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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利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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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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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一棵树的记忆

笔架山上的一棵小树,是从寒夜的睡梦中突然间生长出来的,让我甚是诧异。

这是一棵泡桐树,高不过一米五,树干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与泥土接近的是棕褐色,自下而上大约到顶端三十厘米处后,是刚刚生长出来的茎,拇指粗,泛着青绿,然后旁逸斜出,开成三个小小的枝丫,上面长出几片大小不一毛茸茸的卵形叶子。

梦醒后,我陷于了长久的思索。这棵泡桐树的确真实的存在,那是我年少的时候在笔架山上一块自留地里栽下的。只是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不曾记起他,而昨夜他却忽地闯入了我的梦境?难道与我昨天在正园散步时有关?

昨天中午用完中餐,我独自围着正园里的清池散步。不多时,隐匿多日的太阳自感无趣,便从厚重的云层中步了出来。园中那些因雨雾朦胧了周余的花草树木,再次在阳光中生动起来,这不免让我心生欢喜。

在我漫步的时候,一棵又一棵树像列队的卫兵,被清脆的雀声簇拥,迎面向我走来。其实,置身正园数月,我已很久没去认真打量身边这些不言不语的树木了。兴许,我对他们的视而不见,他们是心怀不满的。想到这,我不由专注地打量起他们来。

我看到,清池的周边,树的种类繁多,有落叶未尽的褐色水杉和已经开始泛黄的垂柳,也有金灿灿的银杏和叶面泛着红光的瘦小乌桕,还有不畏严寒依然枝繁叶茂的香樟、桂树、玉兰、雪松……当然,最令我欣喜的是,清池西侧的一方小小花园,今年移植的一棵棵紫薇,昔日光凸凸的灰色枝干上,此时居然冒出了点点新绿。恍惚间,这些紫薇让我一下子产生了一种错觉:暖阳中的正园,冬季已经渐行渐远,万物复苏的春天就要来到了。

这些形色各异的树,在我的故乡并不多见。我想,我昨夜梦见了那颗久违的泡桐树,定是受了这些树的影响,我对他们的关注而触动了我内心深处的那棵泡桐树。

我梦中的那棵泡桐树,是三十七年前的冬天我栽下的,那时,我的生活放牧于湘南腹地深山中一个叫做西岭的小村庄,我还不到十一岁。村庄被群山包围着,如果爬上村后的凤凰岭,极目远眺,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层叠山峦,高矮不一,连绵不绝。

正对着村庄的就是笔架山。笔架山由两两相连的三座山峰组成,葱茏峻拔的中峰独树一帜,较之两侧的东西峰,至少高出四五十米。远远望去,笔架山就像一个古人置放毛笔的笔架,令年少的我生出无限遐想来。

在深山中,养牛自是方便,父亲在农闲时最喜欢做的事,就是买卖耕牛,不管是黄牛水牛还是公牛母牛,父亲从不挑剔。父亲频繁地买卖耕牛,我从不认为是为了挑选到一头好牛留下来养着犁田,因为我一家六口才两亩多一点的耕田,人均下来不足半亩,完全用不着费时费力来养一头耕牛犁田。我想,父亲之所以这样做,更多的是通过低价买入高价卖出,赚取差价来养家糊口。我记得,有一次父亲从十里开外的太平圩买了一头体形壮实毛色光亮的大黄牛,我很是喜欢。但不到一周,父亲就以高于成本五十元的价格,转卖给了一位姓庾的牛贩子,这让我感到很惋惜,我为此郁闷了好几天。父亲呢,则完全是另一副面孔,脸上洋溢的笑容难掩内心的兴奋,他甚至还从村口的那家经销店打来半斤烧酒,好好庆祝了一番。如今想来,在那个物质并不丰裕的年代,几天时间能赚上几十元,委实算得上一笔不菲的收入,父亲高兴是有理由的。

家里养牛,大约是从我八岁的时候开始的,因我在家里排名老满,不需要什么体力的放牛活,自然而然就落到了我头上。但起初我并不喜欢放牛,我觉得,一个男孩子老是跟在牛屁股后面走,很不雅观。很多时候,我是在父亲的催促下,才不情愿去放牛的。我记得很多个夏天的早晨,第一缕晨曦还没有从黑夜中冒出,父亲就来到我的床前,一边用手摇我的肩膀,一边喊着我的名字,要我起床去放牛。有时,我会以上学迟到或放牛太辛苦为由拒绝,父亲则吆喝我别磨蹭,并要我早点去早点回,还以“看牛有耍,看马有骑,看羊走烂个脚板皮”来反驳我的放牛“辛苦论”。

当然,严格说起来,放牛的活儿并不辛苦,只是略显枯燥单调。况且,草木葳蕤的夏天,漫山遍野都是嫩嫩的青草,把牛赶到山坡上,不出两个小时,牛儿准能吃得肚儿圆圆的。比不得万物凋零的冬天,将牛放到山上,半天下来,牛儿跑遍了几个山头,也没吃好吃饱,屁股前面两侧的牛肚,仍然会露出两个浅浅的窝,这让放牛的人很是纠结,究竟要不要把牛赶回家?

我对故乡的每一座山都有着深刻的印象,大抵也是因了放牛。即便在多年后的今天,我仍能清晰地回想起每座山的形状,以及哪一座山上有石洞有土坑有蜂窝,哪座山上长蕨长蘑菇长野果。当然哪座山上长什么树,是松树多还茶籽树多,是成片的杉林还是密集的楠竹,我自是了如指掌。

笔架山是我偶尔放牛的地方,高不过两百米,上半部分是山,除了一小片竹林和游兵散勇似的松树外,大多地方是一米多的灌木。那些灌木我基本上能用方言叫出其名,譬如姜里柴、梓木子、猴子崽树、勒巴里等等。山上也有不少青青的茅草,多是狗尾巴草,牛儿最爱吃。笔架山的下半部分和山脚下,是老百姓开垦用来种植蔬菜的连片土地,一年四季总是生长着当季的蔬菜,在地里时常能见着弯腰劳作的村民。

我家在笔架山的山坡上有四块小地,其中有三块地父亲用来种植蔬菜,另一块处于半山腰,恰好是山与土的分水岭,父亲选择在这块地里种麦子,种红薯,种花生。靠山那个不足四平米的角落,是父亲开垦的一小块土地,因为土壤并不肥沃,父亲往往会随意种上几兜南瓜或者冬瓜,让其自生自灭。

那年夏天,火辣辣的太阳将风驱赶得无影无踪,父亲让我去地里翻薯蔓,以免红薯的茎叶生长过旺毛根膨大,进而影响秋季红薯的收成。看着白晃晃的阳光和屋门前大黄狗伸长舌头不住喘着粗气,我就问父亲,能不能在下午太阳落山后再去?父亲听了,坚决地摇了摇头。父亲说翻薯蔓就是要顶着太阳去,翻后毛根才会枯萎,不然在阴雨天即便翻了,生长力旺盛的毛根也会再次扎入泥土,那样就白干了。

我嘟着小嘴,从屋前的木凳子上拿起一顶草帽,往头上一盖,空着手就来到了地里。虽说是半山腰,地势高,但和村里一样没有风。倒是山上和树上的知了,不厌其烦地叫着,这加剧了我内心对烈日的畏惧。我听出最响的叫声是从一棵苦楝树上传出来的,于是我走过去,循声抬头,试图找到藏身于树上的知了。我想把知了捉起来,带回家,再用根绳子捆住它的脚,然后像放风筝一样牵着知了,让它一边叫一边飞。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我看了很久,也没发现知了躲在树上的哪个枝丫。

我擦了把汗,折身回到地里。望着眼前一大片泛着阳光的红薯叶,我决定从左下角的地里开始,像插红薯那样一畦一畦慢慢地翻蔓。就在我翻蔓的时候,几只蚂蚱跳了出来,其中一只腰身比我的大拇指还粗,䓍绿色,一跃就落在了空地上。蚂蚱鼓着两只黄褐色的复眼,我不知它是不是对我充满了敌意。我看到蚂蚱头顶上那两根淡黄色的触角,前后摆动了几下,身体后面两只带齿的腿儿则屈成九十度,随时准备发力再次跳跃。我看准机会,将小手握成弧状一把按下去,蚂蚱就成了我手心上的猎物。蚂蚱虽然漂亮,但吃农作物,是我憎恨的一种昆虫。我把它的触角和翅膀拔掉,然后对准山上的一块大青石扔了过去。很遗憾,蚂蚱在距离青石还有一米多的地方就坠入了草丛中。我才不管它的死活,又继续翻蔓。

太阳越来越大,我身上的汗水也越来越多,后背的衣服全部湿透了,贴在身上庠庠的。我试着用手去抓,不想越抓越庠。不远处的花生地里,有一棵树干有盆口那么粗的泡桐树,我索性丢下手中的活儿,跑了过去。摘下草帽,脱了上衣,在泡桐树撒下的绿荫中,我瞬间感到了清凉。

我抬起头,发现这棵泡桐树枝繁叶茂,纵裂的树干笔直向上伸去,似乎要刺破苍穹,硕大的树叶一片一片紧紧挨着,树冠如同一把巨大的绿伞,挡住了垂直照射下来的阳光。树下种的花生大概是因为受了树的影响,长得稀稀落落,地里还散落着不少枯萎的树叶,叶柄有筷子那么大。

泡桐树在村庄也是一种常见的树木,但多被村民栽在村前屋后,每年春天,喇叭状的紫色花朵热烈地开放,煞是好看。我曾听父亲说,种植泡桐树没有什么经济效益,因其木质疏松,长大后砍下来也没有多大用处,比不得杉树,可以做家具,也比不得松树,可以做瓦梁。但此刻,我却对泡桐树充满了好感,他让我在烈日当空的盛夏,寻到了一处休憩的地方。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突发萌想,何不在我家地里的那个角落里也栽上一棵泡桐树?这些年父亲在那里种的冬瓜南瓜,收成并不好,但如果栽上泡桐树,像今天这样大的太阳,来地里劳作的我,岂不就可以躲在树下乘凉?

那年冬天来到后,我仍然记着要在地里栽泡桐树的事儿。因为平常在山里放牛,哪里有适宜移栽的泡桐树苗,我很清楚。一个下着毛毛雨的上午,我扛着锄头,赶着牛儿,来到村庄东侧的金银峰。先一天,我也在金银峰放牛,我发现了一棵高约一米三的泡桐树苗,虽已落叶,但泡桐树苗依然露出蓬勃的生机,最适合移栽。我小心地用锄头挖开泥土,找到泡桐树横生的根,再在尺余长的地方把根须斩断。然后我继续小心翼翼往下挖,直到留足主根,再把主根斩断,挖出整棵树儿。下午回家后,我顾不上休息,便来到笔架山坡上的自留地,在父亲平常种冬瓜南瓜的那个角落里,用锄头挖出一个深约一尺的土坑,然后将泡桐树置于土坑中央,培好土,并用脚在泡桐树周围用力踩了踩,泡桐树就栽好了。

栽树的前因后果以及整个过程,我没有向父亲透露半点。事后,我也曾想过,我把泡桐树栽在地里,影响了作物,父亲是否会责怪我?我甚至想到父亲会大发雷霆,狠狠打我一顿。但很长一段时间都风平浪静,我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直到有一天晚上,父亲问我,笔架山上那块麦地里的泡桐树是你栽的?我才知道,父亲已经知晓了我私自在地里栽了一棵泡桐树。我惶恐地点了点头,并且准备接受父亲狂风暴雨般的痛骂。不曾想到,父亲听后只是若无其事地“噢”了一声,便不再追问我了。

栽下泡桐树,我的内心就多了一份牵挂。冬天的村庄多是雨雾天,还刮着寒风,偶尔还会有一两场雪。有几次,我都是冒着风雨去看泡桐树的。其实,我每次去,也只是围着泡桐树转几个圈,然后看看树上是否有嫩芽长出来。在寒冷的冬天,泡桐树是不会给我惊喜的,从毫无变化的树干,我也无从知晓泥土下的树根是否正在生长。我很担心,我第一次栽下的树,会生根吗?会发芽吗?能否像不远处的那棵泡桐树,若干年后长成我想要的模样,然后在火热的夏天,给我撒下一片荫凉?当冬雪来临,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和白茫茫的笔架山,我又担心,我的泡桐树能否挨过冬天?会不会被大雪冻死?

寒冬过后,春回大地,一切都翻开了新的一页。村前干涸的小溪渐渐有了流水的声响,我家厅屋墙壁上的春燕也在窝里育下了几只雏燕,我照旧急切地盼望着泡桐树早一点长出嫩芽来。在村前屋后那些高大的泡桐树开出紫色的大花时,我栽下的泡桐树也吐出了新芽。当我第一次看到那些毛茸茸的新芽,我竟然无比激动,内心滋生了莫大的成就感。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之所以激动,也许并不是单纯的因为泡桐树在历经一冬的折腾后坚强地活了下来,而是小小的我在没有任何人的指点下,独自完成了一种让生命延续的劳动,更是我在内心种下的一种心愿,在经过漫长时间的等待后,终于得到了实现。站在麦地里,我将目光从泡桐树的新芽上收回,继而伸向村口那条蜿蜒曲折的石板路。我看到那条石板路在山林中蜿蜒穿行,时出时没,一直通往山外的小镇,然后直抵遥远的城市。也就在那里,我突然滋生了一种想法,我要早一天离开深山,和村里八爷的儿子一样,去城里的学校上学。

多年后,我终于离开了大山。在我离开大山前的那几年,我像对待老朋友一样,每年都会去看看那棵泡桐树。我目睹着他从小到大,由矮到高,直至树干长成碗口粗那么大。在烈日当空的夏天,每每我去地里劳作时,我就会跑到泡桐树下,脱了汗衣,享受他带给我的一片荫凉。

离开大山,我也时常想,在人生的旅途上,无论在何处我只不过是换了一种行走方式。在村庄时,我走的每一步,脚印都是那么泥泞、清晰,充满了浓郁的乡土气息。我所见到的一切,都是那么原始而本真,令人印象深刻而难忘。在城市,我的脚步匆匆,只顾着往前走,甚至来不及打量周围的一切,一些熟悉的人和物,因为我的忙碌,而被我忽略。也有些曾经有过交集的人,随着时间的前行,在记忆里渐行渐远,直至走失。

所以,我感谢睡梦中的这棵树,他让我找到了曾经的记忆,也让我顿悟,工作再忙,生活再累,也要记得偶尔停下脚步,让那些美好的过往,在记忆中鲜活起来,并成为我们带着快乐继续前行的不竭动力。

(《关于一棵树的记忆》,首发于《吐鲁番》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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