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皮匠指数

小皮匠指数

金年

一

小皮匠其实不小了，只有小学二年级文化水平的小皮匠十五岁时随父亲到上海学修鞋生意，十八岁时独立设摊至今已近三十年。如今尽管知天命之年已经开始向他招手，或许是因为他依旧保持年轻时的憨里憨气，或许是因为这里的居民叫顺口了，这里的居民还是习惯叫他小皮匠，至于他姓啥叫啥，谁都说不上来。哪怕是他年龄再往上长，只要小皮匠还保持年轻时的那种“憨”的可持续性，保持着形象的可持续性，就会相应带动了称呼的可持续性，这里的老居民都难改口他的小皮匠称呼，且口耳呼应再加上口口相传，连小朋友也不分长幼没有规矩地叫他小皮匠了。这就是人们固守习惯的可怕之处。外界的口碑固化了小皮匠的既定形象，小皮匠的既定形象固化了他的既定称谓，再加上小皮匠又固化了自身的脾性，撼山易撼小皮匠称谓难矣。好在小皮匠是个讲究实在的人，不计较空头名分。

小皮匠工作艰辛，有本弄堂的民谣为证：

小皮匠，坐弄堂，

配钥匙，打鞋掌，

修阳伞，穿鞋帮，

苏北话，不改腔，

早上起，白天忙，

晚上到，不打烊，

累得眼睛忊怏怏，

睏得卵头硬邦邦。

小皮匠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这么一个穷酸修鞋人能够到电视荧屏上风光一回，而这又是许多人口涎眼馋的事情，哪怕他西装革履、玉树临风，哪怕她娇艳俏丽、空谷幽兰，这样的机会未必空降到他（她）身上，更何况小皮匠这样一个相貌平平、矮胖敦实、胡子拉碴、邋里邋遢（整天穿蓝领工作衣所致）之人敢奢望如此好运？运气纯粹是一个偶然的小概率的机会造就的，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运气来了推都推不掉，例如，有人买彩票，销售点人员打错了他经过精算的自选号，当时自认非常倒霉，孰料却因祸得福中了大奖。据说，运气好的人一定天庭饱满，但小皮匠天庭平平而无祸得福，真是令人费解。一生忙绿而默默无闻的他突然遇上从天而降的好事，虽令他一时手足无措但并未令他趾高气扬，他心里明白，今后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天降好事并不意味天上掉馅饼。佛家认为，运气是自己所造作的，不运气也是自己所造作的。小皮匠没有学过佛学，但竟有同样的感悟，是生活对他的教化。但仅此一次的运气，却实实在在给小皮匠今后的生活掀起了一连串的波澜。

那天，电视台的芳记者到商业街上的办公大楼做采访，出大楼下台阶时一时眼花踏到一个小凹凼，一只高跟鞋的鞋跟受力失衡突然断脱，令芳姑娘涨红了脸尴尬至极。大楼保安告诉她，从办公楼的大门出去右拐再右拐转入后面的一条小马路，那里任何人都知道有个说苏北话的人称小皮匠的鞋匠，他可以帮忙解决她的问题，不过小皮匠生意很忙，不知道他有没有时间当场解决她的鞋子的急诊问题，也不知道小皮匠会不会加急诊费。她依照那人指点找到小皮匠，处在众人的围夹下的小皮匠犹如在旋风中打转的一片树叶，忙得头也不抬团团转，身边不乏光着一只脚等货的顾客。鞋摊蜷缩在沿街的一处弄堂口，弄堂口墙上挂着一块“修鞋修伞配钥匙”的牌子，字迹凌乱潦草如天书难辨，靠墙堆着几十个装着名牌男女皮鞋的盒子，一看就知道这是附近大洋百货商厦鞋品部的售前保养或售后维修的批量货物。

忙归忙，小皮匠仍旧笑迎上门客，这是做生意的规矩和门道，笑颜逮住每一桩生意尤其是新面孔生意的祖传的生意经已经如鞋锥一般深深地刺入他的骨髓。听完芳姑娘的尴尬申诉后，或许芳姑娘赤裸的玉足令小皮匠大动怜香惜玉之心，小皮匠在周围人的冷嘲热讽的下果断决定放下手中的活迅速为那只鞋打跟，顺便看了另一只暂未断脱鞋跟的鞋，修鞋的过程——打钉上胶托掌修边擦油——快速熟练一气呵成，差不多半小时芳姑娘就可以穿鞋走路了。小皮匠开价合理不收加急费，芳姑娘拿出手机欲转账，才知道小皮匠因不太识字不会用手机收付，芳姑娘习惯手中无现钱，小皮匠乌黑的甲鱼背手一挥，下次来再付。

一旁的众人起哄道，小皮匠看到小美女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的人都无所谓，无所谓......

芳姑娘不知道小皮匠如此照顾自己图什么，因为她与小皮匠以前未有任何交往。但小皮匠不顾众人的冷嘲热讽有自己的道理。常年来他日修数十双鞋，日谋数十人面，大字不识但阅人无数，祖上有训道不识字好混饭不识人头难吃饭。对周围起哄的那几个人，小皮匠心中有数，要么是难撮箕（上海的苏北人口语意为吃、啃）的揩油货，要么是来轧闹猛消磨时间的闲散之辈。凭他识人头的经验，他看芳姑娘确实是公务在身、有难待解的人，绝非混日子之辈，绝非无休止讨价还价的难缠之辈，才决定出手英雄救美，解决芳姑娘的一时之难，绝无趋炎附势另图日后回报之意。当然也因为这一单生意好做性价比较高，是件赚快钱的生意，只是不便明说。话再说回来，如果人家真的有难，小皮匠即使赔钱也要做，赚个善缘，不排除以后会逮个大生意的可能。也许有人会嚼舌头根这是放长线钓大鱼、吃小亏占大便宜，小皮匠无心管那些了。至于其他明天要交的活，今晚挑灯加班干即可。

电视台的《大街小巷》节目组要芳记者推荐一个可以宣传的实例人物，这对她来说已有现成的人选。《大街小巷》是一档镜头向下介绍上海底层百姓劳动生活的真人真事的节目，要求受访人物作风正派、自主创业、具有一定的社会底层代表性。已播出的几档包括葱油饼摊摊主、弄堂小吃店店主、修理各种乐器的高手师傅、烤鸭店老板、裁缝服饰铺老板、手工铜铁匠等人物的采访节目，由于贴近底层市民的真实生活，已经在社会上引起巨大反响，每期收视率极高，效果奇好。按照《大街小巷》节目的要求，芳记者顺理成章地想到了她经历的高跟鞋事件，顺理成章地推荐了小皮匠。芳记者的推荐词以及冠上的题目是《高楼下的坚守》。芳记者的关于小皮匠人物解说词初稿引起了栏目编辑的兴趣：

“曾经遍布上海大街小巷的修鞋摊如今已经衰落得如初冬梧桐树的枝叶一样萧瑟飘零，问题是梧桐落叶可以来年再发，但上海的修鞋摊却濒临流失后继无人的境地，难能可贵的是在上海的闹市中高楼下，还有一位还未到知天命年龄的人在默默地坚守，尽人事而无怨悔……”

随后是节目主角接受现场采访的镜头，小皮匠用他的略带上海口音的苏北话说：“上辈人教育吾（苏北话中的“我”字说成“吾”），修鞋人要做金刚麒——步步实在，不能做麻油馓子——散心油条。”没想到，此话如金篦刮目点醒了编辑，电视上公开播放时片头标题竟然采用了小皮匠的这句原汁原味的原话。此话又点醒了广大观众，小皮匠的“要做金刚麒、不做麻油馓子”这句话通过电视传媒居然像卷起一阵龙卷风一样成为大街小巷风靡一时的流行语，从此小皮匠有了两个新的外号：金刚麒、麻油馓子。

电视上的画外解说词转而进入忧郁：“小皮匠修鞋技术精湛，服务周到，收费合理，为民解难，深受居民的欢迎，所在地居委会将他挂牌社区服务点免除其场租费，降低了修鞋成本和价格，居民受益。但就这么一个为居民提供便利服务的传统修鞋小摊，却难以为继，因为这个延续了五代人修鞋技能的小摊到小皮匠这一代将……”

视频解说词接入小皮匠原人原话：“修鞋这活起早摸黑既苦又累还赚不到钱，吾的儿子不能再干这活了……”

电视荧屏上的小皮匠换上了一套不知从哪里搞来的崭新的夹克衫工作服，衣服左胸上“安全生产”字样清晰可见，脸上不见了通常可见的长长的胡子茬，难得一刮的光溜溜的下巴和上唇残留着一丝丝的黑毛，就像刚被牛羊啃过的草地上残留的一撮撮残草。荧屏现身后，小皮匠从此改变了不修边幅的习惯，对外貌有了小讲究，永久保留了这副外貌。据说，这是有人告诉他，说他现在是公众人物了，要注意公众形象，才引起了他对自己外貌边幅及公众形象的重视。

二

小皮匠是十五岁那年正式拜师入行的。小皮匠十二岁辍学，当时已经晃荡社会三年了，十五岁那年父亲告诉他，必须要学会一门手艺，否则今后靠什么养活自己？俗话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有了一技在身，就等于有了安身立命之本。家乡村地薄人多，许多人家除了务农外，还必须修一门技艺，一家人家打上两份工，日子才能过得下去。家乡村不知何年起有人从南京、上海学得了手工制鞋、修鞋的技艺，传到村里，以后普及到村里家家户户，因此手工制鞋、修鞋就成为小皮匠所在家乡村的传统行当。农闲时，一些人就挑起鞋担到南京、上海等大城市走街串巷揽生意，赚得钱后回家，起房子、讨老婆、养小把戏都指望这行当。

小皮匠拜的师傅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父亲。按照村里的风俗，拜师学制鞋、修鞋，必须要行拜师礼。父亲托镇上算命先生周铁嘴选定黄道吉日，经周铁嘴的嘴一顿叽里咕噜掐算后选定父亲的生日为拜师日。当天上午，家里堂屋收拾得干干净净，中堂墙上挂上了孙膑老祖画像，点上香烛，画像两边的对联：

绱高甬子履破敌万钧

尊五行业祖造福千秋

传说是孙膑发明了世界上第一双帮底缝合的“高甬子履”——皮靴，他也是世界上皮鞋的始祖，备受后代鞋匠们敬仰，尊为鞋神。孙膑也是皮革业、烧炭业、豆腐业、泥塑业统称五业之神。按照拜师礼的规矩，小皮匠先要在孙膑老祖牌位前叩三个头，其时，师傅在一旁口中念：

二月二，三月三，王禅老祖下高山。

王禅老祖真有份，收了个徒弟叫孙膑。

孙膑老祖下高山，传来鞋艺在人间。

孙膑爷不把高山下，世上难留鞋和袜。

孙膑爷下山早，随手带了三样宝。

三样宝，件件高，锥子剪子月牙刀。

月牙刀，亮堂堂，先裁底，后裁帮，四个叶子整一双。

大师傅做活真有样，屁股坐在马扎上。

左一扎，右一拉，你这个买卖有财发；

左一针，右一线，十年八年不开绽。

接下来是徒弟跪拜师父师母，徒弟三拜三叩，口中念叨，师父师母在上，徒儿今天入门学艺，必当精心学艺，绝无二心，拜望师傅不吝赐教，师傅母恩德，永远记心，温柔孝悌，不敢有违。所念之词当然是别人事先拟定教他的。

再接下来是师傅训话。师傅谆谆告诫徒弟，祖师孙膑创下了皮匠这一行当，给了你一个饭碗，日后不要忘了祖宗，不要辱没祖宗。师傅传艺给你，你要用心学，思贵专一，不容浅尝问津；学贵沉潜，不容浮躁者涉猎。学艺要吃苦，绱鞋磨破手，不吃苦学不得真经。学艺要学德，学艺不学德，等于无所得。师傅传艺，不图回报，但求徒弟要敬师、敬师母，还要敬师哥，不做对不起他们的事。你记住了吗？

徒弟大声回答：记住了！按规矩，村里同族的几位长辈作为见证人参与了小皮匠拜师的整个仪式。小皮匠对着几位长辈都行了叩拜礼。仪式后，师傅设宴宴请了这几位长辈，小皮匠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一个个侍候。

小皮匠三年学艺，终成正果。十八岁那年，父亲早早病故。小皮匠虽是徒弟，但毕竟是父亲最小的孩子，为师为父的父亲生前一直把他带在身边不容他多吃苦，肩不让挑——挑担怕他被压矮，手不用刀锥——怕他刺伤后留下疤痕。有父亲遮风挡雨，小皮匠尽管多年跟父亲走街串巷，一路走一路学艺，虽世事不谙，如置身世外观望的少年郎，但每日看尽人间百态，尽管年轻时人长得豆芽般的纤细娇嫩，脑子却练得活络好用，嘴皮子学得甜而不齁、油而不腻，凡打过交道的阿姨伢叔都喜欢拍他的肩膀摸他的头。父亲的死把小皮匠逼上了有进无退自谋生路的境地。为了生计，小皮匠把学得的传统修鞋人的十八般武艺全都用出来了，修鞋以外还修伞、配钥匙、磨刀等，父亲教给他修鞋及上述其他一整套的技术，是父亲留给他的全部财富。父亲留给他的最值钱的家当是那台手摇修鞋缝纫机，还有那套修鞋用的锥、刀，此外是留给他余生的一连串问号。父亲告诉他，人要生存，只能靠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出一条活路来。也许父亲的教诲才是他留给小皮匠的真正财富，小皮匠的扁担一头挑着父亲留下的工具箱、一头挑着父亲留下的手摇修鞋缝纫机，沿着父亲走过的大街小巷一步一颠地讨生活，边走边学着父亲的腔调吆喝道：

修阳伞，

啊有啥坏的套鞋跑鞋修哇？

啊有啥坏的皮鞋修哇?

啊有啥钥匙要配哇?

……

吆喝到兴之所至时，小皮匠就边走边哼上一段从家乡带来的小调：

修阳伞——

小妹撑把花花伞呀，

走起路来枝枝扭呀，

桃红脸蛋嗲嗲羞呀，

小哥口水滴滴流呀。

——哎呦喂乖乖隆地洞呀！

啊有啥坏的皮鞋修哇——

小哥脚踏新皮鞋呀，

走起路来神抖抖呀；

心上妹子娇又骄呀，

追上她来亲搂搂呀。

——哎呦喂乖乖隆地洞呀！

......

小皮匠年轻气盛，与父亲那低沉中带着岁月沧桑的沙哑且略有走音的声线不一样，他的声音高亢嘹亮，字正腔圆，那吆喝的曲调和唱的小调虽是边走边唱的乡下民间乡土气十足的老调，却音律正，C大调、四二拍，和着左右脚步的节奏，没有进行曲的雄壮，却有小巷市井生活的悠闲的生活节奏，有着柴米油盐姜醋茶的烟火气，带着向社会讨生活的真情实感，边走边唱，声音穿透力十足，气息通畅，拖腔悠长，一口气可拖长音一分钟多，足可惊到帕瓦罗蒂。余音袅袅似炊烟和微风一样飘漾入居家人的耳蜗，和着做菜做饭的香气沁入人的心肺，又如居民炊金馔玉中添加了一道调味品，令听者心情大悦食欲大动，留下深刻的印象。于是各家各户日常都把待修理的东西积攒起来，只要一听到小皮匠的吆喝声小调声，就立即从窗口探出头来下单如下饺子一样回喝道：“修伞”、“配钥匙”或“修鞋”等。小皮匠的吆喝声具有如此磁力，吸引回喝不断，可保生计不断。临街采风的音乐家听见小皮匠的吆喝和小唱后心动不已，录下了实况真音，并用五线谱记下了曲子，与以前录下的父亲唱腔一起取名《皮匠小调》归入两代皮匠唱曲流派资料，并作为许多描写上海市井生活的电影、电视剧的背景音乐，此乃题外话。

穿街走巷辛苦，最难的不是干活，也不是风餐，这些小皮匠已习惯了。最难耐的是内急，难的是那需求来时不到合适的地方不能释放的窘迫感，主观欲求与客观条件不匹配，时间与空间不统一。小皮匠遵循父亲的为人准则，绝不做方便自己但伤害别人的事，因此他绝不会像有的小贩随便找一个地方偷偷方便一下了事，解得自身便，留下一滩臭，惹得众人怒。他能忍那感觉，但总有实在憋不住的时候。就这一次实在憋不住，没想到竟带来了他以后一直赖以为生的这个高楼下的修鞋摊位。那一次他实在憋不住，情急之下他到附近的小店买了一元钱十个的塑料袋，找到一僻静角落，小便撒在了塑料袋中。为防止漏袋，他把袋子套袋子扎得严严实实后，打算尿液倒入阴沟，然后将塑料袋随手扔进附近的垃圾桶。那时垃圾不分类，塑料袋与桶里的垃圾将由环卫部门一并处理掉，事情干得干净不留痕迹，主观动机与客观效果完美统一，时间与空间完美结合，只是那泡尿撒得贵了点，花了两个一角钱一个的塑料袋，要知道那时打个后跟鞋掌也只有五角钱。余下的袋子以备后用。

其实，小皮匠的一举一动早已被人注意到了，就是居委会主任马大嫂。近来居委所属的弄堂、小区不太平，盗窃频发，便溺随现，可恨的是偷盗不论白天黑夜，便溺不择花丛墙角。前几天就有数户人家报案说是大白天放在家门口鞋架上的鞋子被偷，其中不乏有Casino这样的世界名牌鞋。她决定白天加强巡逻，晚上加强值班。她注意到鬼鬼祟祟的小皮匠，认定他不是偷盗就是便溺，就不露声色地跟随其后，准备随时抓个现行。就在小皮匠从一处暗角中现身出来时，马大嫂一个跨步上前抓了个人赃俱获。听说抓了个现行的，居民们立刻围了上来，小皮匠情急之下苏北话变成不知哪国的吖国话——苏北人到上海学上海口音往往把“外国话”说成“吖国话”——结结巴巴有口难辩。马大嫂抢过塑料袋，原想就此探囊取物，即可当场坐实这个现行的证据，岂料抓了一手骚水，惹得旁观众人一阵讪笑，散去。

马大嫂不是个不通情达理之人，当她知道事情的原委后，心里不禁赞许小皮匠的人品。小皮匠的行为提醒她，堵不如疏，要杜绝随地便溺，就要立足疏导，要加快修建一个公共厕所。此外，她想到，时下上级正在抓社区服务建设，暂时先利用居委会办公室前小天井设立小皮匠修鞋项目，弥补社区服务的空缺，方便群众，也解决了流动摊贩的管理问题，一举两得。

小皮匠的一泡骚尿换得了一生依托的生计空间，除了感谢马大嫂，还要感谢众居民，他们就是他的衣食父母。他的回报就是不敢怠慢的服务，小皮匠鞋修得好，外加修伞配钥匙都精通，且用料真实，由于场租费免除，小皮匠各种服务价格均低于市场价，让利于民，深得居民们的交口称赞，他的生意也非常火爆。

当年马大嫂的居委会年终工作总结中写到，引进小皮匠的家门口服务是当年社区服务的一个亮点，皮匠摊虽小但便利万家，当年就出效果，指标数据说明问题，小皮匠以低于市场价格百分之十的收费每年为社区和社会提供数千人次的服务，改善了社区的民生环境，提升了社区的民生指数，被调查的社区居民满意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

三

天气好时，为不影响居委会办公，小皮匠的皮匠摊经常移至旁边弄堂口过街楼下。弄堂口多了个小皮匠的摊位，诚如寂静的小河投入了一块石头引起圈圈波漪，小皮匠的摊位成了方圆邻里的社交场所，这是任何人都始料未及的。除了修鞋客人络绎不绝外，邻里居民把它作为闲聊的场所，扫街的工人把它作为休憩的地方，义务巡街的大伯大妈把它作为必到的视察节点，等等。于是，这里白天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有与小皮匠讨价还价的耍赖声，有分析股市的街头股评家的信口悬河，有弄堂大伯阿姨的家常聊天……这里俨然成为辐射四周的信息港。

不管周边人的喧闹，小皮匠悠然自得，旁若无人，低头只忙着手与鞋的对话，鞋锥穿孔、蜡线穿帮，锉底上胶、楦头定型，谁料小皮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虽大字不识，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天下时局包括微观如里弄里的家长里短、私人秘闻、红白喜事、烹调装修、购物动态、安全卫生等杂七杂八鸡毛蒜皮小事，宏观如菜市股市房市等小道信息等均了然于胸，储存于脑，当有争执且各方难分伯仲时，小皮匠略表个人意见，似点拨之言，令人茅塞顿开，拱手拜服。

初始时，弄堂里有的居民不太乐意，特别是邻近弄堂口的几户居民，其家门口人员太多，嘈杂喧嚣，这几户人家白天被闹得心烦意乱，于是纷纷呼吁应取缔此摊位。但不久这股舆论被小皮匠的出色表现逆转了。

小皮匠择弄堂口操业，牢记父亲在世时的教诲，强化识人头意识，人头识得比字多得多，不几天弄堂里有几户人家有多少人头了然于胸。小皮匠识时务，从不东家长西家短地说三道四，但凡哪户人家有什么事求助，或代收快递邮件，或代转话语寄放钥匙物品等杂事，小皮匠都有求必应事事办妥。外人进入弄堂，如有生面孔，如哪户人家有来访者，小皮匠热心指路，不仅来访者体面，被访人家脸上也颇有光彩。小皮匠给人以脸面，人家当然回报以脸面了。日久之后，弄堂里的小市民人家盘算一下，小皮匠为各家提供的额外服务相当于本弄堂增设了一个门房收发室，便利大于失利，合算。而那些心怀鬼胎欲入弄堂者，时不时地被弄堂口小皮匠的高亢音调吓走，弄堂安全多了。

小皮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有来访者为初访本弄堂阿三的酒友，小皮匠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他一眼，恰对上了此人的眼，那人大动肝火大失容颜。那是两道带电流的眼光的对撞，霎时迸出火光，那人出口恶语如蛇信，看你个屌啊，你一个修鞋的管得那么宽，谁给的权利？那个小刁模子酒鬼阿三知道后自认丢了面子也破口大骂。马大嫂获知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给小皮匠左臂箍上一个“治安值勤员”的红袖章，义务主管一方安全，算是有职有权，但有职无薪；无行政级别，但有治安担当；虽无薪酬，但有免场租优惠；以摊养人，以人养岗，一个摊子两块牌子，一个个体小皮匠兼公职义务治安值勤员，也算是一种混合所有制改革，体制创新。

小皮匠衣袖上裹着的一道红箍，上面印着“治安值勤员”，有人问他“治安值勤员”是几品官，小皮匠不懂几品官什么意思，裂开嘴笑着回答，是修鞋官、快件信使官、社区治安官、事事管的事务官，加起来大概四品吧。对方质疑道，既然是官，肯定享受俸银。小皮匠呵呵笑着解释道，是尽义务的志愿者，志愿者不拿钱的。说完后，笑嘻嘻地用两手罩住嘴神秘地对着对方耳朵悄悄说，免缴摊位费，赚了。

尽管弄堂里的那个阿三平时经常对小皮匠出言不逊，但必要时小皮匠不拘前嫌照样出手相助，此义举赢得了阿三的尊重。那天阿三喝得捧着肚子打着酒嗝趿拉着拖鞋摇摇晃晃地从家里走到弄堂口，他呛了两口穿堂风后肚子就翻江倒海起来，恰有路人经过弄堂口，那人一身皮尔卡丹正装被阿三大口的腥酸臭液吐得如泔脚缸里爬出来一样，气得此人抓住阿三向他索赔。阿三什么人？是个无赖，反赖对方撞他，撞得他头晕呕吐。他见闯了高价祸，想赖账，依酒三分醉，拍着胸脯叫道要决斗一场以命赌衣，与人纠缠不清。阿三平时得罪邻里无数，他的事旁人无人愿意沾边，更何况此时俩人一身酸臭味。

小皮匠见状，放下手中的急活，履行治安值勤员之权责，出手相劝，同时央求旁人用公用电话——那时大哥大尚是少数大老板手中的奢侈品——紧急呼叫居委和值班民警，一场箭在弦上的斗殴迅速平息了。公正的处理交给了有关方面，但小皮匠关键时敢于挺身而出，受到了居民的称赞，要不是他及时制止，这场弄堂口两人间的局部战争会不会闹到大打出手的程度还说不准，但可以肯定只要双方互出重手层层加码，必定互有伤害。事后，涉事双方都感谢小皮匠，即使是阿三，事后想想也后怕，与人打架不管是伤人或者是被人伤，结局都不可收拾。阿三虽事后被判赔钱，但见了小皮匠也不得不表示感谢。

小皮匠以修鞋外带修伞、修锁、配钥匙为生。他是天生为鞋而生，修鞋必先识鞋，各种品牌的鞋及其结构、材料特点了然于胸，修理时对位手中的各种配料手到擒来，天衣无缝。就像是医生格外喜欢探究疑难杂症一样，小皮匠遇到名贵的皮鞋就会有一种莫名奇妙的兴奋，不仅因为修理名贵皮鞋可得高昂的费用，还因为修理这类鞋可施展自己的手艺，更因为识鞋与识人头紧密相关，就像剃头的通过各人的发型识人头知脾性、然后又根据人头配置以各种发型一样。上海人有句口头语，噱头噱在头上、蹩脚蹩在脚上，意思是体面人的脸面在于他的头上的发型和光亮度以及脚上的皮鞋的名贵程度和光亮度，经济条件略差的人一般情况下顾了头就顾不上脚，或者装扮了脚就忽略了头，两者全顾上的人绝对高品位了。小皮匠知道一双好皮鞋对年轻人尤为重要，如果一双皮鞋穿在年轻人的脚上，会令其足底生辉，再加上吹了风的油亮发型，整个人光鲜神气，谈恋爱成功率极高。小皮匠已经失去了识字的机会，绝不能失去任何因鞋识人的机会，鞋子就像人的一双脚一样，透过脚可识得各种各样的人，针对各人的喜好修鞋，使他们的脚既舒服又光彩，这是一种责任感，只要尽责就会带来源源不断的生意。

小皮匠万万没想到识人头会带出一段案情。

那双名贵的意大利Casino真皮男鞋是小皮匠难得的一次以鞋识人的案例。小皮匠接到这双Casino男鞋，小皮匠虽不识吖国字，但此鞋鞋帮缝合平整，做工精细、用料讲究，优质皮底厚实坚韧、皮质柔中有弹性、皮面手感细腻滑爽，黑色的真皮皮鞋尽显高贵典雅。对方要求鞋跟托底加保养。小皮匠以鞋识人，心里打咕咕，这鞋似曾相识，但这脚却有点对不上，再加上此人居然讨价还价，这与通常情况下这类鞋主的身份不符。修理保养这种鞋包括鞋面上亮、鞋面去皱、鞋型撑型、鞋跟托掌等手工，小皮匠有家传的保养工艺和自配鞋油，特费工夫，需要时间。小皮匠与对方约定，明天下午取货。

是晚，小皮匠在租住地挑灯夜战，猛然想起此前他曾保养过此鞋，原鞋主住弄堂里，但听说此鞋后来失窃。小皮匠遂携鞋请那人辨认，两人都记得那鞋底曾不慎踩上燃烟头，仔细看那处，虽经过处理但仍依稀可辨到痕迹，由此可确认此鞋原主。第二天来者取鞋，等候的原鞋主即与之询问此鞋来源，来者坦承是买来的二手货，当时见此鞋九成新，出价便宜，考虑自己谈恋爱需要就买下来了。出手人是阿毛，就是阿三的那个上门的酒肉朋友。情况清楚了，原来阿毛上门找阿三喝酒只是借口，他是借此机会顺手牵鞋附带为他人踩点，但这一切阿三的确都不知道。本弄堂窃鞋重案告破，阿毛被捕又牵出数起夜间偷盗系列重案。社区就此平静，居民家家户户重回白天不闭门、晚上睡觉安心打呼噜的日子了。

于是，当年马大嫂的居委会年终工作总结中写到，设立社区义务安全员岗位后小区接连破获盗窃重案，当年偷盗案发案率大幅下降，居民安全感满满，被调查的社区居民满意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社区安全指数大幅上升，等等。这里的社区义务安全员是小皮匠，但不便说明，好在小皮匠讲实惠，不贪功争功，生意指数日高就值了。

四

对面的证券公司营业所开张了，上证指数一路飙升，开户股民带着成捆的人民币如冲锋陷阵般地杀进股市，交易柜台前股民争先恐后地递交交易单。证券公司营业所营业厅行情屏幕前人头攒动，随着股市的波动形成一阵阵不定时的人浪和声浪。很快小小的营业大厅就容不下成群结队的股民，大批的股民就外溢到这条小马路上，三五成群地交谈、辩论，被堵塞了的汽车不断地按喇叭，自行车不断地按铃。不时有汽车与人、自行车相摩擦、自行车与自行车相碰撞、人与人相拥挤，双方的对骂与旁人的起哄是马路一天的高潮，过后又恢复常态。马路股评家豪气冲天，互相辩论个个争得口沫四溅；赚了钱的人兴奋得涨红了脸，神气活现地指点江山；输了钱的则垂头丧气，摇头顿脚，悔不当初。整条马路人挤人呵气成云，声压声噪震楼宇。人群还在云集，人群不断外溢，随之这个小小的皮匠摊也成为接纳证券公司营业所人气外溢的小平台，人进人出忙得不亦乐乎，人气兴旺。

随后，95年327国债事件如晴天霹雳，如夏日里晴天响了一个霹雳，给了头脑发胀的股民当头棒喝。随后几个月股市大受影响，上证指数跌宕起伏，股民个个被套得如同输得只剩底裤的赌棍，个个唉声叹气心如被酸梅汤浸泡过一样，连走过路过的人见了证券公司都要绕开走，怕沾上晦气。证券公司营业所营业大厅被股民视作伤心地而暗牖空梁、门庭冷落；马路上一反往日状况变得人迹稀少起来，无论汽车自行车都通行无阻。只有少数几个股民缩头缩脑地时而集聚时而分散地打探消息，希望遇见高人指点解套妙招。而平时神气活现的马路股评家却一个个变成了缩头乌龟，哼哼哈哈地互相报以天气好坏等不痛不痒的搪塞词语，如有人大胆请教，则顾左右而言他。有少数几个股民假座皮匠摊作为互相安慰骂街解气的场所，骂股市如绞肉机、割草机、周扒皮、黄世仁，杨百万进去杨白劳出来、西装革履进去光着身子出来、直的走进去横的抬出来、神经正常进去神经失常出来、大小款挺胸进去大小便失禁出来……等等。

有人说现在的股民急需心理医生、心脏病医生。于是举例，说是某精神病院住进一批病人，都是炒股炒疯的。医院医生发现这些病人有一个规律，股市指数上涨时病房里病人情绪大好，股市指数下跌时，病人就大吵大闹病房不得安宁。彼时手机未普及，股市信息主要通过收音机传达。于是，医生想了个“股市指数疗法”，切断外界通讯，病房里立了块视频，自设股市假信息，股市指数每天上涨，乐得那些病人如吃了灵丹妙药情绪高涨，病情大好。不几日，视频显示上证指数超过万点，病人们算出自己的钱可达数千万，于是不仅自己豪吃豪喝起来，还互相大肆请客大摆阔气。这大笔开销令家人难以承受，股市指数只涨不跌疗法难以为继，不得不与医生商量解决办法。医生的解决办法是，这块视频每天显示的上证指数轮番半涨半跌，于是每天有一半的病人大吵大闹，而另一半的病人则心情大爽，这后一半病人甚至代替医生安慰前一半病人，放心吧，我赚了钱不会亏待你们。此“股市指数半涨半跌疗法”治疗效果极佳。

小皮匠不炒股无输赢得失之烦恼，心静如水，风淡云轻，皮匠摊照样早上设摊傍晚收摊。任别人日进斗金或一泻千金，小皮匠如石佛端坐安之若素，任股市风云突变大起大落，他只稳坐修鞋摊，把握住手中的鞋锥，或手摇修鞋缝纫机，自认鞋锥中有天地，手摇缝纫机中有乾坤，平时身边的声浪再高，难撼小皮匠坐身，更难撬动小皮匠的双唇，作为局外人，必须冷眼相对、观望为主。也许他心里在好笑，身边的这些人或多或少与那些精神病院的病人相近了，现在的股民就缺这样的精神病医生，的确需要进行心理干预了。

股市如雾里看花让人琢磨不透，有多少人为之耗尽心力费尽财力最后一败涂地？但世上常有当局称迷，旁观见审的事情。偶有一天，那些被股市深深套牢的人照例假座皮匠摊唉声叹气、骂骂咧咧时，局外人小皮匠破例开腔，不慌，我看股市这几天要反弹了。此语乍出，如石破天惊般震撼众人，喧闹声中，一下子震得众人闷头闷脑没了声息，停顿了片刻，众人一下子爆发出炸雷般的大笑，笑得大家一下子语塞弯腰喘不过气来，只能用手对着小皮匠指指点点，小皮匠你疯了吗，你当这里是精神病院吗？你是心理医生吗？你大概是看了精神病院那块视频上的假信息来安慰我们吗？你是哪块来的神仙得了何方仙气有了何等法力敢呼唤股市如修阳伞托鞋底般得心应手？有人打赌，如果小皮匠你说中了，我给你介绍女朋友；如果小皮匠没说中，我砸你摊头三天关门。

小皮匠胸有成竹，嘿然不语。

那些嘲笑小皮匠的人中只有一人默不作声地坐了一会，然后起身朝对面的证券公司营业所走去。他的举手投足都无声无息，单身行动踽踽而行，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更没有任何人跟随。

只过了两天，股市突起风波，上证指数直线飙升，证券公司营业所营业大厅的显示屏一排排红灯闪亮，股价连翻筋斗，惊得股民目瞪口呆，手头有资金的立刻返身下单进仓，能赚多少是多少。手头没资金的，有的坐等解套，发誓解套后赤佬再踏进股市，搞得我心惊肉跳少活多少年；有的则被套怕了，不等解套就快速清仓，心中暗自庆幸少蚀了不少。半个月以后，股市指数如开了盖的酒瓶中的啤酒一样泡沫四溅地往上冒起来，对面证券公司营业大厅又重新挤得如沙丁鱼罐头一样，显示屏前紧张的股民盯住不断翻新的个股股价，看得一个个不断地揉摸发红的眼睛，或许眨眼之间赚钱的机会就从眼皮底下溜走了。马路上恢复了以前股民塞道、喧喧嚷嚷的场景。被堵的汽车、自行车强按喇叭狂按车铃。所不同的是绝大多数的股民都喜笑颜开，有赚头了。

不管是有赚头或无赚头的股民，都会回想到小皮匠几天前的大胆预测，悔当初未信小皮匠的话，着手大胆抄底进仓，如今还不是钱赚得钵盆装不下还要腾出浴缸来？那帮子人到处打听了一下，还真有人当天听信了小皮匠的预言进了仓，当时的钱投入陆家嘴股票如今已经翻了五倍了。疑问就来了，小皮匠是哪路神仙对股市能掐会算而且像敲鞋钉那样一锤一个准？或者是小皮匠配钥匙配得了解码股市的密钥，就像得了股市的“芝麻开门”秘诀？谁如果放下面子求出小皮匠判断股市的诀窍，谁可以在股市中得心应手发大财了。还有接下来面临的问题就是啥时候抛，还要听小皮匠掐算一下，争取能挽回上次未听信小皮匠预言的损失。有的人想得更远，此轮股市翻身以后，还会有下一轮机会吗，打听一下小皮匠怎么说，岂不又抓住了新的发财机会吗?

众人撺掇下，那个本轮股市获益者大号叫阿福哥的自告奋勇出资预订这条街上最高档的“大烹家酒楼”包厢请小皮匠吃“谢恩”饭，另有红包奉送，理由是托小皮匠的福赚了钱，应该知恩图报感谢一下。真正的意图尽在不言中。

小皮匠什么人，他们的这些心思他会看不出来？起初他推脱，公务在身人员不便吃请，引得众人一片讪笑，小皮匠还真捡到一根草就当自己是根葱，给他根鸡毛他真的当令箭了，吃顿饭怎么啦？受贿了？皇帝也要三亲四戚高朋满座，小皮匠交几个朋友犯了哪条罪、触了哪条法？众人连拖带拽地吧小皮匠送上了酒楼包间。

这一天晚上小皮匠有了出生以来的四个第一次：第一次踏进高档酒楼包间，第一次坐在了酒席主座上被众星捧月似地当做贵宾供着，第一次喝上被人称为XO的高档洋酒。小皮匠喝洋酒，只是觉得它味道太怪，喝了嗓子痒痒鼻子酸酸想打喷嚏放屁，还不如苏北米酒“见风倒”喝着浑身舒服，况且论名气这瓶闻所未闻的洋酒比如雷贯耳的苏北洋河酒秦淮酒沛公酒差远了。当然他绝对品不出这洋酒的真伪来，因为他根本没有尝过真洋酒。还有个第一次，小皮匠不好意思说，就是第一次和姑娘一起喝酒，姑娘被特地安排在小皮匠的座位旁，其实小皮匠也不必不好意思，姑娘他不仅认识而且还相熟，就是扫街的阿妹头，竟然是阿福哥的亲妹妹。阿妹头坐在小皮匠身旁，负责给小皮匠倒酒、劝酒、挡酒，负责为小皮匠劝菜、搛菜，负责对小皮匠敬烟、点烟，那热情比洋酒还晕人，晕得小皮匠脸红红的像擦了一层红鞋油。

小皮匠平时很少沾烟酒，这四个第一次确实让他有点蒙了，话语也多了起来，再加上阿妹头坐在身旁，在姑娘面前绝对不能怂，要像个真正的男人表现一番，姑娘就看得起这样的男人。于是小皮匠一改平常寡言寡语、嗫嗫嚅嚅的怂态，身居主座的他居然像一个大人物那样在众人面前大模大样滔滔不绝地吹了起来，说自己十五岁在乡下时就被女孩喜欢上了，他与她曾经一起学唱淮剧《小寡妇上坟》，她学小寡妇唱：

我一朵鲜花儿为的是结籽儿，

这就叫人留后代儿，草留根儿，

明天我们就回家转，

找一个对象嫁旁人儿。

小皮匠憨厚老实学推车人海周佬，戏中的傻头傻脑的推车动作逗人发笑，笑得那女孩透不过气来。女孩从此喜欢上了他。他与她只亲过一次嘴，还是她主动的，就这一次，被人看见了告诉女孩父亲，女孩父亲吵上门来，那在乡下是不得了的大事，乡亲们在他背后指指点点说，这小把戏平时看上去挺老实，谁知道他是“酒甏里着火——闷烧（骚）”。从此他名声大败再也无法在乡下做人了，父亲只能带着他到上海来闯荡一下了。唉，这个亲嘴的代价太大了，要他离乡背井来偿还。

阿福哥问，那么你是为什么读了两年小学就不读了呢。

小皮匠涨红了脸一下子结结巴巴地说，吾冤枉啊。原来小皮匠上学晚了两年，十岁才读书，这在乡下是常有的事。那天晚上小皮匠做作业，一时找不到橡皮，才想起可能落在教室里了。他必须尽快找到它，否则今晚的作业进行不下去，一块小小的橡皮对农村孩子来说都是贵重的东西。学校离家还算近，夜路半个小时即可走到。他走到了学校，乡下学校晚上平时不锁门，这天怪了，校门紧锁着，但对他来说不是难事，他翻墙进入学校找到自己的教室，他想找那个课桌，教室太黑，他知道晚上教室的电闸一般统一关掉，他打开手电，哎哟喂乖乖隆地洞唬得吾来没得命哪，只见女老师与一个男人（他认出是副乡长）两人赤身裸体拥抱着躺在覆盖着床单的桌上，桌子用教室里的两张长条桌合并而成。他吓得转身就跑，照原路翻过墙一直跑到家，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以后的事怪了，有同学遗失了铅笔盒子（后来知道此同学即那位副乡长的亲戚），可恰恰被人发现那只铅笔盒子在他的书包里。不管父亲和他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他就被学校定为品行差劣劝退了。

也许是酒力的作用，也许是往事不堪回首，小皮匠说到心酸处，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阿妹头善解人意，在一旁不停地为小皮匠擦眼泪。

看来，酒席到此已无继续的必要，各位未达目的一无所获，高兴而来扫兴收场。散席了，众人一挥而散，谁也没注意到小皮匠脸上曾经闪过一丝狡黠神秘的窃笑，随后那一丝笑转瞬即逝，脸皮就像被鞋刷子刷过一样迅即又恢复了抽抽搭搭的哭泣。他搭上阿妹头的肩膀，阿妹头扶着他摇摇晃晃地朝着他家——严格说那只是个栖息地——走去。

夜幕下，马路上的人逐步散去，唯有连排的商店、酒家的霓虹灯依旧五彩缤纷变幻莫测，向路人炫耀着这个城市的灯红酒绿，来往车流的闪亮的车灯汇聚成流动的星河。阿妹头搀扶着一路说着胡话的小皮匠慢慢地隐入在夜色中。

落单的阿福哥目送这一对青年男女离去，他心里隐隐作痛，这顿豪华的酒席一无所得，一千多块钱打水漂了。

留给众人心头的仍是小皮匠的关于股市指数的未解之谜。

五

其实，小皮匠与阿妹头的缘分早就开始了。

很长一段时间，每天早上小皮匠从居委会天井中取出晚上寄存的工具物品来到弄堂口时，发现弄堂口已经打扫干净了。按照当时上海的规矩，环卫工人负责弄堂外的街面清扫，弄堂里路面的清洁由弄堂居民自己负责，有的弄堂居民轮流值班打扫弄堂，但大多数里弄则共同聘请清扫工，费用按户分摊。小皮匠每天收摊都会把地清扫一遍，但隔了一个晚上弄堂口地面难免又会被丢弃的杂物搞得凌乱不堪，如果弄堂清扫工还未来得及清扫，小皮匠会自己动手清扫干净。总之，弄堂口的清扫涉及到两个当事人：小皮匠和弄堂清扫工，所以就最近一段时间小皮匠早上开摊前弄堂口已经清扫过的存在现实，小皮匠识字不多但这点逻辑推断能力还是有的，肯定是弄堂清扫工所为。

当然不排除小皮匠睁眼打呼噜——装糊涂的可能。

直到有天早上，小皮匠到工作地开摊，看到阿妹头皱着眉头拿着那把散了扫枝的扫帚一筹莫展。原来是环卫工阿妹头每天扫马路时顺便把弄堂口清扫了一下，今天一清早她清扫弄堂口时，扫帚缠到墙脚上的一个铁钩，她用力一拉，扎扫帚的铁丝被钩断，脱了帚柄的帚枝散了一地，恰巧她没带备用的扫帚，正在为难。小皮匠从工具箱中迅速取出工具为阿妹头扎好扫帚，阿妹头接了扫帚继续扫街，两人没有互相道谢，但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

阿妹头到上海已经四年了。她初中毕业后，因父母双亡无力升学在家务农，后跟随哥哥阿福哥到上海谋生，她幸运地在环卫所谋到扫街工职位，待遇不错，哥哥在附近办公楼当保安，就是他前几天为芳记者的“断跟鞋尴尬”指点迷津，也算做了一件好事。兄妹两人在上海借居一处旧里亭子间，互相照顾，虽辛苦但能保各自衣食无忧，比在乡下起早摸黑种田要强多了。

阿妹头把皮匠摊作为工作的临时休息点、避雨处，两人一交流，老家相距百里地，也算是老乡，小皮匠大阿妹头三岁，也算是同龄人。中午时分，小皮匠摊位上闲坐的人没了，阿妹头有时会自带午饭到此就餐，带多了吃不了，分一半给小皮匠，两人一起吃个工作午餐，阿妹头习惯餐餐必有炒青蒜叶，此是她家保留的正选、首选家常菜。

旁边没人时，两人难得聊上两句：

阿妹头说，吾在家时种青蒜。种青蒜有讲究，种的时候讲究土松肥足，温水催芽，间距播种，耙土保墒，盖膜护养，播种后要注意补苗、除草、追肥、杀虫等，事情多得不得安宁。我家种的青蒜，那蒜叶鲜嫩，辣味香浓，醒脾消食，杀菌抑菌，每天晚饭必有一大碗新鲜蒜叶炒五花肉片，或者新鲜蒜叶炒香干，只要蒜叶炒菜一爆锅，香气满屋，好吃得很呢。可惜在上海吃不到这么新鲜的嫩青蒜了。

小皮匠说，吾在家时种过冬瓜。种冬瓜有讲究，讲究土松肥足，温水催芽，勤控水肥，应时养护。那冬瓜是个好东西，烧汤炒菜都可以，利水消肿、减脂减肥，瓜皮和种子可药用，有消炎、利尿、消肿的功效。我们乡下的人感冒咳嗽从不上医院，抓一把新鲜冬瓜籽熬一碗汤，清火祛湿，病人吃下去效果好极了。我们乡下的人很少肥胖，大概是经常吃冬瓜的原因吧。大概是到上海冬瓜吃得少了的缘故，本人就胖了。

小皮匠一时话多了起来，吾在家时还割过稻，右手拿镰刀，左手抓住稻根以上的部位，镰刀伸往稻根处，然后用力一拉——刀要贴地割留下的茬才能短。左手抓稻一把一行六株地割下去，腰酸腿疼不去说，十多岁的人手还太小，一行六株一把抓不住，到后来人没得力气了，腰弯不哈去，吾有一把没得抓牢，镰刀顺着稻杆滑到左手，把手背割出血来，还继续坚持干。吾的手现在还留有刀伤印痕，你看。小皮匠伸出左手，黑黝黝的手背上一道白白的刀痕如乌黑的天空中划过的一道闪电，阿妹头心疼地抚摸了一下这手背。

两人颇有同感地说，看来种青蒜和种冬瓜一个样，都要土地松软、上足底肥，勤于照看就地不误人，种田要吃苦勤快耐劳，不拍风吹雨淋太阳晒。

小皮匠说，其实修鞋也是同样道理，要吃苦耐劳，真材实料修鞋，真心实意修鞋，你不误人，人不误你。

阿妹头说，嗯哪，扫街也是一个道理，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偷懒不得，马虎不得。还有，扫街经常可以捡到钱、东西等，吾都上缴了，不是吾的钱和东西吾一概不拿。

两人说得投机，小皮匠边说边用一只手按住手中的鞋子，鞋子的鞋底朝上，鞋口倒扣在铁脚上，他的另一只手摸索着找地上的铁榔头，铁榔头太远手够不着，阿妹头心领神会勤快地起身跑过去拿起榔头递给小皮匠，顺势拖个小矮凳挨在小皮匠旁边坐下了。

自大烹家酒楼宴聚后，小皮匠与阿妹头相处得更加勤快了，阿妹头除了上班时间外其余时间都几乎泡在修鞋摊了，日子久了，阿妹头也学会了一些保养皮鞋的技术，成了小皮匠的帮手，特别是批量的保养鞋，两人分工，阿妹头做前道活，头道清洗及上头道油轻刷，后道的技术活如提亮、定型等交小皮匠。两人分工合作默契配合，可省下小皮匠的一半时间，效率提高一倍。遇到有顾客光临，小皮匠忙不过来时，只要阿妹头在，就由她来接待、答疑，修鞋摊俨然成为夫妻老婆摊，旁人干脆戏称小皮匠为老板，阿妹头为老板娘，两人不吭声地接受了，或许是因为懒得提抗议，或许是因为内心乐意，也或许是因为早晚将成为事实。

事实很快面临现实，两人都到了法定结婚年龄，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小皮匠破天荒休摊三天，两人手牵手回到乡下办理结婚手续，分别见过小皮匠尚健在的母亲，拜过阿妹头父母坟头并上香，按当地“上头”规矩见过阿妹头乡下亲戚送上见面礼，免不了要按照乡下习惯，设宴酬谢乡邻，尽管收了些礼，但仍收不抵支花了不少钱。

回到上海，阿妹头来到小皮匠的居住地考察婚房。这是上海人通常的楼梯间，是利用楼梯下面的空间用木板简单隔成的小房间，狭长而逼仄，阿妹头用尺子测量了一下，房间长约3米多，宽约2米半，一张单人床占据了房间的三分之一，勉强挤进一个人睡，剩余的狭小空间则塞满了各种鞋子和各种杂物，几乎无可以落脚的地方。房顶呈三角形斜坡，整个房间的一半空间让人直不起身。有人上楼梯了，那脚踏木楼梯的咚咚声如修马路的气锤在狠狠地敲击着柏油路面，强烈的震动声冲击了楼梯间墙板直捣人的耳膜。阿妹头想，反过来，如果两人在这个房间里的任何声音包括做爱放屁的声音也会进入到到这幢楼的每一个人的耳蜗，房间里就像安装了一个监听器加扩音器，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的听觉和想象中，这与两人赤身裸体地站在众人面前有什么两样？想到这里将是他们的两人世界，阿妹头不仅身子一颤。

小皮匠与父亲初到上海时借居于闸北亲戚家，那亲戚家一家六人拥挤在一套自建的矮平房里，小皮匠父子住在从厨房间隔出的一杂物间内。父亲死后，恰逢亲戚家动迁，亲戚一家人分散到上海远郊，小皮匠开始了居无定所的半流浪生活。几经周折，在马大嫂的热心斡旋下，暂居于附近旧里的一处楼梯间。这间楼梯间原用作整幢楼的公用杂物间，经马大嫂做工作后，邻居们同意撤出杂物腾出房间供小皮匠居住，所收少量房租直接充抵进本楼的水电费里，居民和租客小皮匠实现双赢。

阿福哥得知妹妹的难处，大手一挥说，这事好解决，你们住到吾这块，吾反正还是光棍一个，住到小皮匠的楼梯间里，你们两好好过日子，吾心里就踏实了，你们不用担心我。

结婚当晚，新郎新娘在附近同乡人开的小餐店办了二桌酒席，马大嫂当证婚人致辞。席散，在伴娘、伴郎护送下，新娘由小皮匠一路背着回家上楼梯，他们仅保留了乡下这个风俗习惯，其他的讲究如吹唢呐、演杂技、磕头礼一概免了，这里是上海，容不得这么多的花样经，按照当时的说法叫有保留、有选择地继承和传承老传统。阿福哥按乡下的习惯，为新娘准备的陪嫁的箱子里面还放了筷子、米糠、大葱等物品，寓意“快生聪明健康的儿子”。小皮匠按家规找了一个在上海的远房本家嫂子辈来布置婚房，按乡下风俗铺床，床下放芝麻杆，艾草，意思是“恩爱白首，生活红火节节高”。小皮匠背新娘上楼，嫂子在旁唱家乡的床歌，众人按乡下闹新房的风俗起哄起来。

“小新郎，抱新娘，抱得新娘扶上床，搂着新娘喜洋洋，嘴对嘴来舔口糖。”那吊在床架上的糖被人摇得乱晃动，新郎新娘两张嘴怎么都舔不到糖，倒是成了两张嘴对啃的游戏。

“小红蛋，藏被单，一年生个小捣蛋；小红包，藏枕巾，一年生个小千金。”关灯了，新郎新娘被宾客命令各转三圈后晕乎乎地在黑暗中摸索寻找小红蛋和小红包，按游戏规则宾客不许发声，发声有提示的嫌疑，即使被摸到都不许动不许发声。但规则经常会被嘲弄。突然，一个女宾客怪叫，啊咦喂吾摸到你的奶子了，旁人一阵哄笑；一个男人怪叫，啊咦喂吾摸的不是小红蛋，是你的卵蛋。旁人又一阵哄笑。阿妹头又羞又急，马上找到开关“啪”地开灯了。原来黑暗中一男一女宾客悄悄地摸索小红蛋和小红包，摸索到新郎新娘身上......

“儿成双，女成对，夫妻白头到百岁。”祝福声中，众宾客乐呵呵地告别了。

果然，结婚第二年，小皮匠如愿以偿得了个胖儿子。当全世界的人都在议论如何跨越千禧年时，小皮匠与阿妹头抱着儿子，想到自己年纪轻轻就当爹了，想到老婆年纪轻轻就当妈了，想到儿子满周岁时即是千禧年，小小儿子竟然可以跨越两个世纪，双百即双喜，有意思。儿子满周岁那天，三个人去照相馆照了个全家福照片。照片上，阿妹头笑着抱着儿子，小皮匠笑着一手从后面拥着老婆的肩，脸贴着老婆的脸，一手托住老婆抱住孩子的手，儿子睁大了眼睛笑，全家笑得灿烂，笑得知足，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具有极大的感染力，给人以拥抱了世界上一切最美好的东西的愉悦感。照片上的男人黝黑强壮，气质如一片丰腴的黑土地，是养家的依托；女人黑俏清丽，气质如春天黑土地上的一片金色的油菜花，自然天成的美，朴素淡雅的香，象征贤惠善良，是理家持家好手。俩人服饰整洁简朴略带乡土气息，透出一种震人心脾的未经雕琢的劳动美、原态美、和谐美，以及俩人对生活充满乐观热情的心态美。小毛头长得虎头虎脑，睁大了大眼睛大胆地笑眯眯地看外界，纯洁的孩子会带给每一个人一片阳光。

摄影师对这张全家福照极为满意，他的评价是，照片拍出了一个幸福指数极高的家庭，因为照片抓准了一家人发自内心的开心的瞬间，向每个人传递了幸福快乐的信息，成为摄影师难得的成功佳作，他向小皮匠和阿妹头征求意见，此照片能否在橱窗里展示一下，照片的标题就叫“幸福指数”。小皮匠和阿妹头当然不懂什么叫幸福指数，但有幸福一词在，估计是褒奖他们的，很开心，放进橱窗展示，于己无害但有益，或许还能带来一些生意，但最主要的是可以让大家开心，何乐而不为呢？

据说，摄影师用这幅冠名“幸福指数”的作品参加摄影大奖赛获奖呢。

小皮匠从未想到自己“幸福”与否，摄影师说他家的幸福指数高，按马大嫂经常分析问题时的说法，是拔高了看问题，实质性看问题。小皮匠这人近几年来养成一个习惯，听到一个新名词要仔细想想，字识得不多但想得多，要学会规范用语。马大嫂一再关照，公务在身人员语言要规范，否则处理公务时会出大错吃大亏。小皮匠深有体会，语言不规范要出大错，父亲大殓时就是这样的。乡下来的大哥在殡仪馆主持追悼会，他文化低不会用规范词汇主持追悼会程序，于是把致悼词说成是“讲回忆死人的话”，奏哀乐说成是“放难过的音乐”，向死者三鞠躬说成“向死人弯腰三哈子”，把向遗体告别说成是“绕死人一圈、向死人望望”，搞得大家莫名其妙，把个严肃悲伤的追悼会搞得不伦不类。

当天晚上，按与老婆的约定，由小皮匠负责夜间照看小毛头。小皮匠正好乘半睡半醒时琢磨一下白天听到的“幸福指数”这个新名词，心里就不停地打鼓。幸福这个词他知道，什么是幸福，以前他确实没想过。小皮匠的理解，幸福就是开心，说到开心，小皮匠承认，开心极了，也许这种幸福感连拥有豪车豪宅的人都未必有。他有一个远房亲戚，是个包工头，钱赚了不少，有房有车，但每天起早摸黑，资金周转不过来时急得团团转，一有了钱就吃喝嫖赌。他老婆整天围着麻将台转。孩子没人管，不读书，玩游戏，还乱花钱。小皮匠并不认为这个远房亲戚有钱就幸福。

他的眼光落在一旁酣睡老婆，老婆不仅长得漂亮，是“黑里俏”，而且她吃苦耐劳。他把松开的被子往老婆的两边肩上掖了掖，捂紧了的被子廓出了老婆的苗条的身形和起伏的胸部，想到那支苏北小调《茉莉花》里的一句唱词：“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她。”他觉得阿妹头就是那朵“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她”的顶级的茉莉花，他亲了亲她热乎乎的双唇。他又想到阿妹头白天要工作回家要带孩子，辛苦至极，以至于她经常叫腰酸背痛，令他心疼不已。他的一只手伸进了被窝轻轻地按摩她的肩膀、手臂、大腿、小腿，顺便按摩了她的乳房，听人说这样可以健乳，他现在可以尽情地享受着阿妹头的洁白柔软的身体和光滑凝脂的肌肤。充满爱的按摩使睡梦中的阿妹头发出舒适的鼾声，他此刻心跳加速，就是那种新婚夜干柴烈火一点就燃前的激动的感觉。

他的眼光落在小毛头脸上，小家伙圆圆的脑袋，小嘴大眼，白白胖胖，张嘴就笑，手舞足蹈，真逗人喜欢。看着这个可爱的小家伙，他忍不住俯身亲了亲他的白嫩的小脸蛋。此时他开心极了，幸福满到了天花板。

还有开心事，最近鞋摊附近办公楼红火，商业街商厦林立顾客满盈，一些商厦鞋品部已和他联系，今后将有批量活给他做，自己的修鞋摊日后会生意红火，养家糊口应该没问题。老婆当环卫工人，工作待遇不错，有不低的固定工资，还有劳保福利补贴，夏有高温补贴，冬有冬令补贴，单位有洗澡、吃饭，生孩子有产假，工资照发。眼前的小家伙看来聪明如他妈，不会像他笨头笨脑，日后一定要培养他上大学，毕业后不扫马路不修鞋，坐在办公室里上电脑画图纸，光宗耀祖。想到此，他开心极了，幸福满到了屋头顶。

小皮匠不懂指数这东西，但他联想到上证指数，那是衡量股票涨跌程度的数字，想必幸福指数就是衡量开心程度的数字。想到一家的开心事，觉得如今他家开心程度就像站在金茂大厦顶部一样的高位，站在这个高位上可以俯视整个上海，而且今后还会节节高，也就是说他小皮匠的幸福指数还会大涨，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把阿妹头彻底惊醒了。

睏梦头里被惊醒的阿妹头被激怒了，她起身骂道，笑你个魂啊，你个小皮匠不让我好好睡个觉，还让我白天上班、带孩子吗？她突然又想起小皮匠笑的是幸福指数，大哥交代她刺探小皮匠那个解读上证指数的诀窍，此刻该乘他高兴时让他透个口风。

小皮匠听了阿妹头的问话，忍不住又放声大笑起来，吾坐在弄堂口，不敢说眼望天安门、放眼全世界，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能做到。根据吾的观察，股市涨跌与进出证券营业部的人、马路上来往的人、修鞋的人、马路上的垃圾、马路上的喧闹声都有关，甚至与马路上卖茶叶蛋、卖证券报纸、饭店小吃店的生意都有关。吾看上证指数跌到最低点时，去证券营业部的人没得了、马路上的人没得了，修鞋的人少了、马路上的垃圾少了、马路上的喧闹声小了；还有，马路上卖茶叶蛋、卖证券报纸、饭店小吃店的生意都几乎都没得了。几个月后突然有几天，吾发现这些地方人气一点点起来了，卖茶叶蛋、卖证券报纸、饭店小吃店的生意都起来了，马路上的喧闹声也一点点上来了，吾鞋摊生意恢复到以前高峰时水平了，更主要的是我发现股市低谷时对面证券营业部营业大厅的灯只开一盏，二楼办公室白天几乎熄灯了，但这几天所有的灯全亮了，根据这么多迹象，吾断定这几天股市要翻身了。上次那事被吾说准了，是吾命好。这个诀窍吾不说，卖关子，还有人捧着吾，请吾吃饭，尊吾为股神，认吾为妹夫。反过来，股市变化如水无定势一样说不准，吾如果把这个经验介绍给你大哥，他依葫芦画瓢，万一做亏了，岂不要怪罪于吾，那就不是请吾吃饭而是请吾吃家什了，说得更严重点老婆不高兴也要与吾离婚，吾的幸福指数就彻底完蛋了。

小皮匠嘴上挨了一个嘴巴子，屁股被踹了一脚，小皮匠虽疼却依旧不恼不怒嬉皮笑脸，两人都忍不住哈哈地笑了，随后脱光了衣服钻进了被窝缠绵缱绻起来......

被惊醒的小毛头哇哇大哭起来。

六

张教授是前几天看了晚间电视新闻后的《大街小巷》15分钟人物专访节目才知道距家15分钟自行车车程的那条上海百年商业街后面的幽静小马路上有这么一处各种鞋子的专科门诊摊。

张教授特地选定了周日下午的时候去小皮匠那里修他的两双爱步男鞋。这两双鞋一双鞋帮脱胶，一双鞋跟磨损。他之所以选择找小皮匠修鞋，一则他居住地附近确实没有修鞋摊，二则他估计电视台报道后，小皮匠的生意肯定更加火爆，周日下午附近办公楼休息，他或许可以偷得小皮匠的空闲时间，可以碰一下芳记者的运气，弄个插档优先的待遇。另外，他可以利用等修鞋时逛一下周边的商厦等繁华世界，体味一下经济形势的第一感觉。

经济学院张教授主持上海经济形势景气度跟踪分析这一研究课题已经有两年了，这是一项颇受市领导重视的课题。这项课题的成果是公布半年度或一年度的经济景气指数。这项指数形成，必须先采集大量的宏观、微观经济的相关统计指标和数据，经过加工整理后，构筑一组数学模型，然后输入相关统计指标和数据，通过数据分析和运算后才能推测出一组比较符合实际情况的当年经济发展总体情况和明后年发展预测的评估性指标，然后综合成指数，并不断根据数据变动滚动调整。相应的供市领导参考的政策建议由此产生。这是学院派研究自视为强项的惯常的套路。学校调派了两位统计学专家及研究生进入课题组，与经济学院的几位研究宏观经济、微观经济专家及研究生共同投入研究。

研究在正常运作，但张教授心里就像缺了什么似的总觉得难以自服，前两年试运作的结果与实际情况相差较大，不是运算出问题，专家设计的模型运算严密，问题出在研究的定性与定量分析的关系处理上。定性分析应是定量分析的先导和结论。纯粹的定量分析是纸面上的数据游戏，“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由此得出的结论还要通过田野调查对照实际情况进行检验，课题组布局了数百个企业、机构为观察点，以验证纸上推导的准确性。这是张教授的主张，人称眼睛向下派。有人则不一样，他们会通过各种门路寻找到领导身边的人刺探领导想法，顺着领导的想法做论证既省力又能获好评，人称眼睛向上派。张教授对此嗤之以鼻，但必须承认眼睛向上派有其道理，张教授力改主张为“上下结合派”。

今年春节期间，张教授乘坐出租车走亲访友，出租车司机善聊天，从国际形势世界经济到中国改革形势乃至上海市民小道消息都广为涉猎，最后总结为一句经验之谈，经济形势好，出租车生意就好，今年春节出租车生意不如去年，看来今年经济形势要有波折了。此话提醒了作为课题研究的负责人的张教授，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任何宏观经济动态变化都会在日常生活中感觉出蛛丝马迹，这是坐在办公室、计算机房的人的视觉以外难以企及的东西。上海人就有菜篮子里看形势的说法。他要做的是：跟着感觉走，见微知著，抓住这些宏观动态变动的蛛丝马迹，为定量分析提供定性判断。聪明人的判断总是走在变化的前面，前几年，有位房地产企业老板惊人地发现，上海一些地块的商品房价格竟然与该地块周边地区的排骨面价格存在一定的关联，他称之为上海房地产价格的“排骨面指数”，该指数显示，该地块周边小吃店的排骨面价格在毎客四到六元钱的时候，该地块商品房价格为每平方米四到六千元。星转斗移，时过境迁，如今该地块商品房价格为每平方米十几万到二十几万不等，该地块排骨面的价格也在毎客十多元至二十多元。张教授曾经观察了自己居住的小区房价与邻近的那家著名的小吃店的生煎包子价格的变化情况，奇怪的是他二十年前用每平方米五千元的价格买下的一套住宅，当时小吃店的生煎包子价格是五角钱一客，如今此地段的房价涨到每平方米十到十二万元，小吃店的生煎包子价格是十到十二元一客不等。他心中暗称之为房地产的“生煎包指数”。张教授无缘以差头司机、排骨面和生煎包子铺老板为田野调查对象，但他认为这些商品的价格变动肯定与宏观经济形式变动有着内在联系，而且有一定的规律性可循。

张教授的自行车穿过了八个带红绿灯的路口找到了小皮匠的修鞋摊。小皮匠的修鞋摊弄堂口挂着一块居委会署名的社区服务点的牌子。也许是电视台宣传带来的虹吸效应，把方圆半小时车程地区甚至更远的生意都吸引到这里来了，把弄堂口挤得密不透风，待修的鞋子埋过了小皮匠的头顶。小皮匠照样来者不拒，收下了张教授的活，用没得商量的口气回话说下一个星期天来取货。他说话间抬了一下头认了一下张教授的脸，照例不开取货单，人鞋对上号，一切都记在脑子里，手机号一般不问，说是尊重个人隐私。随后又旁若无人地自顾自做手中的活了。

这情景让张教授事先想好的请求小皮匠网开一面加急赶他的鞋的话一时堵在嘴里无从搭讪，他觉得自己原先打算碰一下芳记者的运气的想法实在有点不自量力的可笑。他无奈又无聊地伸直起刚才躬身俯脸说话的身子，抬头却看到了墙上贴着的一幅租房启示：

“小皮匠急求租居住房一间，地段不论，租金二千元以内，如介绍成功有重谢。”

这则启示显然是小皮匠求人写的，尽管写得文理欠妥，但看得出是件心急火燎的事。张教授突然想起教研组举家出国的小张老师在附近里弄里有一间面积不大的里弄房，小张曾委托他照看一下这房间，处理有关付房租及房屋清扫等事。突然而来的灵感告诉他，这或许是件有利于双方的好事。他打开手机用微信向远在美国正值夜间的小张询问，回答说全权委托你做主。

听说张教授有戏，一直埋头做活的小皮匠陡然抬头，神情急迫地询问房间的情况，急匆匆地要放下手中的活去看房。

小皮匠结婚近二十年，原住房所在地旧改动迁后，一直居无定所，目前寄居于郊区一套群租房内，夫妻带儿子共居于分隔出来的十四平米小房间，且不说合用的厨房与卫生间带来诸多不便，那房东收费不菲外加有个奇怪的规定，各户不准私自拆装房东安装的门鎖，令租户们十分不爽。前两个月一天小皮匠难得早收摊回家，儿子读大学住学校，他打算与难得早回家的阿妹头老婆早早吃了晚饭后上床美美地亲热一番。岂料两人相拥在床上享受床第之欢之间房东突然闯了进来，两人赤条条相拥的胴体风光尽入其眼。小皮匠受此突然打击有了心理障碍而获暗疾，两个月来一直萎靡不振。前几天房东告诉他，下月起房租涨价，由原来的每月1500元涨至2000元，这更促使小皮匠下决心搬个新住处。现在离房东限定的时间还剩两天，否则要么签合同接受下一年的涨价，要么搬出去哪怕睡马路也没得商量。

接下来的事情都很顺利，上海最繁华地段的新式里弄实际居住面积三十平米的三楼朝南大房间，阳光充足、空间宽敞，独用小厨房，三户合用卫生间，这运气令小皮匠自打了几下耳光以测试自己是夜间梦里还是白天清醒时。交易成功余下的唯一的障碍是租金，按时下行情，此地段这间房的租金要高达每月四五千元。张教授与小张老师通了微信，小张老师大度地说，这父辈留下的房间已经空关了好几年，就让它发挥一下社会效益，给小皮匠以对折优惠——租金每月2000元。

张教授为小皮匠解决了居住问题，小皮匠立马回报，当场修好了张教授的鞋，给与他与电视台芳姑娘同等的待遇。

自此小皮匠把张教授视作一生的贵人，可以无话不谈的朋友。

七

“最近生意不错。”小皮匠就着灯光一手锥着一只皮鞋底，一手对锥子穿着蜡线，微笑着对张教授说。晚上加班，小摊边就张教授和小皮匠两人，他中年发福的脸上露出眉飞色舞的满意表情，显然收入情况不错，但始终没有透露出月入多少的确切数字，只是神秘地透露给张教授，一般来说这都是秘密，有的人连自己的老婆也不告诉。自上次电视台高光露脸后，他的生意是从来没有过的“乖乖隆地洞”，也就是说他的收入进入了“乖乖隆地洞”的巅峰时期。再加上能在上海的上只角获半价优惠拥有一个设备齐全、大而漂亮的家，把他的苏北同乡们羡慕得惊呼“乖乖隆地洞”。

张教授每次到附近商业区，总是不忘记到小皮匠处落座一下，与小皮匠聊天，小皮匠在此设摊二十多年，从没有过一个家外人的知己，张教授是唯一一个被小皮匠视为知己的人，两人一遇上就叽里咕噜说开了收不拢。今天难得只有他俩二人，张教授可以安安静静地听小皮匠吹一些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新鲜的小道新闻，诸如新居邻居某某夫妻打架，原因是男人怀疑女人外边有人，女人怀疑老公在外胡搞，打到后来两人一气之下摊出证据互揭老底，原来两人外头都有花头。某某两家因共用部位起争执打架，小皮匠劝架才发现两家力争互掐的地盘只是过道的一指宽的一条缝隙，幸亏小皮匠劝架报警，否则会大打出手。从此邻居把小皮匠尊为见义勇为的英雄┄┄

小皮匠把手中的一双黑色皮鞋底放到打磨机上打磨后上胶，然后找出新两块橡胶牛筋波浪纹鞋底，用锉子锉毛内面，上了胶静等略干后敷合上鞋底。利用此间隙时间，他抓起一双需要换鞋跟的黑色女高跟鞋，着手铲除鞋跟上的旧跟底。他干每个动作都十分麻利紧凑，上下工序零脱节。期间，不断有人来取货付费，或者送货求修，每一笔交易都迅速简略，仅需打断手头活和话头两三分钟。

他的话头转到了多年积累的生意经。这是张教授尤感兴趣的，职业直觉和职业敏感告诉他，小皮匠已经不经意间亮出了他长年积累的生意经，张教授称之为“小皮匠景气指数”——张教授已经习惯时不时地用到指数来衡量一件事，没办法，职业本能。张教授惊异于文化程度如此之低的小皮匠的生意头脑却如此之清晰精明，小皮匠用手中的锥子指点着小街说，大洋商厦鞋品部、办公楼白领、周围的居民是吾的生意的三大来源，大约各占三分之一。当大洋商厦鞋品部顾客盈门日销千双鞋、办公楼灯火辉煌出租率保持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居民们年终奖金超过往年时，三大来源的日子都“乖乖了不得”时，自己的生意和收入也就达到“乖乖隆地洞”的水平。

此时正逢大都市华灯初上晚饭时光，附近的“销品摩尔”——大洋商厦——迎来了晚间第一批购物、就餐、观光的客人，对面办公大楼依旧灯火通明，小街上各色豪车不时停靠路边下人，他们要到那条繁华街上的酒店去热闹酬酢一场，那里不能停车，停车难一直困扰着打车人。于是，许多人就换附近地方停车，这是个是不错的选择，多走几步路既可锻炼身体又可避人耳目。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只要换个角度思考，原来的次佳方案反而变优选方案了。小街上，早早用完晚饭的居民三三两两结伴出来散步，年轻的情侣是小街的匆匆过客，前面的繁华商业名街才是他们放松脚步的目标所在。附近办公楼灯火辉煌，如一个巨大的云计算机器。与贴邻的繁华马路的车水马龙珠光宝气不同，小街就像小桥流水一样充满悠闲和流动的生气。大都市的这条默默无闻的小街给了小皮匠的一切，小街的车流、人流是滋养小皮匠的乳汁，小皮匠的命运与之紧密相连。

当天夜里，张教授回家总结了当天对小皮匠的田野调查的结果，在笔记本上小皮匠景气指数栏目内注上“指数达到100点的‘乖乖隆地洞’即最高级，相当于best级别。”

八

小皮匠遇到了生意上的第一次滑铁卢，张教授称之为小皮匠景气指数的第一个下行拐点。

张教授接到小皮匠的电话，说是去乡下探视生病的丈母娘刚回来，送他一个自家散养的土鸡，另有要紧事想请他出个主意——在他眼里张教授是无事不晓的大学问家。那天恰逢星期天，他们约定下午3点以后见面，地点当然是小皮匠鞋摊。

进入小皮匠鞋摊的弄堂口，张教授感觉到半年不见的一些变化。首先是缺了靠墙一边经常堆着的几十双鞋盒，取而代之的是墙脚下一排待取的快递物品。

苏北土鸡呱呱叫——这是上海人难得的珍品，土鸡虽小，情谊难言，张教授感谢小皮匠的情谊。

小皮匠眼下遇到的一个难题令他如屁股坐在锥子上——难受。事情是这样的，两个月前小皮匠陆续为大洋商厦鞋品部销售柜台保养了近百双鞋，工钱大约在千元左右，随后大洋商厦关门，说是装修，其实大家都知道开张无期，恰逢小皮匠因乡下家里有事回去了半个多月，那些欠账的柜台一时失去联系，这些帐都记在脑子里无字据凭证，这几个人就像掉进草窝的绣花针 —— 没处寻，他不知道如何联系到她们要回这些欠款。

张教授问，那几个人姓什么叫什么。小皮匠抓着头皮，一个高的叫小刘、一个矮的叫小张、一个长着像吖国人脸叫米琪、还有一个美人脸的大家都戏称她小蜜儿……

小皮匠叙述，大洋商厦关门对外有突然性，其实商厦与各租赁柜台的内部结算、终止合同等事情都提前做了。说实在，小皮匠已经感觉到一些迹象，商厦关门前几个月，来他这里保养的鞋逐月减少，生意高峰时每天几十双，后来下降到每月几十双……

大洋百货为什么关门？张教授不解地问。

小皮匠叹了口气，网购逼的。网络就像只一张无形的手把进入商厦的每一个消费者拉了回去。按道理购鞋必须到商店试脚，但现在的购鞋者常常试完脚后，暗记下鞋的尺码型号，回家后从网上购买，据说买巧了可以便宜不少钱。

那么，你大概每月损失多少生意？

至少大概五、六千元吧，但其他生意仍“呱呱叫”。小皮匠说话时四下看了看，大概怕别人偷听到吧。

张教授打开手机，找到MBA班学员大洋商业集团王总，用短信简短告知小皮匠的事，不一会大洋商业集团办公室李主任回电通知说大洋商厦鞋品部经理会直接联系他。再过一会，大洋商厦鞋品部黄经理来电询问此事，她认识小皮匠，承诺找到四人后会给回音。五分钟后，她将四人的手机号码发了过来。随后的事一切顺利，她们来电告诉小皮匠那些货尚未出尽，等出尽后会给钱的，小皮匠得到了她们一周内还款的承诺。一切搞定。

钱是要回来了，但张教授和小皮匠心里都明白，三大收入来源之一将永远失去了。说到这，小皮匠两手一摊，不是吾不卖力，吾胆小怕事从不敢得罪商厦每一个顾客，商厦也苦心经营不敢得罪每一个供货商和顾客，可是吾们再努力顾客还是往网购平台那里跑，吾好比老虎灶熄火——倒煤（倒霉），吾现在真不知道怎呢做才好，看来这一块生意的霉还要倒下去了。小皮匠叹了一口气，每月五六千元的生意没得了。随后他又像破涕为笑的孩子一样自己安慰自己，吾不怕呢，还有两部分“呱呱叫”的收入来源目前仍可观，以后不怕没得饭吃。

张教授微笑着想了一下，小皮匠景气指数面临从100点的“乖乖隆地洞”到80点的“呱呱叫”的拐点，如果说以前小皮匠的生意处于最好状态、收入处于最高级状态的话，眼下已经向比较级状态转化了，即由best向better转变。

九

小皮匠与城管干上了，张教授接到电话立即骑车赶来了。电话是小皮匠情急之下托旁人打的。

一向温和的小皮匠今天遇到这个叫阿大的城管动了真火。阿大家住附近，是阿三的哥哥，她老婆三天两头拿着家里七大姑八大姨的鞋子皮包阳伞来揩油，且要求挑剔，态度傲慢，小皮匠一直隐忍。前两天她拿来一双高跟鞋，鞋面的镀金水钻鞋花没有原样备件，小皮匠用了替代品，那东西价贵，小皮匠收了点成本费，那女人当场丝瓜脸变成了茄子脸，走了。今天阿大穿着制服来扳小皮匠的错头了。

最近市里整顿市容，不知道哪位领导有天视察路过这里，从车子上看到小皮匠的这块招牌随口说了句这字写得太难看了，领导喜书法，这小皮匠求人写的招牌怎会入他法眼？领导的本意或许是招牌搞得好点，但底下人落实指示不仅要迅速而且要强化，说招牌有碍市容，不准挂在外。城管干脆来个彻查，说小皮匠弄堂口搭建的杂物棚是违章建筑，要求拆除。小皮匠头子活络，听人出主意，杂物棚拆了撑把落地大阳伞，大阳伞可收放不是建筑，招牌则每天等城管检查走人后挂出来，相安无事。

问题出在弄堂口的那块“修鞋”招牌上。阿大今天带了一个同事来，一言不发，眼睛像射钉枪略扫了几下，照了几张相转头走了。小皮匠以为没事了，就把招牌挂了出去。哪想到躲在马路暗角处的阿大俩人立刻走了出来，亮证后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手机照相取证后发到队部，队里立即回复同意走简易程序要求小皮匠停业整顿。

有什么比抢他的饭碗更绝？小皮匠先开软档求饶，阿大铁锅里炒石头——油盐不进。一向面对城管嗫嗫嚅嚅服帖温顺的小皮匠大光其火，与他们争论了起来。

紧急时刻，张教授到了。受当事人小皮匠委托，张教授代表当事人致歉，对方不容商量，张教授见无回旋的余地，只能说服小皮匠接受停业三天整顿的处罚单。

小皮匠在家干活三天，约定的货都设法通知到家里来取。

三天后，皮匠摊复业，小皮匠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生怕阿大再来找麻烦。一星期过去了，蹊跷的是，复摊后，阿大及他老婆再也没有光顾过小皮匠的摊头。这另一只尚未落地的靴子实在令小皮匠寝食难安如芒刺背。

张教授来电话，问询复摊几天的情况，小皮匠心生疑虑以实相告。张教授告诉他，不必多虑，安心修鞋就是了。

原来，张教授的课题组成员找到那位喜书法的领导，他是本校毕业的高材生。以后发生的事不必多说了。

那位喜书法的领导从不在外题字，可能歉疚于自己的随口言语为小皮匠添了麻烦，此次破例为小皮匠摊位写了招牌“小皮匠鞋摊”五个字招牌，字如其人，遒劲有力，光彩照人。路过的人都说有了这字，小皮匠就像有了“丹书铁券”，脸上上了油彩了，以后没人敢惹他了。

十

张教授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什么缘故小皮匠开始收集旧名鞋了，当他时隔近一年后来到小皮匠的皮匠摊，被暂借的天井里货架上和雨棚下的各种各样的旧鞋吓到了。说实在的，那些鞋说是旧鞋，至少都有七八成以上新，或者说是次新鞋吧。张教授翻动一些堆积的旧鞋，发现其中不乏Gucci、爱马仕、菲拉格慕、锐步、CK、乔丹（Jordan）、爱卡等男士名鞋，还有菲拉格慕、吉米周（JimmyChoo）、托德斯（TODS）等高档女士名鞋。

最近生意马马虎虎喽，小皮匠丧气地对张教授说。米国人——苏北话“美”读成“米”——搞的金融危机波害到全世界，小皮匠拿着锥子的手向了附近的几幢写字楼一扫，吖国公司走了不少，办公楼空了，我的生意又少了一大块。真是的，这叫米国人生病，全世界吃药，我小皮匠连药渣都快啃不上了。

张教授很吃惊，小皮匠居然想到自己的修鞋生意与米国人挂上钩，这小皮匠景气指数搞大了。

见张教授惊异地看着自己，小皮匠歉意地笑了起来，那话本不是吾说的，吾没得这个水平。小皮匠拿着锥子的手又向了附近的几幢写字楼一扫，那里的白领都这么对吾说。这两天，附近的几幢写字楼每天都有撤出的公司，继续留守经营的公司开始裁员了。你看那大楼，平日里大门口白天人员进出豪车排成长龙，如今门庭冷落多了，吖国人也走了不少。人都走了，还有谁来修鞋呢？

苏北话与上海话合成后，外国人说成吖国人，美国人说成米国人，就像三原色在调色板上可调出各种各样的缤纷色彩来，两种方言还可以合成出许多非苏北也非上海的第三方口语，以至于苏北人听不懂，上海人听不明。但张教授听得明白，小皮匠的鞋摊面临了新的市场滑铁卢了。张教授只能静下心来听小皮匠慢慢细说。

其实小皮匠一个月前就有预感，附近的办公楼将要有一批公司撤租。以他的经验，平时，附近办公楼每天来的生意多时十几、二十桩，少时也有几桩，但这一个月来，这部分生意逐步清淡下来，然后完全消失。这几天还有一个新情况，原来有好几件已经定好的生意，他完工后好几天没人来取货。于是，上周四下午，小皮匠利用一点空余时间带上三双完工的皮鞋来到对面的写字楼，打算按照鞋盒上注明的办公地址来寻找鞋主人，这是他的惯常做法，送货上门，服务到家。但这其中也有不得已而为之的含义。以前经常有这种情况，即有物主长久不来取走已修好的滞留物件，令小皮匠如鲠在喉非常难受，滞留的东西未及时取走，小皮匠不仅不能及时收到工钱，而且更麻烦的是滞留的东西存放在这里，不仅占据了物件流通周转的空间，小皮匠还要每天作防霉、防尘的精心维护，还要防丢失，要付出数倍的重复劳动，承担不必要的风险。但以前出现滞留物件的情况不多，而且多是因为物主到取件时临时遇到麻烦诸如出差、生病或受其他突发事情烦扰等原因，双方一交流就可取得互谅。这一次情况不一样，不仅滞留物品量多于以往，而且有八天十天长时间未取的货。由于小皮匠长期以来一直凭记人头来记货，一般不要求来人留下联系方式，而来人正好也乐于这样记事，谁也说不准联系方式留下后会带来哪些后果。有意思，通讯发达的时代，最安全的联系方式居然还数最原始最直接的面对面方式。

小皮匠手里的三件滞留货分别属于对面写字楼三十楼、二十楼、十楼的公司职工的。货主没有名字，但难不住识人头的小皮匠。小皮匠先乘电梯来到三十楼，那是一家吖国金融机构驻沪办事处，小皮匠记得货主是一位在这个办事处的年轻女职员。小皮匠记得这位女士的脸但不知道叫什么名，好像是个吖国名字，他学不像。该女士有着一张永远带着微笑的漂亮的脸，苗条个，每天上班着一身烫得笔挺的深灰色职业装，化妆淡雅，走起路来高跟鞋敲打地面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楼里人听来如键盘在敲打，小皮匠听来如蒜臼子捣蒜泥，她人走过如一阵风，人过后良久才飘来一阵类似什么吖国花的香风，清淡高雅，余香绕樑久久不散，余香附壁三日不褪。小皮匠手中拿的就是那双蒜臼子高跟鞋，脱落的鞋跟已修好，那手艺与做工几乎可与原件乱真。小皮匠中国字都不识几个，鞋上的吖国字更是让他云里雾里，但凭他的职业感觉，那绝对是一双世界名鞋，据识货的人说，这种红底的高跟鞋只有米国好莱坞女明星才穿得起。

三十楼已经人去楼空，各个办公室的办公家具都已经搬空，地上散落着一些零星杂乱的纸张，墙角散落着一些丢弃的旧废办公用品和小件办公家具，在小皮匠看来这些丢弃的桌椅橱柜比他家的家具要新好几倍。尽管散乱，但从房顶上仍旧悬挂着的豪华的水晶吊灯可以感觉到原公司在驻时的豪华，也可以感觉到原公司就像一个华贵的家庭突然遭受不期的变故而紧急撤离时的匆忙与烦乱。

小皮匠兜遍了整个三十楼，楼层空空如也。也许是听到了有人走动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幽灵般地钻出一个保安来，小皮匠与此人似曾相识。保安问了小皮匠的来访目的，告诉小皮匠该机构已经撤走，该机构受其吖国总部指令暗中准备了一个月，然后突然宣布其决定，只用了一周时间就人去楼空了。目前该机构还有一些善后的事宜要处理，如被辞退的员工的赔偿金、租用办公楼的合同注销后的违约赔偿金等，有待协商。保安指着中间一间房门，房门上贴着两张告示，一张是中文的，另一张是吖国字，中文的大多数的字小皮匠不识，外文的更不用说了，但小皮匠从中文告示中认出该机构留下的一个联系人的手机号。小皮匠只能按照这个电话请联系人帮忙找一下这个女客户尽快来取货。

二十楼的那位客户也不在，但公司还在，小皮匠找到那家公司，那是一家进口名牌奢侈品销售公司。小皮匠印象中，那位客户是个大学毕业不久的年轻小姐，高个子细挑身，瓜子脸樱桃嘴，一身名牌奢侈品从身体最高处的发夹子一直排列到最低处脚上的鞋袜，以及身上香水、皮包、服饰、手表等等，显得靓丽夺目，高贵典雅，可以说她的全身就是一个名牌奢侈品公司的浓缩版。世人在名牌奢侈品面前分两类人，绝大多数人是“追名牌”，这类人追求名牌奢侈品上身，“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名牌奢侈品上身抬高身价，增加底气。有的人是“名牌追”，就是说，名牌奢侈品销售商追着要给她上身，只因为她的鲜活灵动的身体就是活广告，这种人名牌奢侈品上身后满街走，会吸引满街的路人的眼球，遇到眼热的“追名牌”之人还会拉住她问这问那，名牌奢侈品就通过她活生生地走进路人的眼里，融入到路人的血液里，烙入到路人的心里。“名牌追”的人本身就是人间珍品，是稀缺人，小皮匠寻找的她恰恰就是属于那种“名牌追”的人。据小皮匠了解，这位“名牌追”小姐直接联系上海的几个大商厦的名牌奢侈品柜台，只要她在柜台前站上半天，柜台的销售额就会大涨。不用推测就可以知道，这位“名牌追”小姐近年来一直是公司里的销售冠军。

小皮匠此行的目的不是来追“名牌追”小姐的，这对于他来说本身就是不敢想的太奢侈的事。他是来送“名牌追”小姐的滞留在他这里的维修鞋的，不仅可要到维修费，还可以省下鞋的保管空间和精力。公司里的一位相识之人告诉小皮匠，“名牌追”小姐已经辞职了。辞职的原因很简单，近来“名牌追”小姐多年联系的一些商厦销售点营业额随着一座座商厦的不景气而下滑，大大影响了“名牌追”小姐的销售业绩。其实，这个经济不景气的大环境下，大家的经营业绩都不行。要知道，名牌奢侈品市场历来以“物好、名贵、非必须用品”著称，如今许多人过紧日子，首先要砍掉的就是非必要的支出，然后就是紧掉那些贵的支出，名牌奢侈品市场岂有不萎缩之理？只不过“名牌追”小姐的经营业绩一直高过别人一拃，一下子下跌得太显眼，又失脸面，她本人又好强，才决心改换门庭。听说她找到一家网络直播平台做直播销售，流量极高，顺利的时候日收入可过万啊。

这位先生检视了一下这双鞋，认识这是一双著名的Prada女高跟鞋，笑着说恐怕她已经忘记了这双不入她眼的旧鞋了。这位先生答应代小皮匠联系一下“名牌追”小姐，务必请她再忙也要到小皮匠这里来取货。小皮匠连说不劳不劳，如她实在忙不过来，吾可以送货上门。

小皮匠来到十楼，十楼的那家公司是做办公家具销售的。小皮匠记忆中那双黑色爱马仕的主人是一位年轻的男士，一米八几的个头，五官端正，一头乌黑油亮的时髦的遮额碎发。年轻男人正值谈恋爱的热络期，约会不断，这双鞋是他谈恋爱时的标配，每次约会前梳头和擦鞋是必做的功课，如战士出征前必须擦枪械、系征鞋、剃征头以显示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一样。如今上海市男少女多，好姑娘任男士选，这位年轻男士约会多挑花了眼，鞋底走薄鞋跟走塌仍未确定心上人。如今经济不景气，办公楼空置率上升，办公家具需求大减，从事此业务的公司利润下滑，员工薪酬减少。囊中羞涩了，这位年轻男士找对象的自身筹码压低了不少，但已经拔高的选偶条件基本原则难以改变，约会自然也减少了许多。也许是商场失落、情场失意缘故，双失之下的年轻男士经过一个不眠之夜的思考后，一念之下辞职他去了。正所谓“春风得意爱马仕，一路散尽情窦花”，估计年轻男士的这双恋爱征鞋随着爱情征旅的暂歇而可能要暂时搁置一下了。公司的其他人安慰小皮匠，不急，等到他再有约会时，一定会来取货的。

小皮匠拎着三双滞留鞋回到大堂，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对今后的怅惘，他不知道今后这三双鞋的主人为代表的遭遇会扩散到什么程度，会累及到他吗，但他的预感告诉他，这是肯定的。

大堂门外走进了一位白领人士，略胖的身材和适中的身高，头势清爽，衣着讲究，气宇轩昂，步履稳健。白领人士认识小皮匠，小皮匠当然也认出这位曾经的客户，是一家外贸公司的高管。两人止步聊了起来。得知小皮匠此行的目的和受挫原因后，白领人士想到本行业也面临着困境，没想到外界的经济形势的波动连修鞋的小皮匠也受到影响，不禁叹了口气，说了那番“真没想到，米国人生病，全世界吃药，连小皮匠都快啃药渣了”的令小皮匠似懂非懂的话，白领人士说那些话原本半是调侃半是慨叹的戏言，没想到小皮匠以后鹦鹉学舌般地到处张扬起来，张扬中有一种豪气，豪气中充满了凡尔赛，小皮匠竟然与米国人挂上了钩，也承蒙米国人看得起，但今后的路还要自己走好，饭要自己挣，要吃饭就要和米国人斗，混出个名堂来，不能输给米国人。与白领人士对话前，小皮匠心情沮丧，目光茫然，但对话后，小皮匠反而意气奋发了起来，他拍着胸脯对这位白领人士说，不怕，米国人压不跨你们，吾小皮匠也不是他们随便可以拿捏的软楦头。他是挺着胸走出大堂出口来到马路上的，他要让马路上的人看看，让米国人看看，吾小皮匠是米国人搞不跨的！

白领人士好心提示小皮匠，大楼里还将有一些企业撤退，白领们会留下一些东西，特别是皮鞋，小皮匠如有意，可经常来大楼里看看，或许可以淘到一些有用的东西，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种补偿吧。他领着小皮匠到大楼的几个楼层转了转，果然看到一些撤离的企业的办公室里有一些可以利用的旧鞋等。

原来，写字楼里的大多数公司规定，公司人员上班必须穿皮鞋。因此，白领们通常在办公室留一两双替换的鞋子。白领们要接待或出访或谈生意，除男士西装领带女士名饰名包外，讲究头势要清，以显示头脑精明；身上行头显贵，非名牌不上身，显示谈生意的实力；脚要稳重，脚上的名鞋是体现实力和信誉的重要标志，给人以踏实感，说话算数，客户都愿和这样的人谈生意。那些撤走的公司办公室里往往留下一大堆旧鞋子，他们就会通知小皮匠，小皮匠会挑出一些七八成以上新的品牌好的鞋子，或者收集一些可继续使用的名牌鞋的鞋垫，满载而归。

这些旧鞋到了小皮匠手里，经过一番的清洁、上油、补色、鞋面打光、楦整鞋型、修补鞋底，那鞋焕然一新，鞋内塞入生石灰粉袋消毒两天，谁要穿上它，虽不能说足底熠熠生辉，但也能令人精神十足，如沐春风。

至于那些鞋垫，外行人不懂，小皮匠是内行，知道名牌鞋的鞋垫绝对是高品质的东西，好的名牌鞋光鞋垫就要几百元一副，即使鞋子穿坏了，那鞋垫取出后或大裁小、或修边缝合，鞋垫依然可以用到其他鞋中，垫在普通旧鞋上依然能穿出名牌鞋的舒适感来。

连月来，小皮匠收集的旧名牌鞋、鞋垫越来越多了，都由小皮匠精修整理消毒后装盒上货架。附近的一些居民得知后，有人前来淘旧鞋，小皮匠不开价，也不卖，谁也不知道小皮匠心里的算盘，说不定小皮匠留下的旧鞋另有打算，兴许可为小皮匠带来新的活路，亏他想得到。

张教授想起前几天与小张老师的视频聊天，小张老师通报了大洋彼岸的那个国家时下的经济情况，当地的企业不断减员，市场物价大涨，日常用品短缺，犯罪率上升。张教授心想，这里的小皮匠面对困境却信心十足，一直说东方不亮西方亮，除却明月有星光，小皮匠相信自己头子活络，人有人路、蟹有蟹路，天无绝人之路，车到山前自有路，船到桥头自会直，乐观之极。

张教授在笔记本上的小皮匠景气指数上打了个60点即“worse（较差）”分值。

十一

大规模的旧城改造开始了。

小皮匠摊位所在的地段里，虽属於上海的上只角，却是地地道道的上海旧城区，这里各种等级的房屋混杂在一起，较好的房屋如公寓、花园洋房、新式里弄房等有大小卫生设施和管道煤气配套，属于一级里弄房。小皮匠设摊的弄堂属于一级里弄，暂时保留下来，小皮匠鞋摊暂时无忧。但附近的两条无卫生设施无管道煤气配套的弄堂属于二级以下的里弄，是先要动拆迁的对象，就在此次动拆迁范围内。这些弄堂居民个个兴高采烈，终于等到了告别马桶、告别煤球炉的时候了，动迁方案两轮征询两条弄堂都以99%同意的高比例通过。

说起这两条弄堂，小皮匠内心充满伤感，这里是他最早跟随父亲挑担子吆喝生意的地方，这里也是小皮匠撒第一泡尿发酵后得到的赖以生存的固定工作摊位的发祥地。这两条弄堂虽破旧，每天的马桶刷哗哗地响，小皮匠听来就像苏北大鼓“咚咚咚咚”的节奏；煤球炉冒出呛人的烟，小皮匠闻之为免费苏烟；弹硌路一脚高一脚低，小皮匠踏上去的感觉就像家乡的田埂路。这里留给小皮匠的都是温暖的市井生活记忆，这里的人善良热情，这里的每一户人家都是他的衣食父母。

动迁开始了，每天都有人家搬家具登上运输车举家撤离这个数代人居住了数十年的地方。

为欢送迁居的邻居，有人提议，举行一次弄堂宴作为众邻里街坊的告别宴。于是有人选定日期，必须是秋天的晴天，有人张贴红告示，本弄堂的人家可任意选择全家或派代表出席，该天中午各家将餐桌一溜摆到弄堂里，各家可自带上一、二个拿手菜，就成百家名菜大比拼，献上好酒，这弄堂宴就是百家宴，大家庆祝一番，热闹一番。请不起乐队伴奏，自有弄堂里的发烧友打开高保真音响狂奏一番，平时这些发烧友只能压低声音欣赏音乐，正好借此机会宣泄一番。组织者另请本弄堂摄影师记录下这激动人心的时刻，让告别留下美好的回忆。弄堂会消失，邻里街坊会告别，但留在大家心中的记忆是永恒的。

红告示上写明特邀嘉宾，有马大嫂等里委干部，还有小皮匠夫妇等。

这天中午，果然阳光灿烂，秋高气爽。阿妹头一早把弄堂打扫得干干净净，各式桌子一字排开，从弄堂口排到弄堂底，各家从各自的门户里走了出来，各家大显身手做出的拿手菜肴端上桌子，其中不乏自烹的水晶虾仁、八宝鸭、白斩鸡、清蒸松江鲈鱼、腌笃鲜、油爆河虾、芙蓉蟹斗、扣三丝、清蒸大闸蟹、八宝辣酱、八宝鸭、草头圈子、百叶结红烧肉等上海名菜，百家菜争奇斗艳堪舆五星酒店宴席媲美。离十二点开席还有两个小时，但弄堂里已经人挤人笑声连笑声了。

小皮匠也早早来到弄堂里，他带来了阿妹头一大早烧的一大锅苏北名菜烧杂烩又叫全家福，苏北人视之为逢宴必备的一道吉祥菜，用猪肉皮、木耳、胡萝卜、肉丸子、大虾、熏鱼、香菇等十多种食材精心烹制而成，开盖后其五彩缤纷的色、浓郁扑鼻的香以及令人垂涎三尺的味立即惊艳众人，令人赞叹不已。

十二点到，宴会开席，居委会马大嫂致辞，背景音乐起，放的是《走进新时代》，马大嫂致辞简短又充满情感，祝贺好邻居们搬进新居，这里仍是你们的家，欢迎今后常回家看看。随后大家举杯同庆今后的美好生活。食过一道、酒过一巡，音乐又起，这是《春之声圆舞曲》，众旧邻在音乐中踏着高低不平的弹硌路上成双作对翩翩起舞。曲罢，礼貌四散的跳舞人端着菜盘互相搛菜聊天，背景音乐是《风居住的街道》，这是一曲二胡与钢琴二重奏曲，这本是一段爱情曲，选曲人在这个场合下放这段音乐，音乐如流水，舒缓的音符如娓娓叙诉的话语，象征着两个邻居在分别时的对话，风如思绪吹入人的心里，思绪如风吹开大家的话题，怀念曾经的弄堂生活。

小皮匠不喝酒，但也学着大家端着菜盘搛了满满一盘菜与大家分享，聊天。阿妹头则不吃不喝，志愿当起服务员，推着装满酒、菜的小推车穿梭于众人之间。

张阿婆拉着小皮匠的手说，离开这里，我们最舍不得的人是你。我人老忘记性大，老是忘记房门钥匙，你就是我家的备用钥匙，有你在我就放心外出了。还有，我们在这里坏了的鞋、伞、箱包等东西，都有你来修，离开了你，以后我们的钥匙找谁配？鞋坏了找谁修？

小皮匠说，还是找吾，没得话说。

张阿婆说，大老远的路怎么会为修一双鞋、一把伞、一把钥匙、一根拉链花费两三小时路程来这里呢？

小皮匠不语，你大老远地来不了，可今后吾的许多老邻居的生意都跑到大老远去了，这正是他这几天在忧心忡忡的问题。

王老伯端着酒杯说，小皮匠，离开这里我们最不会忘记的是你，有你在，我们弄堂就像上了一道安全锁，多了一道门岗收发寄存服务，我们方便多了。你到我们的大居区来吧，那里正好缺少各种服务，生意肯定比你现在好。

小皮匠不语，看来王老伯知道今后小皮匠将会面临更加严峻的生意荒，这里的居民们都搬迁了，吾小皮匠为哪个服务？依靠哪个来养活自己？这让小皮匠一时语塞。

小皮匠突然抓起一只酒杯倒上一杯啤酒一饮而尽。小皮匠开酒戒了，本是高兴而来，如换得满腹不爽，不值得。不去想今后了，吾小皮匠天生不知道忧愁，从来没有怕过哪个，车到山前自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他的甲鱼背手掌一挥，来吧，今天吃个痛快、喝个痛快。

食过二道、酒过二巡，音乐又起，友谊之舞再起，弄堂歌手轮番高歌卡拉OK，《弯弯的月亮》唱出了对故里的依恋的心情，唱出了改变古老旧里的愿望；《吻别》唱得委婉动人，让这些即将分别的邻居们热泪盈眶；《See You Again》想表达的是若干年后大家仍旧能重逢的心情......

食过三道、酒过三巡，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众人举杯同祝友谊地久天长。音乐再起，《友谊地久天长》深沉悠扬，全体邻居不管男女老少，不管以前有无恩怨，不管会不会跳舞，都进入到弄堂里随着音乐悠悠起舞。

小皮匠和阿妹头不会跳舞，站在一旁静静地观赏众人一起跳舞的盛景。一贯头脑简单的小皮匠此时随着音乐思绪飘渺，想多了——果然是艺术开脑。他悟出一个道理，友谊地久天长，但生意从来不会地久天长，昨天的生意走了，今后的生意还要靠自己去逮住，新的顾客还要靠自己的吸引力去搭住，天不亏人也不欠人，但人也不能指望天上落馅饼，人不靠天靠自己，办法总会有的，生意总有的。

安慰也好、说大话也好，现实摆在小皮匠面前：今后的生意究竟在哪里呢？小皮匠挠挠头，心里确实没底。

也许是酒力的作用，也许需要摆脱一下心中的迷茫，他高举两手臂踏着节奏扭动腰肢哼起了熟悉的《杨州小调》：

“哎呦喂我的心肝宝，你要是诚心跟我好，我给你买两个大面包，要洋楼就我来造，要汽车我就开到，洋楼汽车全由我，还给你黄金与美钞，你到底要不要咧，我的乖乖隆地洞，韭菜炒大葱。”

十二

小皮匠失眠了，一生中能让他失眠的事没几桩，除了父亲的死。长年以来小皮匠一直是个睡觉雷打不醒的人，阿妹头曾经调笑地说，小皮匠睡觉死得像头猪，身边的老婆换了都不知道。小皮匠嬉皮笑脸地说，能有这样的好事？当然，免不了又挨了一个嘴巴子。

如今他睡得着吗？连续三个月营业额处于历史最低点，他不是心痛这些收入，他不是一个为了一些钱而斤斤计较的人，而是心痛他的未来，心痛一家的未来。母亲老弱多病，心脏病、高血压病靠常年吃药维持，每月的医药费就要数百元，母亲完全依靠大哥和他赡养，大哥年过五十，干农活体力日见不支，再加上嫂子去年发现乳腺癌，看病开支大增，孩子大学尚未毕业，家里开支如打开的水龙头只出不进。他一心想每月往家里多点寄钱，如他收入倒下，赡养母亲的担子压在兄长一人身上能行？阿妹头的哥哥股市亏掉一大把，一家人还未缓过气来，最近在饭店厨房打工的嫂子查出肺癌，光每月的医药费就要两三千元，还指望阿妹头支援一下呢。再说，自己家的儿子大学未毕业，正是花钱的时候，如今读大学那书本翻动的书页就像点钞机翻动的钞票，必须要大把的钱去喂它。唯一能得到安慰是儿子已经大四了，但别指望毕业后的一、二年里儿子能为家里挑重担。这就是他脑子里能想到的触手可及的一家子的未来？

未来在哪里？家庭生活担子全压在阿妹头身上，她白天扫街晚上再替嫂子去那家饭店打工，而吾小皮匠一个大男人只能干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吾小皮匠当初求婚时对阿妹头的信誓旦旦如今难道就是一张空头支票？这不是吾小皮匠想要的。记得那个摄影师还说过，幸福指数必须是可持续的，吾小皮匠活着一天就要把这个家庭幸福地持续下去。

吾今后怎呢办？老实说，父亲死的时候，他悲痛但不迷茫，沿着父亲开辟的路走下去就是了。如今他没有悲痛但迷茫得很。小皮匠摊出一只手掌对着张教授上下掂动发出乞问，这是乞丐乞讨时惯用的动作，小皮匠不是讨钱，他从来没有向别人乞讨的习惯，他只是乞讨式地向张教授求助办法，小皮匠没文化跟不上形势，向有学问的张教授乞讨主意不丢脸，再说哪有吆五喝六地向人求助？低调而不低下地向人求助，既不失敬又不失面子，何错之有呢，更何况是向张教授示敬求助。

张教授意味深长地讲了个故事，据说从前有一位富翁，他喜欢夏季出行旅游，他喜欢步行，喜欢边走边看的感觉，但边走边看时的毒辣的太阳刺得他眼睛发晕，遮阳伞都无用。于是他命令在他每次出行时数十名随行人员沿途为他高举遮阳棚，这是累死人的活，且不能彻底解决富翁的阳光刺眼问题。于是有人想了个办法，只消在富翁平时戴的眼镜上涂上一层黑色色彩，或用一块黑布包在眼镜片上，走在阳光照耀的路上就不刺眼了，于是富翁试戴了这副有色眼镜，果然效果不错。从此墨镜流传开来了。这说明当你无法改变阳光刺眼的外界的时候，只有改变自己让戴上眼镜的眼睛变得强大得足以遮挡住太阳光中的强大的辐射能量，顺应了外界环境，才能舒舒服服地走在阳光炫目的路上。于是张教授简明扼要地告诉小皮匠，出路在于改变自己，只有三个改变：一是转场，即将小皮匠鞋摊向其他居民集聚区转移；二是转行，小皮匠转做其他行业；三是转脑，继续在这里做好鞋摊，动脑子适应消费者的新变化，寻求新的市场。

小皮匠着手进行自己的三个改变了。

小皮匠向王老伯打了电话，他把王老伯的动迁居住区作为小皮匠鞋摊转场的首选之地。考察是日，王老伯带着小皮匠在居民区里转了一圈。小皮匠注意观察，偌大一个占地面积两个平方公里的大型居民区，数十栋高层楼房未来将有五万人口入住，对居民生活服务的需求很大，令小皮匠颇为心动。小皮匠长期在闹市区设摊，习惯于路上人来人往，这是人气，也习惯于各个楼栋里人进人出忙忙碌碌。人是生命的象征，人是生意之源，就像绿是生命之色一样。但这里，走五分钟路可以看不到一个人，各楼栋的窗户里难得可见一个人影，总之一句话，缺少人气。小皮匠问王老伯，这是什呢道理啥？王老伯以实相告，这里规划居住居民五万，但目前刚开区一年只有一万不到的人口入住，其中还有不少周末居住家庭。据说本居民区完全入住满需要五年的时间。粗中有细的小皮匠还发现，王老伯脚上穿的是一双Sketch休闲鞋，王老伯发现小皮匠对这双鞋感兴趣，立马向他解释道，这里的居民大多数是老人，且郊区地方走路多，所以这里的居民通常都穿运动鞋或休闲鞋，这种鞋轻巧，通常穿旧就坏，也就不要了，也免去了维修的烦恼。小皮匠心里盘算，按照他的经验，至少需要两万人口才能满足他的生意服务覆盖面，也就是说，能到赚到养家糊口的收入水平，而这个完成过程需要一至二年的时间。而这里的居民日常穿运动鞋或休闲鞋，维修率相对要低一些，这个过程很有可能延长到两三年以后，这是母亲、大哥大嫂、他、阿妹头、母亲和儿子以及阿妹头的大嫂所等不及的。

王老伯的儿子是快递公司的高管，约定小皮匠上门洽谈应聘事宜。王老伯特地陪伴小皮匠如约而至。他们来到接待的办公室，门上挂着中英文对照“人力资源部Human Resources Department”的牌子，这种中国字笔划多、吖国字字母长的部门令小皮匠头皮发麻。接待的人估计已受人委托了，按规定要先填表，小皮匠不会写字，王老伯代笔，令王老伯难以下笔的是，“文化程度”这一栏，小皮匠的文化程度太低，他勉强填了个“小学”。技能这一栏，有“能否使用电脑填写运单、查询订单状态等基本操作”、“能否具有使用手机导航能力”等等待填空格，令王老伯挠头，他知道小皮匠根本不会用电脑，也不会用手机查找客户的地址、导航、客户信息等，因为上面的许多字他可能不识。王老伯只能在这些栏目下面老老实实地填写“不会”。表填好交到经办人手里，说可以走了，等候通知吧。接下来的事出乎意料，那小皮匠听说跑快递要会电脑、会用导航、会识客户订单、会识客户信息，这些都要识好多字，会好多技能，立马打了退堂鼓，告诉王老伯，快递员工作他做不了，多谢了。

小皮匠只能暂时留守原地，转变脑子寻机待发。小皮匠这天夜间睡不着，平常他是个打雷都轰不醒的睡神，如今心思重重难以入睡。他前思后想，想不到吾小皮匠年近半百面临被社会抛弃的境地，以后不要说养家糊口，连自己都难养喽。下半夜，小皮匠睡得迷迷糊糊地，就觉得自己挑着修鞋担到处兜生意，同时寻找红鞋底女主人、名牌追小姐、爱马仕鞋男主人，他循着这条小街远远看到三人在前面走着，小皮匠加快脚步追上去，突然来了一阵风吹来一片云，那三人坐上了云头，云在飘，小皮匠跟着跑，跑到了一个空地，看到三人在云上向他招手，小皮匠赶上前去，他只听到轰然一声，他一脚踏进了一个陷阱，他掉进去，那阱深得很，他努力向上爬但怎么都爬不上去，四周邻居突然出现，为他呐喊助威，钟表匠老李甚至伸手拉他，阿妹头和儿子急得求助张教授想办法，但也有个把冷眼看笑话，那个阿大的老婆还吐他唾沫，几个吖国人（看上去像是电视上的米国总统一帮人）嘴里叽里咕噜地抱着手看着他，惊得他一身冷汗马上醒过来。小皮匠突然想起张教授在他生意好得乖乖隆地洞时曾经说什么“要防止发展陷阱”之类的话，他听不懂，但现在有点懂了，大概是指人在发展的过程中会有几道难过的坎。用张教授的话，他面临“小皮匠陷阱”了。

按照这个地块的规划，地块中的二级以下弄堂拆迁后，部分保存较好设施较齐的一级旧里以及公寓、花园洋房、新式里弄房等将稍事维修改造后作为旧城风貌而原样整体保留，老城区改造仍旧需要保留一些市井生活，保留城市生活的烟火气，使老城区中世世代代沿袭的勃勃生机和生活气息继续延续下去，而不是一块白天人挤人、晚上不见人的空巢城区。从长远发展趋势来看，这里贴近上海最繁华的商业街，以后将成为上海重要的旅游休闲购物娱乐集聚区，作为这条街的邻近里弄，改造后的民宿业前景非常看好。

各种生活服务是城区烟火气和市井生活的调味品，但附近的各种生活服务却因人气不旺而一个个退去了，生活的调味品退化，剩下人的生活的滋味就会干涩不少。马大嫂听说小皮匠也打算退出此地到动迁居民集中的大居区谋生，又听说电视台芳记者在酝酿一篇报道，大致标题为《高楼下的失守》，想到前几年那位葱油饼摊主遇到困难时，是电视台的报道解救了他，马大嫂不想等电视台插手这里的事，当然实在不行只能求助于芳记者了。其实，马大嫂深知小皮匠的想法，知道他本人也舍不得离开这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离开，马大嫂因此打定主意小皮匠不能走。

马大嫂觉得，本社区的民生服务面临新的困境，觉得有必要请街道有关部门来此调研一番商量相应对策措施。张教授和他的两个博士研究生作为特邀嘉宾参加了调研会。

调研会在街道办事处的小会议室举行。马大嫂汇报了两条二级弄堂动拆迁后本居委会所属的余下数千户居民的基本情况，所需要的生活服务需求不能满足原来的生活服务业供给，如家政服务、居家养老服务、餐饮服务、修自行车服务、早餐服务、修鞋配钥匙服务等供给过剩，部分外迁是必然的，市场经济规律使然。我们需要研究一下，保留一些必要的服务，以确保留在这里的居民的生活不受大影响。当然，也是运用市场经济手段保留一些服务业，去留自由，产业要素根据市场需要自由流动，我们只能做工作，在可能的范围内给予留下的企业一些引导和帮助，包括一些优惠手段。

小皮匠参加了会议，马大嫂请小皮匠介绍了当前他面临的处境和难点。小皮匠满嘴泡沫滔滔不绝语无伦次，再加上那一口略带上海腔的苏北话，听得与会者一头雾水不知所云，好在马大嫂和张教授熟悉他的语言，大致上把小皮匠说话的要点用原话简要归纳了一下，一是钱难赚，现在的活要求高，费事不讨好，利薄；二是活难找，人都走掉了，生意就没得了，还有许多人改穿休闲鞋，修鞋的人少了；三是摊难摆，旧城改造同时市容整顿，弄堂口的摊位属于整顿的对象，原来的摊位面临取缔的风险。如小皮匠说，吾现在是掉到陷阱里去了。当然，吾小皮匠也不是没得办法，米国人吾都不怕，吾还怕什呢？吾想过了，听说吖国人也时兴定制鞋、包，现在年轻人讲究时尚，个人定制鞋、包正在兴起，按照张教授的说法，这是“个性化需求”，吾可以接受手工定制高级鞋、包，只要有人设计打样，吾可以做得好得很呢。传统的维修鞋伞和配匙活继续干，同时适应年轻人的需要，增做清洗保养高级的鞋、包生意，再加上做个人定制鞋、包，这是新的三大块生意，吾的生意又可以乖乖隆地洞呢。

尽管小皮匠说者无意，张教授听者有意，不得不暗暗佩服这个小皮匠，文化程度不高但颇有头脑。他的一席话包含了宏观经济变化、消费市场变化、城市发展变化等问题，这都是凭自己亲身感受而悟到的，大局把握得准，小皮匠的关于自己的出路也把握的非常准，看来小皮匠景气指数不会再往下跌了。张教授想起孟夫子的一句名言“无恒产者无恒心”，这几乎是两千年来不变的人间法则，说的是一个人一旦无产无业就会心中无主张无定力，会出大问题。但如果孟夫子看到小皮匠，即将面临无产无业困境的小皮匠依旧应对有序，忙而不乱，位处社会最底层却有积极应对的主见，一定会惊呼：无恒产者有恒心，事竟成！

会议讨论其他许多问题，详细经过为题外话，不提，但关于小皮匠的众人意见却必须提一下。会议最后统一认识，小皮匠的服务在这里已有三十年不到的历史了，且经过电视台的宣传，已成为本里弄的一张名片。眼下虽然附近的弄堂里的居民动拆迁走掉不少，但随着新的楼盘不断竣工，新的住户会成倍到来，未来的发展前景还很难说。但如何留下小皮匠，需要请张教授帮忙出出主意。

张教授在他的笔记本的小皮匠景气指数一栏上打了个40点的“worst(触底)”记号，又附上一笔，“触底往往是反弹的前奏。”

十三

张教授决定与他的三个博士生一起举行一个关于小皮匠鞋摊的师生研讨会，题目就定为《转型时期传统个体服务业的出路——以小皮匠鞋摊为例》。

张教授做这个决定有他的用意。学生们老是关在书房里依靠上网、抠经典名著、翻阅文件、模型测算，形成的论文玄奥难懂，有多少实际指导意义，还很难说。就他们本人来说，关在书房里完全与社会实际相脱离，对他们未必是好事。利用小皮匠鞋摊案例，解剖一个麻雀，锻炼他们判断分析处理实际问题的能力，将他们的理论知识运用到实际情况中，既可以丰富他们的理论知识，也可以产生一定的社会效果，一举两得。

张教授说，小皮匠鞋摊面临的困境，或者戏言为进入“小皮匠陷阱”，严格地说，是当前上海城市向数字化经济转型和空间布局调整过程中的离心现象，这是调整和转型中产业摩擦以及空间板块碰撞、挤压、扩散产生的必然现象。一方面说明上海城市发展快，车轮转得快产生的离心力就大，离心现象免不了。另一方面，社会发展还离不开这些传统服务业，要想办法促进这些传统的行业加快转型提升，使它们获得跟上时代车轮前进的步伐的向心力。

令张教授意外的是，这几个经济学、管理学博士生居然对这个不起眼的小小鞋匠摊的变故和未来很感兴趣，一致同意先搞个简要的方案，目的是确定该皮匠摊今后的发展方向，然后确定具体实施步骤。几个人当场拟定了方案的提纲，这个书卷气十足的方案包括背景分析、总体思路、难点分析、实施要点、具体做法、保障措施等。三个人当场做了分工，约定调研对象、调研行业市场、寻找相关资料等等。

课题组从本科生中抽调了一个大四学生参与调研。调研人员跑遍了上海滩大街小巷，走访了十几个修鞋摊，得出了修鞋摊生存或消亡的十条理由。课题组通过MBA教研组组织了三场关于修鞋业的调研会，请鞋业制造公司老总、鞋业销售公司老总从制鞋业发展趋势看修鞋业生存发展的趋势。还有意思的是，课题组组织学生座谈对鞋子消费的想法，了解年青人鞋子消费的新潮流。这些对小皮匠鞋摊的发展都有参考作用。

一个月后，初步的调研报告出炉，居然有洋洋洒洒一万多字。这份书卷气十足的报告，如同所有的学究一样，在说明一件事的时候，学究们总是要有一连串的铺垫，他们要回答怎么做的目标前，先要一层层铺垫为什么、有什么、没什么、是什么、做什么的理由，然后就亮出最后的目标即怎么做，层层铺垫、首尾呼应，逻辑推进一环紧扣一环，无懈可击。这种分析就像一层一层地剥洋葱一样，剥完了最后才决定怎么吃，但事实上是决定怎么吃才一层层地剥。这些老学究、小学究们的调研报告要点归纳一下，主要有：分析宏观经济形势大背景，外部环境是微观经济发展的引导。贸易战、经济结构转型升级、疫情的负面影响、城市空间布局结构多心化扩展，对传统服务业产生挤出效应、摩擦效应、引导效应、提升效应。上海城市传统修鞋摊行业处于消亡调整时期，呈摊位分布进一步分散化趋势。人民生活水平提高，整个社会的消费结构转型升级，导致居民对鞋的消费也在转型升级，消费者的鞋子维修率下降，维修保养需求高档化，修鞋技术要求向高的方向变化，个性化服务需求上升。小皮匠鞋摊也要转型升级，方能生存下去。小皮匠鞋摊有品牌优势，有摊位的地段优势，还有长期积累的技术基础和人脉基础，继续在原基础上转型升级，完全可以获得重生。最后，综合上述分析，调研报告亮出关键性结论：小皮匠鞋摊由传统鞋摊向新型鞋吧转型。具体内容：设立个性化服务平台，传统维修向维修、体验服务、个性化手工定制鞋转化；增设维修名鞋展示和咖吧休闲服务以及其他散点服务如钟表维修摊等以吸引人气，走多元发展之路，成为这个商业街的一个新亮点。当然要做到这些，需要对现有人员进行技术培训，同时引进新的人手设备充实鞋吧和平台。

作为议事的主要对象，小皮匠参加了这个课题报告会。小皮匠听得一头雾水，什么产业结构、消费结构、转型升级，听不懂也搞不明白到底要吾小皮匠做什呢，但小皮匠不愧是个聪明人，他大致听懂了这些秀才说的意思，无非是要他搞大、搞好、搞精、搞升级，小皮匠心里不仅暗暗叫苦，常听老一辈人讲秀才误国，这些个博士（他不敢妄言张教授），兜了这么大个圈子，要吾做想都不敢想、做都不敢做的事情，这出的是什么馊主意，说是建立在科学的理论基础上的分析，其实叫歪点子不为过。早知道如此，吾早就应该一跑了之，抓现钱要紧。

小皮匠毫不讳言，吾今天说话铁榔头敲鞋钉——直来直去，但话到嘴边又不得不有所顾忌，于是，说话又是嘴吐泡沫语无伦次啰里啰唆不得要领。张教授归纳总结了小皮匠发言的要点：一是搞大需要钱，钱从哪块来；二是搞大需要有市场，生意哪块来；三是搞大需要人手，特别是管理人员、设计打样的技术人员哪块来；四是搞大需要场地，场地哪块来，修鞋摊是小本买卖，没有能力付租金......

博士们似乎胸有成竹，回答很有针对性。根据这一个月的市场调查，小皮匠说的针对年轻人的那些服务内容的确是市场缺口，而且缺口很大，只要做好，生意不成问题。转型升级项目所需资金初步预算为一百万元，资金来源原设想为众筹，幸运的是，经大洋集团老总牵线，温州标题鞋业集团老总愿全额出资此项目，作为该集团生产的标题牌鞋在上海的一个服务窗口，与小皮匠携手合作发展。项目正式定名为“小皮匠鞋吧”，小皮匠以无形资产折价十万元入股，正式成为鞋吧的股东之一，并受聘承包鞋吧的皮件类清洗维修服务摊位，同时承担标题牌鞋的上海特约维修保养业务，摊位费从每年股息中冲抵。管理人员、设计打样的人由鞋业公司负责推荐、培训，鞋吧为制作定制鞋特地购置了高精度3D数字化脚型扫描仪，通过电脑实施对服务对象脚型数据的采集，随后通过3D打印脚模型、设计制作鞋款、设计打印鞋样，完成个性化鞋履制作的前端设计。管理者、扫描仪操作者和设计师同为一人，人选已定，只待鞋业集团培训后上岗，以后小皮匠只要拿到鞋样后就可以动手精心制作他的作品了。博士们已经运用数学模型测算过了，鞋吧利用它的地段优势和交通优势，其服务辐射范围可达公交时间半小时的地区，市场辐射面广，只要服务到位，客人近悦远来，生意应该有的。另外，马大嫂联系到附近沿街一家空置房，原租户开服装店，因租期到再加上近来生意不景气而撤走。

鞋业集团规划发展部具体负责项目的策划与实施。按照鞋吧设定的服务范围，规划设计师实地考察了该店面，做了合理的布局。鞋吧主要分三大功能区：第一个功能区：鞋类销售、鞋类皮件定制、鞋类皮件类清洗保养维修，另外附带出租钟表维修摊位，带动人气。特点是提供现场服务，即小修小补的归现场服务，难度高、复杂的服务由服务平台接收后转交后台干。第二个功能区：休闲咖吧、名鞋、名包展示和标题牌鞋展示销售，优雅环境适合来此假座者闲聊，或供鞋类爱好者观赏。第三功能区：平台服务、设计打样、接待咨询、联系后台等等。

鞋业集团规划发展部的规划特地将规划设想制成效果图，并制成PPT演示，以进一步听取课题组和小皮匠股东的意见。演示会放在某天下午举行，地点就是那所新租下的临街房屋。是时，小皮匠特地换上西装领带，穿上维修保养过的新鞋，不管怎样，他已经是这个项目的老板之一，要维持自己的公众形象，这个他懂。他特地提前一个小时来到他的未来的鞋吧，设想着他未来的摊位，房间里暂时还空荡荡地，但他想到马上里面就会摆满橱柜、仪器、工具，鞋吧人进人出充满人气。他收藏的配以说明的旧名鞋可以躺在橱柜里向人展示主人的修复手艺，其精妙的样式可以供鞋迷们欣赏；聊天者不必假座弄堂口而是在这里翘起二郎腿吹着空调喝着咖啡海阔天空地吹牛皮，有兴趣的人还可以在他这里体验一把用传统技艺清洗、保养、维修自己的鞋的乐趣。他打算开业头几天，把那些修整过消毒过的名鞋鞋垫放在店堂内，任由前来捧场的客人随意拿，吸引人气。想到他的制鞋手艺可有用武之地，祖传手艺没有断在他手中，相反却发扬光大起来，他无愧于孙膑祖师和父亲师傅。他想，新开业时，一定要按老规矩搞个祭拜祖师爷的仪式，新的工作地的墙上一定要挂上祖师爷的画像，也表示父亲在心中。想到他的幸福指数有望持续下去，家乡母亲、阿妹头哥哥不用担心日后缺钱花，阿妹头也不用打几份工以解家里断炊之忧，心里乐滋滋的。

把钟表摊老李请进来是小皮匠与马大嫂的建议。钟表摊主老李是手表厂下岗工人，在附近弄堂口摆了个钟表摊以修理钟表维持家庭生计，平时与小皮匠鞋摊互有照应。旧改拆掉了弄堂，钟表摊掉入了经营陷阱，小皮匠厚道，出手相助，将其引入鞋吧，增加人气，可以鞋摊、钟表摊双赢。按照马大嫂的话，这是“横向联手、强强联合”。

小皮匠站在临街的窗前环视这条小街，不到三十年的时间里，小街滋养了他和他的全家，他见证了小街曾经的繁华、熙攘，如今小街变得像沉睡的孩子一样安静得出奇，居民动迁后嘈杂的弄堂变成了死气沉沉的空巷；马路上车水马龙但均不鸣不嘈；过往的路人都悄无声无息；原来嘈杂的证券公司营业部也变得出奇地安静——现在股民都在家里炒股了。但他相信这里的安静中酝酿着新的波澜，他相信自己具有善于捕捉周边的蛛丝马迹变化的能力，并具有从这些变化中预判出今后变化方向的灵性。就像医生把着脉搏可以知道病人身体里的一切一样，他已经搭住了这条小街的跳动的脉搏了。他看到动迁后的空巷中一台台水泥搅拌车鱼贯而入，看到办公楼前停车场的小轿车如流水般绵延不绝，看到证券公司营业部的灯火辉煌依旧，看到小街的路人虽悄无声无息但个个信心十足、大步流星、行色匆匆、风尘仆仆、争分夺秒地奔波忙碌着，看到了装修施工队正在进驻大洋商厦，这些都是这个繁忙小街即将恢复繁荣景气的征兆。他相信，整个小街会静极思动，静中蓄变，吾小皮匠曾经成功预言过股市的翻盘，吾可以肯定地说，小街重现繁华指日可待，股市又会有大行情，大洋商厦又会客满为患，办公楼又会灯火辉煌。当然，小街不会重现嘈杂但会有一种新的繁华下的秩序。大洋商厦、办公楼、居民弄堂也会变出新的绚丽花彩，吾小皮匠也会顺势而变走出陷阱，今后生意一定会变得更好，幸福指数、景气指数大涨。想到此，小皮匠忍不住拉开领带、敞开西装，他从不喜欢被这种被包裹得施不开手脚的感觉。

小皮匠听到外面人声响了起来，他听出来是张教授和他的那帮博士生来了。他急忙向门外迎去，迎面走来的张教授，紧跟在后面闪出一个熟悉的人，高个子、瘦条子，是个二十岁出头、板刷头、黑里俏的男青年，除了个头外其他都像年轻时的自己，又像年轻时的阿妹头，他不禁惊讶地脱口而出：

“啊，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