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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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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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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的夜航船(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

旧时的夜航船

宁 越


若要写河流,写西江,怎少得了江上的夜航船。一晃眼,二十几年过去了,但夜色中明灭的船灯,那熟悉的鸣笛,仍时时回荡在我记忆深处。

那时,百里山乡,公路简陋,铁路不通,航运是最佳的运输方式。家乡的竹木,特产,要从绥江顺流而下,转运至各地,“正江竹蔑”更是誉满国内外。广州、肇庆的日用品,粮油等 ,则要逆流而上。这样的货运,每船最多达几百吨,一百多公里的水道,单程要走差不多一天。绥江两岸的村镇山乡,夜里是见惯轮船汽笛长鸣、穿梭航标的,淳朴的山民每每在喝酒猜码时常用“广宁竹,怀集木”,来形容货物运转频繁的场景。

坐夜航船,如我般年纪的人,大多是没这经历的,但我爸爸年轻时,因跑外贸的缘故,就免不了坐夜航船。夜航船的价格大抵要比白天便宜,于是一些不赶路,并精打细算图节省的乡民,多挤身于驾驶室后面的尾舱,不惴简陋的夜航客怎么消磨那长夜漫漫的时光呢?因时间是如此之漫长,空间是如此之局促,才能惬意地在尾舱尽情舒展、抚弄江风。自然地,漫漫长夜,相识或不相识的,摆开车马炮,高谈论古今,往往可以整一通宵。张岱笔下晚明的绍兴府,因学风淳厚,村夫俗子,胸中都有料,故“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 而绥江的夜航船,船客多为边鄙乡民,率性居多,文诌的东西大家水平有限,谈资有限,都差不多。虽也有少数略有文墨之人谈三国话西游,但夜航之乱弹更多的是沿江各地的奇风异俗、新旧怪事。如,某年某月一货船在西江某处搁浅,只得歇息一晚,待天明再算,未想到的是,夜深入梦,梦见龙母,于是向其诉求。天明出舱一看,天啊,已经是梧州,昨晚停泊处,原是悦城龙母祖庙啊……如此等等,人人都可讲得,人人都是权威。但多数情况下话把子往往是常年跑船的老供销,老江湖。这些人往往见多识广,开始夜航讲古时,多是轻咳一声,从自带的有盖钢杯里抿一口茶,将腿也盘起来,才慢慢地开讲。

那时的绥江水还很是清洌甘甜,多数人要是渴了就直接拿个吊桶从河里舀水上来,煮开茶喝便是了。但是夜里航船,是有讲究的,如,子时不靠,论厨不煎。说的是从夜里十一点到凌晨一点子时里,按例船是不靠岸的,因为财运如水,就是要永无断绝,子时前后两日交接之际亦当顺风顺水不可阻滞。又如论起厨艺来煎鱼煎豆腐什么的,免不了提到“翻”,这可是船民的大忌,尤其是夜航时。

行船走水三分险。要确保夜航安全,除了掌舵的要有丰富经验外,航标灯是最大的保障。如遇乌云遮月或初一前后,江面一片漆黑,倘无航标灯的指引,船只很容易就撞滩搁浅。于是乎,那年月,无论刮风下雨,每当夜幕降临便,总会看到挂着马灯的数叶扁舟,摇荡在江心,任凭波浪起伏,也要一盏一盏地去点亮所有的航标灯,然后清晨再一盏一盏地取回马灯。那时的航标人,直属省或市航道管理局,不归县里管,煞是有优越感,不像现在,很多河段实际已断航多时,航标灯技术越发先进,不用人每天点灯了,如同绥江上很多故事一样,航标人渐渐消失。

再往近一点,随着船只稀落,渔民渐少的,还有那一江的碧水。小时候,家对岸只有那么一家葡萄糖厂,高高的大烟囱上长年白烟不绝。冬天时,我们从山上挖起木薯削片晒干,雇个拖拉机,经渡船过河,卖给葡萄糖厂。夜里厂里阵阵的酸臭气,随着工人下工放的鸣笛声飘散在小镇上空,于是第二天一早,我母亲和镇上很多妇女一样,挑着糟桶,去糖厂边上的排污口一勺一勺地将酒糟盛满两桶挑回家,那是我家两只大白猪最爱的食物,那些香甜酸腐的酒糟,常常让它们吃完便大腹便便地躺倒,睡个死沉。慢慢地,造纸厂、五金厂、塑料制品厂……忽如一夜春风来,越来越密的烟囱连绵两岸。岸上的公路修得越来越多了,车辆越来越频密了,江上的航船渐渐失落了。夜航的船只依旧还有,只是不多了,而且纯粹是货运的,再没人匆匆赶着吃完晚饭,到江边等一艘夜航船,然后在简朴的船舱里苦熬一宿,一夜不过几十里的慢,再也难寻了。

这是个消失的年代,不必怅然,也不必抵触,更无需悲叹,车轮滚滚向远方。远方,有比夜航船更美更深的梦。只是苦了那一江的绥江水。船家们再不敢直接从江里打水上来煮饭了,沿岸也没有多少人敢下河游泳了。如果说车轮的发展注定了航运的衰退,那么,奈何还要付出一江碧水的代价呢?

西江上的航运枢纽肇庆,一直是水上交通的中转站和商品集散地,旧时商贾云集,喧闹繁华,因一条大江的缘由,肇庆的许多地名、历史事件由此而生,担水巷、水师营丶水街(天宁南路)丶沙浦烈士陵园……抗日战争时期和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西江航运,更是战争史上不可抹去的一笔。

如果说,八九十年代的西江航运,是鼎盛年代的最后狂欢,那时,每到傍晚,肇庆西江边的码头处,连绵数里泊满了停靠的货船,一群又一群的航运人从船上回家吃饭,待到月上中天,这些赶船的人借着迷蒙的月色又要启航出发。汽轮一响,钞票多多,父传子,兄及弟,很多人的青春是在船上度过的。关于这条大江的过往,都是我沿绥江顺流而下,在西江边上生活了多年后才了解的。那些维系一家老小的船只,有些消失了,不知去向何处,又有新的加入了,在这过中,并不是太多人能认真思考到底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如同一条大江的变化,人们也不断地随之变化,调整自己的生活策略,毕竟夜航船也好,人为因素的影响也罢,都不是由个人决定的,背后皆有活生生的日子。

只是夜航船,那或清澈或浑浊的江水,那低沉的马达声,那整一夜的摇晃与不眠,那些与思愁有关的“江湖夜雨十年灯”,“夜半钟声到客船”等句子,与那曾装载多少希望多少情愁的船只,那曾造就一江繁华两岸共进的传奇,渐行渐远。

我的家乡山岭丛集,十分闭塞,仍然有一条河流悄然穿入,平缓,狭小,行驶其上的航船虽慢,却仍然有挺进的姿势与气氛。而浩荡的西江呢,多少人行经于其上,在这条亮晶晶的水路中,摆脱了旧日的束缚,残破,冒险、热切,寻求着财富、突破与希望。

“夜航船是中国南方水乡苦途长旅的象征”, 二十多年前余秋雨的《文化苦旅》从故纸堆里如是说。现代化的步伐迅猛急促,还有多少人会登上夜航船,带着从容的心情,品咂一路的琐碎,将生活的本原沉淀。不舍昼夜的江水又流了三十年,我终于坐了一次夜航船,那是一次夜间的巡航,两岸黑黢黢的山影似有若无,江面宽阔,江流沉沉。偶尔汽笛响起,仿佛黑夜的鼾声。多年前,我就是江边那个被夜间笃笃的汽笛声惊醒的孩子中的一个。如果是夏夜,我会攀着窗沿去看江中那艘扁黑的船,它总是在走,虽然很慢,但看不见的那头,就是开阔的天地了。

是的,无论是旧时还是现在,只要不停滞,一直往前,船一程程地行去,岁月一片片消逝,人总会从昏然、黯淡,走入一条新的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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