是寥寥几个人。现在粮食紧张几乎无人有多余的粮票在外买小吃,如有小吃摊卖的食品不收粮票,定收议价钱,价格贵得惊人。吃不起但享受得起,小吃摊散发的香气飘散在马路上,人人可以尽情呼吸不要钱和粮票。

男孩穿过人群,在一个蟋蟀摊旁停了下来,很快他又离开了这里,他担心这里人多,有被熟人发现的危险。八月初正是裁绩旺市时,吊眼皮一类的虫迷几乎三天两头要来此淘虫。他选择了略微僻静的拐角处的弄堂口,他手中托着插着裁绩丝草的龙盆站在这里,他不敢像零食摊主那样大声吆喝来招引买主,他只能希望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有买主能注意到手中的插着裁绩丝草的龙盆。一个多小时了,几乎无人与他攀谈交易,甚至无人看他一眼,他这才知道守株待兔是没有用的。于是他用眼光在过往的人员中主动搜索,因为他发现有意买裁绩的人一定会在走路时两眼不断地向两旁扫视搜索目标,只要对上眼,他就举起手中的插着裁绩丝草的龙盆朝着对方轻声招呼道“买吧”,买主就会趋上来询购。他想早早脱手货物买米回家。想到家里的情况,他在唤买声中灌注了渴求的元素,这个方法有效了,半个多小时里就有几个人前来看他手中的货,但都因不识货而不感兴趣。

他饥肠辘辘,口渴得很。他很后悔没有带瓶水。他累了,只好找到上街沿的台阶坐下来。临近中午了,购物和闲逛的人开始退场了,连云路上不如刚才那样人挤人,他这里几乎无人光顾了。他显得有点无聊,两眼直直地继续向左右两边一百八十度扫视。他左手边是个零食摊,他知道这个摊上有一种叫盐金花菜的零食,以前吊眼皮买过,让他尝了一口,那是用新鲜草头撒盐晒干后拌以各种调料封缸腌制的咸菜,吃时撒上胡椒粉,香极了,只要两分钱就可以买一小包。他咽了咽口水,目前两分钱对他来说是笔巨款。他的对面是一个变戏法的人圈,他看到变戏法的演员从观者手中随便要了一张废纸,裁剪成纸币大小,然后撕成碎片,将碎片捏成团后包紧在两个手掌中,口中念念有词,又对两个拇指中间的小孔吹了一口气,两手松开,碎纸片立刻变成了一张五元的人民币。他很难受地苦笑了一下,要是他会这套魔术,此刻他就不会枯坐在这里了,家里如缺钱,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变出钱来,他可以不让母亲吃苦赚钱了,至少昨天他不会让手中的钱变到别人手里去。他的右边是个金鱼摊,摊位的两边叠了三层鱼缸,他只认识金鱼缸中的狮头、高头、水泡、龙睛、蝶尾、虎头这几种鱼,金鱼们锦衣玉食、摇头摆尾、富态神气、优哉游哉,似乎在向他显摆自己的优越感。他摇了摇头,看到它们如此神气活现,他就有一种自卑感——他不如它们。

男孩想到龙盆里的落地龙一定渴了饿了,他端着龙盆寻到一个馒头摊,很幸运,他从地上捡到一小块馒头粒,扔进龙盆,又从金鱼缸中用手沾了几滴水滴入龙盆里。他又苦笑了一下,要在平时,这一小块馒头一定会被他塞进嘴里。

他此时口渴得厉害,肚子瘪得如跑光了气的皮球。他走进弄堂里,中午时分弄堂里空无一人,他在一个水龙头前打开龙头俯身用两手掬得一捧水,倒入口中。他看到弄堂中间一侧有一泔脚缸,见四处无人,就伸手从缸里抓出一团饭迅速塞到嘴里,饭略带馊气,但对饥肠辘辘的他来说那是山珍美味。

3.

现在人与虫的饥饱略有缓解,他觉得有点累了,他找到上街沿一有电线杆的阴凉处,背靠电线杆坐下了。他感觉到屁股下的地面有点热烘烘,就脱下脚上两个木拖板拖鞋垫在屁股下,赤脚踏在地面上,人顿觉舒服了点。他想起今天到现在还没有练过毛笔字,于是用食指在地上划了起来。没有字帖,他只能用眼睛搜索附近可以临摹的字,他看到对马路上的推拿按摩摊挂的一副楷书对联“展筋续骨扬善得,仁术妙手救扶伤”,字迹工整潇洒,颇有功力,就用眼揣摩了一会儿,把每个字的一笔一划都印入脑中,随后就按照脑中的印记用手指在地上临摹起来。写完了,想到还有生意要做,于是他继续用眼进行他的市场观察,但他总觉得两眼直打盹,他立即告诫自己千万不能闭上眼睛。他此时甚至羡慕起吊眼皮了,他那只右眼睡觉时整夜都是睁着的。

连云路上人渐渐又多了起来,他抬眼看到父亲从人群中向他走过来。父亲还是那样瘦,只是胡子长了。他记不清有多少年没看到父亲了,那最后一面是在他一年级时,父亲带了两个陌生人把他在家里的衣物等一并带走,从此与家不相往来了。父亲有一手裁缝手艺绝活,从事设计裁剪时装、皮装。父亲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也许他的审美能力与此有关。父亲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可与外国人直接谈生意。父亲常喝闷酒,每次喝酒都一醉方休,每次喝完酒嘴里就喷出像大卡车尾气一样难闻的气味,然后免不了要说胡话、耍酒疯。母亲为父亲当下手,为父亲设计的服装进行下道缝纫制作工序,但那只是一般的作品,只有高档的作品父亲才亲自设计、制作。据说他制成的高档服装样式时新且做工精致,经常挂在南京路高档服装店的橱窗里展示,引领南京路时装新潮。听说解放前某外国领事馆看到了父亲设计制作的样品服装后,上门委托父亲为该国女皇设计制作一件貂皮大衣。那件生日礼品深得女皇赞赏,亲笔写了感谢信。这几年,男孩听说那件貂皮大衣给父亲带来无尽的麻烦,这或许是他常喝闷酒的缘故。父母到底为什么最终吵翻,男孩不知道,男孩只知道父亲那天喝多了酒信口胡说了些什么,随后又吵吵闹闹砸东西耍酒疯,母亲气急了,抄起尺子要赶他走,父亲要打母亲,男孩冲上前去护住妈妈和父亲拼命……

男孩不知道以后发生了什么,但他听到班里那个尖嘴女在背后点点戳戳地说“离婚”什么的,点得他后背发凉,见人就有一种负罪感,好像“离婚”家庭里的人是一种世道不容的贱人。再以后,听说父亲另外成家了。母亲脱离了父亲自己单干了,本来已经很不妙的家庭经济情况变得愈加捉襟见肘了。看到父亲,男孩本想上前叫父亲,突然想到母亲受父亲所累,母亲恨父亲,男孩就恨父亲,他扭过头去了。

男孩想起母亲了,母亲和妹妹弟弟中午饭已经吃过吗?中午饭仅仅只是每人一碗粥而已,应该吃过了。母亲不知道自己到这里来卖裁绩,她一早关照他到沈老师那里借五元钱买米。自己为什么不去?是的,自己为什么不去?要是去的话,沈老师一家绝对不会视他家断顿于不顾的,绝对不会!如果按母亲的话做的话,他也绝对不会流落到此卖裁绩了。问题是自己为什么不敢按母亲的话去做?他一时记不清、解释不了。

母亲给沈老师一家做衣烫衣已经好多年了。沈老师一家只有她妈和她两个人,她妈六十岁左右,体弱多病。沈老师三十岁了,身材修长、端庄美丽,她严肃认真不苟言笑,她的白皙的圆脸就像叶瓣紧裹的鲜白百合,紧抿的嘴唇就像横在脸下部的一支小巧的小红椒,脸盘上玉立着的高挺的鼻梁,就像她搁画笔的玉瓷笔架的架峰。她走路时,略微高仰的头使一头乌黑长发垂泻到肩后,两只乌黑的大眼睛直视前方,给人以一种冷傲的美的感觉。沈老师至今单身未嫁,听母亲说,沈老师立誓为了她妈绝不出嫁。但从未听说沈老师的父亲,大家都忌谈她父亲,就好像是沈老师生下来就没有父亲一样。

看到金鱼缸里的金鱼,男孩想到沈老师和她的那幅画。沈老师毕业于师范学院艺术系,她教画画、书法。男孩看到沈老师在家画的水彩画,画的是一条金鱼。他不知道沈老师怎么会喜欢上金鱼的。画上那条金鱼是条水泡眼,鱼身上的片片金鳞闪闪发光,那两只像两个大气球似的水泡眼似乎轻轻弹指就会爆出一汪水,它在纸上摇头摆尾地向人游过来。不知什么原因,男孩总觉得金鱼缸里金鱼不如沈老师画中的金鱼好看、逗人喜欢。

4.

沈老师是男孩遇到的最好的老师,想到她,男孩心里充满敬意。他敬她不仅是因为她美丽、冷傲,更因为她多才多艺。美丽的女人可以让人怜香惜玉但未必让人心生敬意,但美丽又多才多艺的女人却因难得而让人倍加尊敬。画画是沈老师的主业,但她还有音乐才能。有一次学校音乐老师因故缺课,沈老师临时救场代课。大多数的男孩都不喜欢音乐、唱歌,课堂纪律往往很差。沈老师知道,好的音乐不会被人拒绝。开课了,她先弹起了钢琴自伴自唱表演了一首独唱歌曲《我的祖国》,那钢琴弹得行云流水,那歌声清纯明净,整段歌唱得娓娓动听如夏季清凉的汽水润入孩子们的心田,歌声时而如阳光倾泻,时而如暴雨急注,琴声和歌声交融把大家带入《上甘岭》电影中志愿军坑道战的精彩情节里,全班同学听得如痴如醉。歌罢,沈老师宣布,只要大家认真听课,结束前再花十分钟时间讲个小故事。整堂课大家秩序井然,这是本校很少有的情况,还使这个班级的课堂秩序保持了好几天。就是这堂课,使班里的几个女生立下以音乐为终身追求的志向。尤其令人称奇的是那个阿毛,平时脏话不离嘴,走路时甩头摆屁股地哼着下流小调,可这堂课后,阿毛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沉默了好几天,男孩经过阿毛身边破天荒听到他嘴里哼着“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这是堂令男孩终身难忘的音乐课,因为尽管沈老师讲的故事他不完全懂,但他从沈老师讲的故事中第一次知道德国有位叫贝多芬的音乐家。男孩不懂的是这位姓贝名多芬的音乐家怎么会穷得叮当响,比自己家好不了多少,甚至不如自己,至少自己还有裁绩可卖,而他一无所有。男孩不懂这位音乐家既然如此穷,为什么还要拼死搞音乐?为什么不能像自己母亲那样做点事赚点钱先让自己填饱肚子再说,有必要不顾耳聋、生病继续搞音乐吗?冻得受不住靠跳舞就可以当棉衣吗?亏他还姓贝名多芬,其实他既无贝(宝贝)也无分(钱)!

母亲与沈老师全家相处得非常融洽,母亲把她们家看做自己的家一样,也由于这个原因,沈老师把他全家也看作自己家一样,待他们如亲弟妹,不像有的老师如那个班主任男老师——吴老师——那样老是乜着眼睛看他,他心里明白原本就不屑的于他的吴老师更加鄙视他或许另有隐情。听说吴老师曾经步履相随、死皮赖脸地追求过沈老师,沈老师明确告诉他,她不打算嫁人,她必须守候在母亲身旁,陪侍母亲,婉谢了他。这个男人恋爱不成就迁怒于跟沈老师来往的一些人,包括男孩。男孩不喜欢吴老师,还因为这个教语文的男人尽出一些让他无法写的作文题。吴老师要求把这些作文题写出革命意义,如《我的爸爸》、《我的妈妈》,他该怎么写?像元元的父亲是区委书记,他的早年参加革命的爸爸浑身都是好作文的内容,他写他爸爸曾是抗大学员,当过红小鬼,如今担任领导工作,开会讨论布置工作,下工厂里弄调研,起早摸黑忙于革命工作,意义如何重大,随便哪件事顺手拈来顺理成章就是一篇好作文,作文得五分即满分是家常便饭。又如,小钢的妈妈是街道干部,她本人干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革命工作,她本身就是一篇好作文。男孩没法写这些革命内容的作文,他能说父亲是酒鬼吗,能说父亲喝醉酒闹酒疯是革命工作吗?他能说母亲离婚后从事的个体裁缝烫衣活命生计是神圣的革命工作吗?他不能写,不能写就不写,他推说忘了写作文作业了,只能拒交作文作业了。他挨了那男人的一顿臭骂加罚站壁角再加关半天禁闭抄写一百遍语文课文的处罚。还有一次吴老师出了《我的一家》作文题,元元写春节里他父亲母亲带着全家访问苏北革命老家,一路走访工厂、公社,一路充满欢乐,充满革命意义。这是一个完整的幸福的革命家庭,而幸福的革命家庭本身就是一篇好作文,再加上元元妙笔生辉,作文精彩极了,被推荐到班上朗读,文稿被贴到班级学习墙报上展阅。男孩怎么写这篇作文?他能把这个残缺的贫困家庭写成残缺美的革命家庭吗?能写这个有一顿没一顿饭的家庭充满幸福欢乐吗?母亲起早摸黑地辛苦干活,以至于她有时终日不停地嘀咕唠叨,能把她的嘀咕唠叨写成充满革命的乐观精神的豪言壮语吗?不幸的家庭本身就不是一篇好作文。其实男孩早就暗暗喜欢上了书法篆刻,他知道许多名家篆刻完一件作品后,喜欢对这件作品进行“破边”、“破角”艺术处理,以得出作品的古朴、沧桑感,把作品的残缺美转变成岁月美,取得意外的艺术效果。难道离婚家庭的残缺也是父母没事找事在玩残缺美以取得什么艺术效果并让孩子把它作为作文题材大加褒扬它的革命意义吗?小小年纪的男孩比别人家的孩子更早更深刻地领悟到了生活与作文的关系,生活就像一面镜子一样,镜子的光彩就是生活要说的知心话,如果你把生活的镜子照射在纸上的光彩转变成说话的文字就是作文。没有生活的体验哪来反映生活的作文?他再次拒交作文作业,又挨了那男人的一顿臭骂又加罚站壁角再加关半天禁闭抄写语文课文一百遍的处罚。当然他可以像有的人一样瞎编瞎写,糊弄一下,这是在吴老师不知情的情况下做的事情,而这个臭男人对男孩的家了如指掌,糊弄他只会自取其辱。男孩讨厌吴老师、讨厌作文。有时候他幻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许会成为作家,写写很多有趣的事,如斗裁绩、玩官兵捉强盗、打弹子、刮香烟牌子、踢毽子、跳绳等,写得妙趣横生,让人看得趣味盎然,气气这个吴老师,如果有可能,让这个男人站壁角、关禁闭、抄写语文课文一百遍。

沈老师偶然看到男孩写的语文作业,她对他写字的潜力大为震惊。她让男孩母亲带话让他到她家去一次。从他家到她家大约只要五分钟路程,内心忐忑的男孩走了十五分钟,他不知道这个神色冷傲对教学及其严格的美女老师会如何训斥他,他心里明白一定是他的瞎涂瞎抹的绘画和书法作业触犯了她。如所有的有着强烈自尊的美女一样,沈老师最忌讳别人轻视自己和自己的专长,她的教学就是她的自尊,轻视她的教学就是轻视她本人,就是轻视她的容貌和才学,轻视她的外在美和内在美。美丽和才学应该得到尊重,美丽和才学应该让人敬佩敬畏。

男孩来到沈老师住的那幢楼,这是一幢有着数十年历史的老式三层洋房楼,说是老式,因为楼里过道扶手、房间壁炉门锁地板甚至卫生间浴缸、水龙头等都还保留着三、四十年前的配置和风格。她家住在三楼的两间房,那时上海能有这样的住房很不错了。西房门虚掩着,男孩轻叩房门,里面传出“请进”的邀请。男孩却生生地进门、穿过房间来到宽敞的内阳台上。夏天的阳台凉风习习,沈老师坐在阳台一角画画,画架前面是一只金鱼缸,画的是其中的一条水泡眼金鱼,画作即将完工。

沈老师放下手中的画笔,从身旁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本柳公权《玄秘塔碑》字帖,指着阳台另一角的小台子对他说,走廊上有一堆旧报纸,拿几张来对着碑帖练几个字,毛笔和砚台在桌子底下。男孩一切都放整齐,沈老师放下手中的笔站到他身旁,打开碑帖指着其中的一个“永”字,厉声说,看准了这个字的笔画结构,注意字的落笔轻重以及钩划撇捺部位,默记在心里。你要记住,练字前,一定要仔细观察好每一个字,用眼“视读”,然后印在脑子里,融汇在心里,字心合一,最后贯通于手上,心手合一,用心写字,字才能写好。男孩不敢怠慢,使劲看了两分钟,恨不得要用眼睛吞下这个字。沈老师合上碑帖,命令道,写一组十个永字,每写一个字就重复上述“视读”到心手合一的过程,更正前一个字的不足之处。不求快但求一个比一个字写得好。今天写十组字,都用此方法写。不令我满意你不能回家。你这孩子,不对你严格点你就不会长脑子!

这种练字方法太难了。写第一个字时,不知是紧张还是手生,男孩哆嗦着手,第一笔就像拖鼻涕一样在纸上来回扫荡修改,如果是铅笔,写坏了可以修改,这是毛笔,落笔成型,越改越差,他的头上沁出了汗水。他的颤抖的手被沈老师的手一把握住了,他听到她在身后严厉的指责声,手别抖,手指握直笔,手腕支撑手,稳住手臂。他感觉到了沈老师握住他的手,那只手柔软、白皙,母亲的手比沈老师的手黑且粗糙多了,但都可以感受到不同样的温柔。他感觉到靠近头部的沈老师的带着清香的鼻息,感觉到靠近后背的沈老师的胸脯的轻轻的、有规则的、柔和的起伏。

好在男孩脑子清晰,记忆力极好,模仿力极强。这天沈老师总共教了男孩十个字,男孩按照要求每个字都经历了“视读、融心、贯手”三个环节,每组写十个字,十组一百个字共花了一个多小时时间。沈老师板着脸看完结果后,缓下了脸。见状,一直紧张观察着她的神态的男孩松了口气。忽然,他反而觉得沈老师板着脸特别好看,比缓下脸要好看得多。沈老师严肃地质问道,你能写好字,为什么不肯好好地写?一个人连自己能力所及的事都懒得去做,对自己不负责任,还指望你今后对家庭负责任吗?见男孩低头不语,也许她意识到光批评不鼓励是不会有效果的,她缓了缓口气又继续耐心教训道,我看得出来,你不愿画画,我不强求你。你知道吗,你有写毛笔字的天赋,只要你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写,每天下功夫练字,你一定能练出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她拍着男孩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你已经不小了,你知道你的肩膀上的责任和担子吗?要承担起家庭责任,就要从自己做起。你应该懂事了,你回去好好想想。

沈老师从桌子抽屉里取出十本大楷簿,给男孩布置作业,要求每周写满一本字,每个字都要达到一个比一个好的标准,每本字都要有进步。她不容商量地说,每本写完交给我检查,如有不合格的字就罚加倍重写。你走吧。

她继续画她的金鱼。

也许是生平第一次听到鼓励的话,男孩觉得沈老师不那么可怕了,甚至有点令人喜欢了。他脚踏原地像生了根一样不挪一步。沈老师瞪大了眼问道,还有什么事吗?男孩嗫嗫嚅嚅地说,我想问个问题,好吗。

你问吧。

你能画裁绩吗?

沈老师惊得画笔掉在了地上,不客气地回答,什么?刚鼓励你,你就神智无知了?你这是在给我布置作业吗?

不不,我只是想请你教我画裁绩,如果你不愿意,我不敢强求。

也许被他的天真打动了,沈老师沉默了一会儿,诚恳地解释说,画画是要有生活基础的,要做到用心画画,就要有对创作对象的长期深入观察了解的基础,就跟你练写字一个道理。我画金鱼是因为我对金鱼有着长期的深入观察,对它们有了解。别以为我能画金鱼就能画裁绩,我从来没养过裁绩,我怎么能画它们呢,这不是难为我吗?

男孩沉默了一会儿,似懂非懂,似有所悟,他确实一直想象沈老师在绘画方面是无所不能的,看来并非如此简单。他恭恭敬敬地向沈老师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走向房门。他听到背后一声大喝,站住,他回头朝沈老师看去,令他意外的是沈老师居然会笑,就像是连天阴雨中难得一见的一线阳光,笑得有点出乎男孩意料并令他手脚无措。她颔首道,明天你先带一只蟋蟀来让我看看。

第二天下午,男孩带着他的装着落地龙的龙盆如约来到沈老师家。刚过午睡的她粉红的脸上带着枕席的印纹,她身穿夏季短袖淡花衬衣,下着宽松的粉红色长睡裤,尚有点睡眼惺忪。当她看到龙盆时精神一震。她们来到阳台上将小台子搬到背风的一角。龙盆上台后,男孩掀开盖子,随后立即盖上一块玻璃片。沈老师凑过头去欣喜地观察着落地龙。落地龙似乎懂人意,匍匐着一动不动任人细看。沈老师侧过脸问男孩,我可以逗它叫吗?男孩笑着递过裁绩丝草。沈老师左手轻轻地移开玻璃片,右手纤指抖抖索索地抓住裁绩丝草探向落地龙的头部。她的紧张的手突然僵住了,她着急得几乎是用恳求的口吻对男孩说,帮帮我,快帮帮我。男孩握住她的右手,几乎摇不动她僵硬的手背,他轻声说,放松。于是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抖动裁绩丝草。落地龙在裁绩丝草的逗引下,欢快地张开牙齿、张开翅膀,它像一架空中战斗机表演了前冲、180度转身、360度转身、咬草翻身全套动作。她盖上玻璃片,坐在椅子上喘着气大笑了起来,真好玩。男孩从来没有看到过沈老师大笑,平时满脸的严肃如被清水冲洗的肥皂泡沫一样消逝得无影无踪,她笑得就像一朵盛开的百合花。这一刻她就像一个孩童,而他站在一旁傻乎乎地笑着,反而像个大人。身为一个大人,他觉得自己做对了一件事——让沈老师开心了。

这天下午,沈老师画了三张落地龙的草图,是落地龙的三个不同角度的张开牙齿、展开翅膀的造型。她喜欢上了这条虫,但她不能将虫留下,她不会养虫。临走前,她看了男孩侍弄虫洗澡,又想慰劳虫吃点什么,男孩告诉她,只要一两粒饭米粒就行,她满足了虫的食欲。

一连几天,男孩都带虫来供沈老师逗弄观察,她根据观察不断地修改草图,很快积累了十多张草图。

可是男孩还是想不起来他此后为什么不敢再去沈老师家里。记得前两天下午,母亲让他把沈老师和沈老太的几件修改好的衣服送过去。为防止夏天的汗手湿到衣服,他用旧布料包好衣服,兴冲冲地来到沈家。与平常不一样,沈家房门紧闭,男孩轻叩房门,听到沈老师隔着门说把衣服放在门外过道的桌子上就行。男孩依照吩咐做了。就在他俯身放衣服的一瞬间,他看到房门的老式锁匙孔里透出一线亮光。他猜不透,是否沈老师在画裁绩暂对他保密?他好奇地凑近锁匙孔一看,他看到赤身裸体的沈老师坐在藤靠椅上面对门背画着什么。男孩知道门背后挂着一面大镜子,她们家里人平时出门都要关上门对着镜子梳妆打扮一番。她一定是在对着镜子画自己。透过锁匙孔,夏天,关上门的房间里密不透风,她家有电扇——这是当时年代极少家庭拥有的高档电器——估计没开,开了会吹动房间里的纸片。她脸上身上不时沁出汗水,她的坚挺的乳房如蛋白圆裹的水煮鸡蛋一样光洁嫩滑;她两条舒展的长腿如白水萝卜一样圆润饱满,她额头沁出的细密而晶莹的汗水沿两颊、颈脖汇成一股股细流流入乳沟,又像一股清泉沿着洁白柔软的腹部流入两腿间的黑色的神秘处。她对着镜子观察一会,不时地拿起放在右手边画架上的铅笔在纸上勾画。男孩大吃一惊,急转身如被人追逐的小偷一样一路狂奔逃离了沈家、逃离了弄堂,逃回了自己家。即使到了家,他的心脏仍然狂跳不已。

想起来了,就是因为他亵渎了他敬仰的沈老师,对她,他内心充满了负罪感,所以他才不敢也无脸面对沈老师,即使见了她,他也不敢正视她。一连两天,母亲差他到沈家办事,他都推脱了。更不要说,他还敢、还有脸去借钱吗?现在,他必须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该做的事承担后果,承受对自己闯的祸的惩罚,同时还必须像一个男子汉一样承担起家庭的责任。他觉得自己一下子长高了不少。

5.

他从梦中醒过来了。

连云路上的人走了不少,周围的摊位在一个个撤退。男孩饥饿的肚子里有点隐隐作痛,他自忖也许是中午吃的馊饭在起作用。睡了这么长时间,两腿有点发麻。他看了看自己眼前,幸好那只龙盆还在。他两手捧起龙盆,想到一家人晚饭可能没着落了,心里沉甸甸的。他必须离开这里,不能坐等买家上来,就像语文课上说的守株待兔的人最后坐以待毙。他思考了一下,觉得如果随着人流沿着延安路走去,人多的地方一定会有前来询价的人。他觉得自己不能再羞羞答答了,为了全家人的晚餐,他必须豁出脸面。于是他一路走,一路吆喝,卖裁绩了,卖裁绩了。他的声音起初小得似乎只有自己听得见,后来逐步提高,到后来几乎与连云路上卖烧饼的老头的声音一样粗壮有力富有磁性,当然这是他的自我感觉而已。

果然,他的吆喝起到了效果。刚拐过连云路进入延安路,就有人注意到他了。男孩看到有人朝他走来,他端着龙盆向他迎去,这或许是他今天的最后也是唯一的机会了。他想起连云路上的烧饼摊老头教他的做生意诀窍,“见人三分笑,开口伢叔叫;出手夸货好,收钱就拉倒”。他必须未开口先笑脸相迎、礼貌而谦恭地面对来人,这与他的年龄不相称,没办法,要做成生意就要像个成人一样礼待客人,如《水浒传》中对客人一概称为“客官”。他也是为生活所迫,生活可以改变人,不能改变一个人的年龄但可以改变一个人的阅历,他知道自己此时不改变的话全家人今晚的晚饭就会彻底泡汤了。他体会到上海人的口头语“脸皮老老、肚皮饱饱”的深刻含义了,他可以肯定,想出这么精辟的话的人一定挨过饿,而且是经常挨饿,没挨过饿的人脸皮薄薄嫩嫩的,肚子圆圆饱饱的,感觉不一样。他眼前又出现一家人期待他买米回家的眼睛,他突然体会到母亲面对她的一些挑剔的客户时的委曲求全的心情了。于是,尽管他此时不想笑不想说话,但面对买客,此时他必须笑必须说话。

伢叔,您好!他勉强堆起笑脸迎了上去。

你卖裁绩吗?

是的,是的,您看货吧,落地龙、龙盆,好极了。

男孩注意到眼前的男人约三十多岁,身着当时非常体面的的确良白衬衫,的确良灰短裤,黑白相间的镂空凉皮鞋,白净脸,像个文化人。男孩心里掂量着这个人,主要掂量他能否出得起自己的开价。烧饼摊老头告诉他,这叫“噸分量”,是做生意谈斤头的第一步,是生意人的基本功,生意人的两眼就是探照灯,一眼就能看穿对方的身份和斤两,了解了这个人,针对什么人的心态说什么话,鉴貌辨色,生意就成功了一半。男孩看对方是有钱人,很有诚意,不会糊弄人,对生意就有了几分把握。他内心果断作出决定,只要能解决今晚的晚餐,即使降价也要卖出货,生意一定要成功。

其实,那男人早就注意到男孩和他手中的货了,只是男孩睡着了,他不愿意叫醒他。男人接过龙盆,很奇怪,与他人买裁绩的情况不一样,他并不急于打开盆盖,他双手托起龙盆,仔细观察龙盆的外观。这是一只铜鼓状的深灰色裁绩盆,造型很传统。但不同的是,这只盆托在手里可以感觉到比通常的盆要沉甸,外型上,盆身略高于通常的盆,盆体也略大于通常的盆,环盆体的浮雕龙精细生动,龙须丝丝可辨,四个龙爪遒劲有力各具神态,龙身腾跃吉光四射。光线照耀下可看到包裹着盆体外的一层薄薄的古铜色包浆,这是岁月变换、人世沧桑留下的痕迹,就像岁月磨难留给老人脸上的肤色和皱纹一样。男人双手捂住盆,闭上眼睛细细地品味了皮肤对盆的感受,他感觉到手中的这件物件的一丝丝凉意,夏日里这凉意可以使人神定气闲,可以使盆中的虫养精蓄锐。他低头仔细观察到盆盖上的日月侵蚀手指摩挲后留下的“盛园”面款印记残迹,盆盖宽边,宽边上刻着一圈小楷诗句“蟋蟀在堂,役车其休。今我不乐,日月其慆。”他又把龙盆平举过头顶,抬眼观察到盆底的清晰的小篆文“蘇州王记”的底款,沿盆底边圈刻有小楷阴字“民国五年”字样,男人思忖,此盆今年正好四十五年了,品相仍旧很好。因盆内有虫,男人只能用手指轻弹盆体,然后用一根粗吸管一头贴盆一头贴耳朵细听,可听到盆体的及其细微的振动声,男人已确信此盆保存完美没有暗伤。男人轻轻地掀开盆盖,如预料此盆壁厚底实,内壁表面滑润细腻,盆底质地细密坚硬,这样的质地的盆底绝对不伤虫的须爪。在光线下观察,盆体微孔均匀细密又互不排挤,表明盆体的透气性和保湿性均十分良好。男人心中暗想,如非“三绝”——绝好的选泥配料、绝好的名家设计、绝好的工艺制作——的神工意匠绝对制作不出如此精美的裁绩盆。

男人细观那盆中的裁绩,只见那卧在盆底的落地龙青衣亮甲、金须铁爪、陀额钢牙,男人观其形体凭经验目测此虫至少四斟半重,绝对属于重量级裁绩。男人想起《促织经》中“黑白多输,青黄多胜”的论述,又见那虫人观之则纹丝不动、静若泰山;用裁绩丝草逗之则獠牙阔张、动若猛虎;用裁绩丝草催斗时高歌猛进、决不后退;裁绩丝草骤然停逗,那虫收不拢钢牙继续跟踪追击,呈不大获全胜绝不鸣金收兵的豪迈气势,得胜后双翅高展高奏凯歌,如高奏拉德斯基进行曲。男人忍不住惊叫一声“陀头青”!

至此,男人对货物完全了解了。他盖上龙盆,激动地问男孩,你的货哪里来的,为什么要卖,告诉我老实话,我就买下。

男孩坦然地以实相告。

6.

无论男孩如何“噸分量”,他绝对不会知道此男人有来历,且与龙盆、落地龙有深厚的历史渊源。十九世纪后期,男人的曾外祖父只身一人带着家传的明御窑制作、明宣宗皇帝御用的五爪龙纹蟋蟀罐,从宁波来到上海滩。他将此罐出售后换得一笔钱,这笔钱不仅使他在上海安下家,而且使盛家有了在上海发家的原始本钱。盛家曾外祖父在宁波学过做服装,先是在上海摆了个裁缝铺,以后发展成服装厂。盛家曾外祖父和外祖父即大儿子先后学了英语,学会了与外国人做生意,服装生意越做越大,又兼做起茶叶、丝绸生意。二十世纪初时,盛家发家,在市中心的巨籁达路购地三十亩,耗时十年修建了盛园。此时盛家已由外祖父当家,他曾留洋学商,接受主持修建盛园后,立意要博采江南园林与西方园林的风格,将盛园做成中西合璧的私家特色园林,于是委托当时上海著名的洋人建筑设计师奎克设计建造了这座将山池、树草、回廊亭榭、小桥流水、洋楼车库尽入一体的盛园。

对于新落成的家园,外祖父还有深层次的考虑。盛家发家于一只五爪龙纹蟋蟀罐,也就是说盛家发家不仅与裁绩盆有关,还与裁绩有关,盛家要保持世代兴旺发达,就要这只吉祥物在园林里高声鸣叫起来。他派人到北方山东、河南,南方至广东福建广采购数千雌雄名虫,放生园内,夏秋季夜时,园内虫声蜂起,如千台纺织机的织绩声,家园兴旺无比。他又请当时蘇州制盆大师王之千莅临勘察,亲自将挖池堆山中起出的地下十米的深层样泥送到王大师手里察看,王大师用手指蘸泥观察,见这泥细腻白净有粘性,放在鼻子前闻,闻之有泥土芳香无泥土腥气,遂断言此泥可与最好的澄泥媲美,如工艺得当,可制作上上乘的裁绩盆。五十年前,外祖父大胆断言,大清灭、民国起,清灭后,龙的神灵气将飞入寻常百姓家,龙纹将不再是皇室的独专了。五爪龙纹蟋蟀罐的龙纹也是盛家的吉祥图腾,外祖父叮嘱王大师制作四爪龙盆,承续龙的神灵气以呈盛家之吉祥。王大师经数百次试验,经百多道工序,制作了一百只精制的仿古龙盆送至盛园。外祖父将此盆与其它收藏品一起置入藏宝间,成为镇园之宝之一。

外祖父立下规矩,盛园只养虫不卖虫斗虫赌虫。每年七、八、九月份,盛园池清草绿,蝉鸣鸟啭,是裁绩鼎盛季节,“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时夜晚,盛园月清人静,裁绩展翅高歌,此起彼伏,如江南丝竹的丝丝乐声婉转连绵润人心扉,如情侣戚戚互诉衷情鸾凤和鸣,象征着盛园阖家平安,家道兴旺繁荣。有外祖父立下的规矩,盛园人从不敢对园内裁绩下手。只有园外虫迷对盛园的裁绩垂涎三尺,偶有偷猎者得手后参加赌虫大获全胜,于是,盛园之虫名声大震,被市人号称“盛虫”。虫迷慨叹市面上虚虫称霸,而盛园空藏一园的好虫无用武之地,盛家的作为大有“虫园为重,虫迷为轻;王虫萎藏、虚虫横行”的逆道之嫌。虫迷们更加觊觎于盛园的裁绩,但始终鲜有得手者。

外祖父有骨气,为拒接日军和伪军的服装、被服等订单,将厂里的机器转移的转移,毁坏的毁坏。一家老小能转移的都转移到乡下,不能转移的则在上海靠接零星散活度日,实在过不下去就卖家当,盛园的一部分也被变卖了,现存的只是其中另一部分。时光荏苒,以后数十年盛家家道由兴而衰,随着外祖父仙逝,外祖父定下的规矩也被逐步破坏掉。先是外人见园内管理松散,大事猎捕园内之虫。以后又怂恿盛园内的几个舅舅或偷盗龙盆并捉得园内之虫出卖,或直接参与赌虫。那偷盗的质量上上乘的龙盆被公推为赛盆,而赌虫赛常以盛虫获胜而告终。如此数十年后,园内龙盆被偷盗殆尽,裁绩也被偷猎得几乎断根,那仲夏至初秋夜里此起彼伏的盛虫齐鸣如江南丝竹之情景已盛况不再了,留给男人的只是盛园之虫雄霸上海滩的记忆。男人的母亲即外祖父的小女儿所外嫁的另一豪门即男人的祖父、父亲家庭也逐步走向没落。男人从一个男孩成长为一个电气工程师,他可以通过耳朵听觉和手背感觉来感知电机运转正常与否,而他刚才用一支粗吸管听得龙盆的好坏与否只是出于自己的职业习惯而已。

7.

今天是星期天,男人乘休息天从自己与祖父、父母亲的居住地来到连云路逛裁绩市场,意外遇到男孩正在出售男人寻访已久的龙盆和陀头青,不仅心生激动。男人伸出一个手掌向男孩表示出价。见到男人的出价,男孩也不仅心生激动,他以为自己竟然可以以目标心理价位出售货物。

五角吗?男孩问。他的肚子又在隐隐作痛了。

不,虫连龙盆一起卖,五十元,必须一起卖。男人用毫无商量的口气回答。

男孩的心狂跳起来,他生怕听错了,一再追问后方才确信这是真的。五十元,这对他家是一笔飞来巨款,够母亲打两个月散工的工钱了,够全家两个月的生活费了。

男孩双手托起龙盆等候男人从皮夹子中掏钱,他的肚子痛得更厉害了,他必须强忍住,只要钱到手人走路一切都拉倒了。他两眼紧盯住男人的手,看着他从皮夹子中抽出一张十元,又一张十元……共五张十元,他心中狂喜,他脑中出现了母亲和弟妹看到米、看到钱的那一张张喜悦的笑脸,这马上就要变成现实了,而他本人也证实了自己将成为家庭顶梁柱的能力。他托着货的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就等待着与男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男人点好钱后把钱交到男孩的一只手中。男孩腾出一只手接过钱。

突然,男孩的肚子一阵绞痛,眼前金星如万花筒般喷射,他一阵头晕,他的托着货的另一只手抖动了一下,龙盆的盖子抖开了一条缝,他只看到龙盆中的陀头青如一道金光从盆中一飞冲天,男孩丢掉龙盆,发疯似地尾随它追了过去,他迷迷糊糊好像看到沈老师手里拿着一张裁绩画——准确地说那是这陀头青张开翅膀和坚齿的画像——在马路对面向他走来,陀头青发狂似地向这张画中的自己冲过去,就在陀头青停在马路当中暂停歇息一下时,男孩张开双手扑了过去……

一辆由东向西沿延安路呼啸着疾驶过来的大货车在男孩面前嘎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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