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脸砸墙人扛着电镐、锤子一瘸一拐地穿过人行道斑马线,速度迅疾和他相跟的瘦脸砸墙人手里提着的也是电镐、锤子等工具,他虽然个高也不得不小步子紧跑几步才可以追上前者,他们俩个的背部都是橘黄色的灰土,准确说那是空心砖被砸碎后产生的粉尘。
路边的月季隔着二三十米就开着一树,树身低小,颜色发暗,四月的晚风还有些寒冷,砸墙人今天回来没有开自己的小三轮,这种现象从来没有发生过。
三轮车太小了,坐上一个大人三轮车就满满的了,胖脸砸墙人把电镐切割机羊镐大锤塞在坐车人腿底下,“抬一下‘勾子’。”胖脸笑着对另外一个瘦脸同伴说,他的胖脸没有多少光泽,纵横交错的细纹密密麻麻如一张晒久了的纱网。
胖脸砸墙人口音带着浓重的乡下味道,瘦脸砸墙人穿着有些起皮的黑色皮衣,灰黄色裤子,微驼的背紧紧靠着车厢的铁栏杆,他眼光明亮,口音是附近村子的口音,他挪了一下身子说,“能行么?”
瘦脸的脸是黑褐色的,脸竟然上没有一丁点斑点或者痣,脸皮紧贴着骨头,眼睛粽粽有神,似乎年龄并不大,但到底是五十还是四十多岁难以预测。
“赶紧走,走,注意交警哦。”
他提醒开车的人,开车的胖脸砸墙人声音悠扬地回应,“知道了!”
早晨的日头陷在东边的灰色的云层里,像混水里煮着的鸡蛋,胖脸砸墙人的老婆早上总是给他煮一个鸡蛋拿着,自个蒸的油葱花卷用塑料袋裹几层层塞在他衣服的大口袋里,城中村的水一烧开就混混的,这让鸡蛋看上去就像现在天上的日头的模样。
两个人上了电梯,接着来到了需要砸墙的那户人家里,主人说明了情况,“就是这堵墙,砸了,我要做个酒柜。”砸墙人觉得现在没有几个人喝酒了,弄什么酒柜啊,酒柜上摆着些无法判断有酒没酒的陈年酒瓶子,砸墙人这个念头从脑子里一闪而过,然后俩个人和主人讨价还价,最后主人说,好就按我们谈成的价格弄吧,记得垃圾弄干净了,墙砸齐了!要不然不给钱!砸墙人异口同声说,"莫马达!师傅,你就放心吧!"胖脸砸墙人语调上扬像吆喝一匹马,生产队的时候他就是赶车的,那时候他不像现在是个瘸子,那个时候他“残火”(厉害)着呢,一只手把牛皮鞭子甩的像驳壳枪一样响,三头骡子驾着的胶轮车跑起来威风,轱辘是木头的,上面钉着众多的银币一样的铆钉。
现在其中一个砸墙人试着抡起锤砸墙,“结实着呢。”屋子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地上掉下一小块渣子,砸墙人看着主人说,"楼房质量莫麻达!"砸墙人抡起锤子,“咚”,再一声巨响,砸墙人又说了一句,“手都震麻了!”主人捂着耳朵朝外走,嘴里说,我走了,完了叫我!
主人拉开防盗门出了屋子,砸墙人看着门在风的作用下重重地关上了,俩个人相视一笑,瘦脸说,开始了!两个人都“呸呸”地把唾沫吐在手心里,两只手把唾沫用力搓,把不多的唾沫星子搓进皮肤的纹路里。
砸墙人没有需要换的工作服,也没有手套之类装备,两个人都有一双老树根一样的手,年轻的砸墙人不一样,都准备着塑胶的手套,有的还戴口罩戴帽子呢。
他们太嫩了!瘦脸砸墙人鄙视这些年轻人,也鄙视其中的自己的儿子,是的,他的儿子也是砸墙人,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谁让他不好好学习呢,砸墙人现在觉得砸墙是捞“现成”的好事呢,未必上了学就是出路,他只知道自己靠砸墙盖了一院子的房子,不过他还是为儿子的未来担心,有时候他无缘无故的担心,以至于头痛不止,每当这个时候他就骂自己没有本事还操这些不顶球用的心,奇怪骂过自己头就不痛了,自己骂自己比老婆骂自己管用多了。他于是就想另外一些问题,想现在社会是多么的好啊,过去哪里知道自己会成为“砸墙人”,自己只知道种庄稼,务弄瓜务弄果树,他发现他务弄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就不值钱,他想从一亩三分地的庄稼地里刨出金子似乎是一种异想天开,是本村自己的伙计东来早早发现了“商机”,东来卖完自家的菠菜,坐在城里的大街的十字口发呆、喘息着,有人问他砸墙不,很简单的墙!来人这么说,我的手不敢沾土,沾土脸上会起皮疹。
东来觉得城里人就是奇怪,找许多理由花钱,东来没有带工具,来人说他有工具,东来跟去了,真的是简简单单的活就挣了钱,东来回来就给他说了,他第二天就去了,骑车子半个小时就到了东来说的地方,等到天黑都没有活,正准备回家,来了一个看不清脸的人叫他干活,什么工具都不要,他听了觉得和东来说的一模一样,跟着叫他的人走到一个家属院子里,进了一户人家,那人指着卫生间的一根手腕粗的铁管子说,把它锯断就行了,你说多钱都行。他锯了半个小时没有锯断气汹汹地把锯条折断了走了,不干了,不要钱了!咋了!他朝喊他撵他的并且嘴里“喂喂喂”的人喊。
不想这些事了,俩个砸墙人三下五除二就砸完了墙,挑一块能坐的砖头块坐下,抽烟,抽完一根再续一根,等第二根抽得剩下一个海绵屁股就都站立起来,“伙计,开始背(垃圾)了。”两个人对对方说这话,因为没有第三个人在场,所以他们其实是对自己下命令。
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了,电梯比刚来的时候闲了许多,正好可以搬垃圾,两个人利利索索地干了起来。
瘦脸说胖脸,“你得是不行了,不行了的话搁下我一个人背,看你摇摇晃晃的背东西,我不美气(舒服)。”
胖脸说,“滚!我不行,我没有七十岁,你甭听人胡说!”
说着一只手提起死沉的垃圾袋,瘦脸笑他使劲的样子让他想起“吃奶”这两个字。
“没有七十岁?你孙子都二十好几了!”瘦脸不屑一顾地嘲讽胖脸,还给孙子还房贷呢!你那骨头真硬啊!
两个人闪进了电梯,胖脸说,“净胡说!孙子哪儿要我管,只是出自己的一片心!”
瘦脸又笑道,“你每月用人肉换的那三千元还是给自己攒下看病吧!”
胖脸急了,“我有啥病,我能有啥病?要说有病,谁都有的病!”
瘦脸说,“你就嘴硬吧,我又不管你,还不是腔子前挂漏勺闲捞心。”
胖脸说,“你有儿子管你啊!少操我心!”
瘦脸说,“儿子有屁用,连他都顾不上,管我?”然后话锋一转软了声音说,“你看你家亲戚里有没有女娃给说一个?”
胖脸高了声说,“我家亲戚能看上你儿子?你儿子有房?有车?”
瘦脸说,“房,车都是小事,我有的是房。你有房?”
胖脸笑,“你吹吧,你有房一天黑了骑车回屋子,不嫌劳(麻烦)?”
瘦脸“要,要要”地缩着嘴角一副小瞧人的吊子,说,“我的房要拆迁,赔百十万呢,你有?”
这事胖脸没法比,现在的赔偿标准,一户九万,不管你盖多少都按四百平方算起,一平方按照三千块钱赔,还有人均50平米的房子可以分到。想到这些,胖脸嘴硬不起来,觉得他和瘦脸忽然间有了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电梯门开了,阳光铺在地上像给大地贴了一层黄色的柔软的纸板,风把白色的垃圾袋吹得到处乱飞,有时候某个垃圾袋的飞行姿势像仙女拂袖奔月而去,让两个人有些想入非非。
两个人不再说话,只低头干活,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少趟了,反正是干完了活,瘦脸打电话叫来主家人,主家挑不出毛病,觉得速度太快了,“挣钱也太容易了啊!”主家心里不平衡起来,“能不能给我帮忙再干个小活,把楼下15层的一袋没人要的水泥给我弄上来?”
胖脸砸墙人说,“那你加钱不?”
主家人声音高起来,“这点小活还加钱,我是手上的筋有点小麻达,干不成了,不然,我轻轻松松搬过来了,你们俩,皮薄很(小心)。”
瘦脸对胖脸和主家说,“是这,听我说一句公道话行不,给你把水泥弄上来,全当交个朋友了,不过,你也知道,农民工不容易,你是这,给两碗面钱,不过分吧,臊子面。”
瘦脸说完看一眼胖子仿佛胖脸一开始子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可是胖脸砸墙人并没有说任何越外的话,瘦脸砸墙人商量的口气对胖脸砸墙人说,“咱不吃水盆(羊肉)行不?水盆有啥好吃的!”胖脸砸墙人肚子里笑瘦脸的能说话的嘴。
主家听了说胖脸,“你看,这哥多会说话,两碗饭,碎碎的事吗,我几十万的房子会在乎两碗面,来,手机给你扫钱!要吃我给你给建议,去背巷的“基本面”去吃,那面美!比正街上的面少一块钱!面汤也好喝很!”
两个人吃过饭了往回走,瘦脸坐在车兜里,蜷缩着身子抽着烟,慢慢吐烟圈,也不知道想什么,日头偏西了却像远远扔出去的一疙瘩土块灰不拉几的,大街上人来人往,车辆多了起来。瘦脸说,赶紧走,不然碰见交警就哈(坏)了。
胖脸说,“你急你来开,皮能(能耐)的很!”
瘦脸说,“我敢开你的宝贝三轮,开坏了赔不起。”
胖脸正说着就发觉车不但慢了下来,紧接着感觉车子在乱拐,好像要翻车的感觉,瘦脸两只手急忙抓紧车帮子。
原来是交警查车,而且是专查电动三轮,要求办证呢,没有办证的就扣车,不听话东就塞进车里送拘留所,警车里似乎可以看见一个被扭着胳膊的人的影像。
下了车的胖脸不敢高声和人家说话,只是不停说,“靠这活命呢,靠这活命呢,我的好兄弟啊。”
交警说,“谁不是!谁不是!”又说,“老人家,年龄超了吧!七十多了吧!”
胖脸不知道多少算超了就说,“没有超,明年的今个就满六十了。”
瘦脸想笑没有笑出,瘦脸跳出车兜急急的给交警发烟,交警摆手说,“你看我哈巴底下就是摄像头呢,你不要胡来啊。”
大街上并没有看他们热闹的人,人都走自己的路,急急的走路像逃避什么,又像找寻什么,拥抱什么,他们两个在大街认不得一个熟人,城市这阵子也陌生起来,他们觉得云里的日头不再像被抛出去的土块,而是像一个砖头块混混沌沌奔着他们的脑门打来。
胖脸忽然有些头晕,他的火爆脾气马上要出来的时候,他却感觉到头晕,他承认自己体力不行了,一上火只想倒在地上,不像年轻的时候上火了就和人抬杠争执推搡拦腰抱摔,瘦脸一直紧着在给交警递烟,交警已经说自己不抽烟了,他还在给交警递烟,还自作主张在自己嘴巴上替交警点着了烟,笑嘻嘻地说“抽兄弟一颗,抽兄弟一颗吗?”
交警让他们留下车子赶紧走,没有吃饭就赶紧吃饭,吃了饭赶紧去办证,越快耽搁的活就越少!
胖脸只好一瘸一拐地走开,朝回走,朝出发的地方走,越走越快,似乎是头脑越来越清醒,走的比平时快,比腿脚灵便时候还快,瘦脸在后面撵,边撵边说,“刚接了个熟人的活,还是砸墙,砸不?说句话,砸不?”
胖脸回过头说,“要价要狠些就去砸!”
“那你急急想干啥?”瘦脸训前面的胖脸砸墙人,“你得是去寻熟人要车?”
瘦脸砸墙人听见胖脸砸墙人放了几个很响的屁,极其臭,“我要去拉屎!”胖脸砸墙人有没有回头只是撂出这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