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看相,由于工作的原因,我不得不学着去看人。
今天下午我走在巷子里,一个大汉从我身边走过,我感觉到了他走过身边而扇起的风,那风挤了我一下,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人,那人已走出一米开外,那人光头,肩膀头滚圆结实,脊背窝凹陷,他身上闻不出任何味道,不,或者说他身上没有任何味道散发出来。
这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心存疑虑。
黄昏已经来临,西方的天空上有一群黑鱼朝落日的方向游去,它们姿势优美排列整齐,或者说你用心听可能会听见它们滑行而发出的哗哗的声音。
我今晚无所事事,没有人叫我喝酒,我已戒酒,从此酒不再是好东西,没有人叫我闲转,闲转的人是坐了一天板凳的人,趁着黑了把勾子活动活动,我不想去。我在工厂干了一天剪包装带的活,从机器那头过来的塑料带子被机器送过来,到了一定长度,就会被旁边一个铡刀割断,但是铡刀总是用劲太狠,刀刃就容易钝,这个时候我就得用一把大剪刀把带子从中间剪断,剪得整整齐齐。我想不通我是怎么样干起这个活路的,我刚进厂的时候是想大干一番的,可是,最后领导指着剪刀对我说“给你安排了一个新活路。”
我一天里脑子根本没有活动过,我发觉我从工厂出来有些发呆,一时半会缓不过来神,我看见眼前的长路都会想拿剪子把路剪成两半儿,有时候一个骑车人带着一根四米长的水管,水管很粗,有瓷碗那么粗,一头低一头高地绑在车子一侧,从低的一头看进去应该能够看见远处的天,可是,恰恰我是从高的一头看,只看见了地面,混浊的地面,这感觉不美。我觉得他应该把管子一分为二的剪开,绑起来做成一个望远镜,然后掂起来看天空,看很深的天空。
路口卖西瓜的用广播不停的喊着“卖西瓜卖西瓜”那声音不断头被我想象成像一根草绳,我立刻想到我的剪刀,路两旁的梧桐树参差不齐也萌生我修剪的冲动,这工作得是不能再干了,我胡思乱想。
唯一能够让脑子转动的就是我媳妇说的“你就去看人,看路过你的人是什么样的人,你就猜它是什么样的人”我从小就有此嗜好,看人,比如看到一个疯子我想象他会忽然打我,看见一个戴眼镜的人我会想到他的眼珠子一定在眼镜背后骨碌碌转。这建议正合我意,我喜欢看一个人隐藏在背面的东西。
我正在猜刚才路过的那个人是谁,是干什么的。
我得跟着他。
我又没有什么事,在工厂吃过饭了,都是简单的饭,下午么,没有几个人,就我,还有两个人,一个男的是厨师,另外一个是女的,还是厨师,她是男厨师的老婆,他老婆看起来比他老,这就像吵架,反正会有输赢,他老婆没有赢,在衰老的道路上她输给了看似公平的时间,我想她一定有什么事情和时间纠缠不清,要不然她不会总是苦着脸。
我紧走几步撵那人,步子迈的有些大,胯骨拉的有些痛,平时我都是夹着胯部做人,这在工厂里已经成为习惯了,人人都觉得比我聪明N倍。
我紧走几步,一只狗在巷口的一个废花盆旁边卧着,是一只黑狗,耳朵尖有片白,鸡蛋那么大一块白,眼睛像人的眼睛 ,不屑的眼神,它整个身子爬在水泥地上,水泥地不知道脏不?它也许卧在一口干了的痰上,或者它肚子下藏着一根骨头也说不定?它不屑之后又看了别的地方,这家伙在想什么?这家伙一肚子的话说不出来,也不说,或者只用汪汪来来敷衍对人间的不满,这家伙不多事,介于流浪狗和宠物狗之间,这是一个平庸的阶层,自由,不愁吃,但是因为平庸而取得了窝囊的外号。它们早上循着树坑里的尿液找伙伴,现在树坑被工人细细挖了一遍种上草皮,新鲜的草皮啊!发出新鲜的汁子溢出的涩味儿,这只狗一定满腔郁闷。
我已经转过弯,街上的灯光还没有亮起来,热浪从地面朝上蒸騰,我置身于水深火热之中,那人不管这些,他拐进旁边的新开的一家废品收购站里,我必须跟着他,到我这般年纪脸皮和心态都厚实很多了,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只是想把自己从工厂的里的机器人一样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我跟了进来,院子里没有狗,一只也没有,人也不见一个,灯光是橘黄色的,像一片片淋雨又晒干,晒干又被雨淋而发黄的纸,屋子的墙壁都是这种黄,像一个人病了,但是没有人知道他病了。如果里面有一个人的话就可以从敞开的窗户可以看见整个院子的凌乱,纸片儿这儿一片,那儿一片,胡乱遗落着,如果人站在对面那台高高的打包纸片的机器上,扭过头就可以看见大街上的路人和串来串去的车子,那儿是另外一个样子。
那人竟然不见了,我疑惑不解,那么大的个子,可我没有看清他的脸,我站在那儿想象他的脸,这样的外形应该配上什么样的脸,棱骨分明的脸,鼻梁高耸,眼睛炯炯有神,眼睛里面刺出一把剑的锋芒,嘴唇微闭,不大不小的嘴唇保持收缩的状态,也许因为现实必须以冷眼对待。那些打包起来的纸板方正,有千斤之重,那人举过头顶放在磅上,大声吼了一声,声震天地。我停止了想象,暮色像一双大手,扼向落幕的人间,可是天空平静,弱风并没有表露出仓惶拥挤的样子,好像它已经习惯了蜷缩在暮色里。
那间屋子后面似乎有细微的呲呲声音,那人一定在那儿,他在干什么,我忽然感到惶恐不安,同时这种与我的工作大相径庭的刺激令我热血飞扬。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音,我回头看见那只黑狗盯着我一动不动,这小家伙!我嘴角朝外展了一下立刻又收拢了回来,它的旁边有一只大狗,那狗高大,眼睛炯炯有神,腰背结实,四腿有力,鼻孔呼哧着,嘴阔,大舌头红润而可怕,我倒着朝有声音的屋子退去,那两只狗保持不动,仿佛我已经是瓮中之鳖,我悄无声息退到角落的门里轻轻把门闭上,舒了口气,转身我看见后窗下那人,那人背对着窗子,右手正在锯什么东西,声音吱吱的响着,隐约中我看见他的后背发着亮光,脊梁中间有一道水流亮亮的在流淌,右手一前一后的活动,像我们工厂里机床的一个机械装置。
“你们俩回来了。”
“嗯,”我有意发出声音,他吃惊地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有些趔趄,地上露出一堆生锈的螺丝和铁屑,这是一个多级潜水泵,可能是螺丝锈死了,他正在用锯条从中间把它往开的锯。
“我被狗追这儿了。”我说。
那人面色黝黑,眼神深藏怯懦,手掌宽大,额头宽阔,只是额头上面布满一道道纹路像夜色里的层层山峦。
“这东西不好弄。”
他说,“像人世间的难,必须用锯去锯,必须脱光了自己去弄。”他说的有些莫名其妙。
我不懂,吃惊的探头,朝下看,他穿着三角裤头,中间鼓起一个大包儿,小小的裤头儿如果脱掉应该收缩如手心一般大吧。
“厉害。”我心里啧啧称赞。
“我以为你是狗。”他说。
我没有在意他说错了话。
“另外一只大狗是张百万家的狗,我不想他们来往,我才搬到此处。”
我有些想笑了,这时两只狗急急的呆在门外想咬我的样子,徘徊不定。
“可是这儿也要拆迁了,又没有生意,我喜欢用手锯锯铁东西。”他指着地上的其他几个锯开的泵体,“手锯东西,你会觉得你正在战胜什么。”
“这些都是城中村家户里的坏泵,地下快没有水了,抽出的是沙子,沙子糊了泵,泵发热烧坏了,铜能卖些钱,可拆下来是铝。”。他变换着内容说。
他说了那么多,我并没有看出他究竟是什么人,因为夜色越来越黑,屋子的灯光照不到他的上半身,只能照到他的三角裤头。
门外的狗因为无聊都散了。
这人似乎和我一样有职业病症,我想,我趁他说完一段话的间隙走了出去,天更加黑了,在灯光的缝隙里,天黑,高大而威猛如一只巨型弯着的手掌,那只狗也不知道跑那儿去了。散步的人摇摇摆摆的往回走,天空的黑褪去,变得成深蓝,月亮像一个被硬物扯开的口子从天空的内部露出一角。
没有人给我发信息,我把音量设置成静音状态了,这很好,没有那么多纷纷扰扰。
媳妇催我回来,问了我十遍“你没有事吧。”
我没有回她。
我能有什么事!我明天还得上班,明天我们工厂开始换机床了,不再人工去剪包装带子了。
无论如何,这是好事!我也不想去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