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许久不曾与父亲对视,已经当父亲消失或是死去了多时,现在这个在家中的人我早已经找不见一点作为父亲的样子和影子。
父亲吗?父亲。
在记忆中父亲的第一次死亡是在我三年级时,被住在附近的一个男生推下田埂,母亲听完愤怒异常却再三提醒我不要告诉父亲,父亲虽然脾气急,却没有什么实际的本事,母亲怕父亲去与他人争辩时反落了下风吃亏,让我万万不要告诉父亲。
后来事情是如何结束的我已经忘记,却记得当时赶上甲流,每个星期都会发体温单子要填,还要写上家长的姓名,我记得很深的一次,那个欺负我的男生和另一个女生一起,将我交上去的那张单子用脚踩在地上还用玩笑的语气告诉我:我们把你的父亲脚踩在地。
我那时居然还是平静而条理清晰,告诉他们那不过是一张纸,不过是一个签名而已,又没什么了不起,我也表现得不甚在意。我的反应在当时是大胜的,他们没有了实质的奚落只能尴尬的离去,我在确认他们离去之后捡起了那张签了父亲姓名的纸条,独自一个人用手固执想要将脚印抹去。
后来那张纸条应该也是交给老师了吧,反正在之后我便没有了关于那张纸条的任何记忆。
再后来便是家里的房产之争,我那庸懦的父亲几乎隐身于当时的每一场争斗,在连我都上场据理力争保护我的母亲,保护我们的合法权益的时候,我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里居然没有片段父亲的身影,是了,是有的,我那无能的父亲在指责我的爷爷,在指责于爷爷的财产为什么没有办法平均分平,让我受人尊敬了一辈子的爷爷在邻居面前再没有了从前的一切平和适意。
我也不能否认的受了些影响,没能考上心仪的高中,当时并没有想过许多,但是现在回想起,还是有些遗憾的,如果当年岁月不惊,那只是5分的分差,我是否会有完全不同的一条成长轨迹,不用上六中,不用从专科开始努力,是不是就可以从一开始就以本科汉语言文学专业作为起点,一切如设想一般,说不定会真的和当年的少年在一起,在我真正喜欢的领域,有另外一番天地。
我是多高傲的一个人,再加上家里都是一中毕业的人,从我爷爷到姑姑再到哥哥姐姐辈,我这唯一的一个六中的,一时之间让我根本没有办法适应,我失落了很久。但也无甚安慰,我的父亲开始莫名其妙地用恶毒的语言诅咒我,要我包揽家中的家务,洗衣服、洗碗……还否决了我期许许久的换一辆山地自行车的愿望。
我已经25岁了,但当年16岁的我一直没有一辆属于我自己的山地自行车,哪怕现在的我早已经拥有了买很多辆自行车的钱,但终究,我已经不是16岁了。
还好当年没有一时冲动直接不读书了,我继续读了下去,上了六中,当年家里买了电动车,去石壁拜年回家的路上我一时兴起,想要骑一段,但那辆电动车很大很重,结果就是一小段路我还骑进了公路旁的排水沟里,当时的我并没有多少害怕,因为还不到两分钟就被后面一台摩托车上的两位好心人救了起来,没有受伤我的心情也没有受到多少打击,当时父亲沉默地载着我骑了回去,我还将刚刚发生的一切当做趣闻分享给爷爷和母亲,却没想到被吓破胆的是我的父亲。
他在我表姐的升学宴上大出洋相,喝得烂醉如泥,当众搂着我告诉我他这一辈子有两次离死亡最近,一次是小时候掉下井里,再有便是这次开车掉进沟里,他还大闹了许久,说了许多。酒壮了怂人的胆气,却成了我最讨厌的东西。
那个所谓要了他命的深沟其实还不到两米。
再后来便是南方多有梅雨,那年特别特别,雨下了很久,当时负责卸货扛米的父亲在大雨里冻坏了身体,本只是平常的感冒,他却不知为何固执蛮横地不愿就医,硬生生拖熬坏了身体,拖成了肺炎不得不住院就医,将养了小三个月才勉强在年前恢复了身体。那个年过得极其惨淡,其中还有的原因便是他觉得自己浪费了钱,不愿意给自己置办一件好看的新衣,只是草草走进一家店里,在打折的尾货里选了极丑的一套衣服和一双鞋子,草草将年过去。
他因为那次生病住院之后再没有了从前的力气和生气,在年龄上也不再有优势,在劳动力市场上失去了竞争优势,在家里闲置了小半年的时光,当时他刚刚病好,其实家里也没有人指责他,但真正让我觉得父亲已死的事情,是他居然怀疑独自一人在外劳作的母亲有了外遇。
那样面黄肌瘦的一个男人,佝偻了身体紧紧抓着从母亲手上抢来的手机,他双眼通红的要求我,要求我快点查通话记录,看看母亲都和谁有联系。
一个男人,要多么窝囊无能,才会怀疑自己留不住伴侣?
他开始病态地给我母亲打电话,询问她在哪里,母亲辛苦劳作完一整日还要受这种闲气,自然更不愿意留在家里,开始吃完饭就去附近的邻居家玩,他居然怂恿我出去,去看看母亲到底在哪里,我一开始还真的害怕,顺着他的心意去寻找母亲,到了后来,其实我在心里期许,母亲还是找过一个更好的男人,过更好的日子也未尝不是可以。
可我的母亲终究是中国最传统的,爱重家庭的女性,她舍不得我。日子就这样疑神疑鬼地也过了下去,直到父亲由姑丈介绍了新的工作,我好像才勉强重新拥有了一个正常的父亲。
再后来便到了新冠肺炎传播流行的日子,上次的病症消磨了他的胆气,母亲外出劳作回来咳嗽了几声他居然在母亲不在的时候悄悄走过来告诉我,离母亲远一点,怕真的是新冠病情。他在新冠的前两年里并没有患病,只是因为我奶奶遗传的关系,掉了满口的牙齿,又因为固执无法理解地为了省钱并没有好好修补起他满口的烂牙,只找了一家最便宜的牙医店,马马虎虎要了最便宜的一套假牙,开始逢人就展示他的满口假牙和无奈又可悲的一连串经历。
我开始有意识的与他远离,想坐得远一点,和他少一点交集。
后来因为工作单位制度变动的关系,我的父亲再度失业了,又开始了他窝窝囊囊的独自在家里蜗居,早上七点起来洗漱完之后将电视开启,看到十一点再庸庸碌碌地睡去,中间掺杂着十一点下楼烧火做饭,五点下午热菜热饭,枯燥无聊的重复简直令我这个看着的人都觉得绝望,更令人窒息和无语的还有他糟糕至极的厨艺,潦草的刀工,诡异的菜式搭配和大部分时候都夹生的米饭。
很神奇,原来一饮一食里还会暴露人的思想和做人的态度理念。
他害怕被人批评,却从来都不知道要改,依旧一次次固执地做着死咸的菜,夹生的米,和永远炒着一大盆的犹如猪食的东西,和那一盆只要是他做一定要放红枣党参枸杞却没有人喜欢吃的炖鸡。在毫无悬念的被说了之后又开始骂骂咧咧地独自消化。
在新冠即将结束的那一年年尾,他得到了一个去幼儿园当保安的工作机会,但不知道从哪里被传染了新冠,病了小半个月,丢了本来说好的工作之后他开始自暴自弃,让家里的所有人也感染上新冠,不管隔离也不讲究戴口罩,就那样大刺啦啦地在家里边咳嗽边乱走。
我要如何把他看做是我的父亲,他甚至不只是平庸的,我见过他年轻之时心比天高的样子,虽然也不算什么优秀,但起码有个做人的样子,后来究竟是哪一年的岁月偷走了我的父亲,让我不再愿意看他,也好像很久不曾主动叫过他一声:父亲?
别人毕业以后的工作是如何找到的我不太明晰,但我毕业之后的所有工作都是我自己找的,我强势而独立,因为我的家庭不足以给我依靠并且我要努力成为母亲和爷爷的依靠,要努力赚钱买车买房,如果要有伴侣,最低限度也是不要成为我爸那样的人。
我成长的岁月之中也并不缺少父亲这个角色的扮演者,我的爷爷一路填补上我父亲所缺失的角色担当,他会看顾我的生活习惯,让我不曾驼背;他教会我自己动手,性格主动而自立;他会与我共谈时事政治,在交谈中增长我的政治素养。虽然他也有老一辈所旧有的一些习惯,节俭到有些抠门,有一些的思想固守,但他始终是家里稳坐钓鱼台的一家之主的模样。
因为他,我的童年其实从来不曾缺少父辈的样子,我将扛起振兴家族的重任,一往无前,永远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