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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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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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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言和隔阂

我和父亲之间没有什么隔阂。我记得小时候我们父子相处融洽,成年之后我就进城了,此后说我和父亲有隔阂的人才开始多了起来。

村子里的红白喜事我只要在现场,三伯就拉过我,在我耳朵边悄悄说,好容易有空回来快给你父亲赔个不是吧。他用眼睛暗示我向忙碌的父亲身边靠拢,他的下巴同时向上微微挑一下。他的意思是我和父亲有隔阂并且他已经知道,他希望我们父子在一个公开的场合里和好,最好能来个拥抱什么的。

我感受到了这些,同时感到可笑。

我没有觉得和父亲有什么隔阂。父亲也从来没有流露出和我有隔阂的话语或者情绪。我忙,父亲也忙,我们分别在两个地方,城市和乡村里忙碌。我觉得一切都很自然。

我想不通我们之间有什么隔阂,也许小时候他打过我的。或者我顶撞过他。也许是我固执己见要去城市生活,他失望的挥手让我去,“去碰碰钉子也好”,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

三伯这么说或者是因为父亲很早曾经借给他五百块钱,而他总是只字不提此事,他不好意思老是恭维父亲的毛笔字写的好,因为父亲几乎给每一户人家都写过对联或者画过一些简单的花鸟虫鱼的画儿,大家都知道父亲毛笔字写的好,三伯的恭维也就没有什么新鲜的词了。他现在忽然说我和父亲有隔阂,可能是他以为他发现了一个缝隙——我和父亲之间的隔阂,他努力把缝隙往一堆挤,他想让我在父亲面前低一下头,这样就好像是他使父亲的形象重新在孩子们面前高大起来了。也许他就是这么个意图。可是,我的几个堂弟不也是常不在家,很少招式(打招呼)他吗?照这样说,他和孩子们也有隔阂不成?他应该好好管管自己才对。

我肯定不会这样说三伯的。我觉得一切都顺其自然,而一切似乎正顺着自然的方向流动,就像时间向岁月深处走去。

伴随着我步入艰难的中年生活,说我和父亲有隔阂的人越来越多,说这话的人当然也越来越老了,他们现在坐在过喜事人内屋的沙发上,白发苍苍或者面容极度的消瘦,他们依然这么说我,特别是三伯,说的时候一句一顿的,好像我和父亲的隔阂像滚雪球一样已经滚到悬崖边,已经存在几十年了一般。

“你早该向你父亲说几句低下头的话了。”

我闻见他口腔里发出的浓得有些发苦的烟味。他牙都掉了一多半了,那些发黑的丑陋的牙齿看不见了,他说的话里面的字模糊不清就跑出他的嘴巴。

现在不只我们巷子里的人这么说我,其他巷子里面也有人这么说我,可是很显然,我的母亲并不在乎这件事,也没有觉得这件事是多么严重,也许是因为他觉得我依然是以前小时候的样子,我进门叫她的声音还是那个腔调,我有时候还会把母亲的手放在我的手上。我从来没有觉得母亲在衰老,就像没有觉得和父亲有隔阂一样。

有时候我们村的人在城里看见我穿戴整齐,以为我挣钱了,就撵上我拍着我的肩膀说,一眼就认出你,背影和你父亲一样!接着面带愁容说出那句我听了无数遍的话:你和你父亲得好好坐下说说话了。

我又不能因此掉下脸色,我笑哈哈地说,没有事的,真的没有什么事。然后,他们尴尬地笑一笑,临走忽然再一次拍了拍我的肩膀,撂下一句:保重啊。让我觉得心里重重的。

其他一些长辈也都在不同场合暗示我和父亲之间有隔阂。我没有功夫向别人解释,有时候他们说这话时我的兄弟姐妹也在场,他们听见了只是裂开嘴露出笑意,并不出声,我觉得他们做得很对,本来我就和父亲之间没有什么啊。他们笑着,表情轻松,有的人就因此当着我的面说,你看你的兄弟姐妹都笑你呢。

我还真的没有这样想过,我的兄弟姐妹会笑我,我的兄弟姐妹怎么能笑话我呢,他们的笑我看得出来还是小时候纯真的样子。他们现在也忙碌起来了,是真正的忙碌,因为他们和我一样进入到了中年,很少笑着面对出现的新问题比如上学的问题、房子的问题等等,他们几乎和我一样很少笑了,就好像世间没有多少值得笑的事物了。我们见面的机会少的超过了许多人的想象的范围。

我觉得要说我和父亲之间有隔阂,那么我们村的所有人和他们的父亲都有隔阂。

父亲依然种着自己的二亩田地,其中一亩是旱地,另外一亩还是旱地。我则一会儿在这个小县城打工,一会儿又跑到相邻的县城打工,飘忽不定。

我不知道我们父子之间究竟有什么隔阂,会被乡亲们记在心里。

今天晚上,城市的月亮很圆 ,它的下沿像被风蚕食过一样虚虚晃晃,我借着城里的月光往回走,我的面包车里放着各种各样的工具:电锤、切割机,角磨机,管钳,割刀什么的。从中也可以看出我和这个世界的紧张复杂的关系。

我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应该好好想想和父亲的隔阂了,也许我们父子之间真的有隔阂,只是我忘记了,也许父亲没有忘记,怪不得他一直沉默着,即使面对我他也从来没有抬头看一眼我。他只知道忙碌,在地里或者在村人的院子中间的桌子旁捉笔泼墨,也许我真的有不对的地方,我觉得是今晚的月亮提醒了我该反思自己的过失。我踩着月光的波纹心思重重的回到住处。

说这话的人也一年比一年多了,那些人的头发也是越来越白了。可是他们的口气没有变。我忽然觉得时不我待,我忽然觉得紧张像有人把我心里的弦朝后猛拉,我心揪的疼,就像听到孩子今年就要高考一样的揪心。我每一次从城里回来都强迫自己去向父亲说些什么,可是我说不出,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只是打个招呼叫一声“父亲”,也许三伯在跟前的话,我会在他的眼神中走向父亲,向他低头认个所谓的传说中的“错”。我忽然不自在起来,连母亲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你进门也不吭一声啊,她怪我面色忽然凝重。

我和父亲之间的问题像一个梗。

我在不自觉的状态下竟然越来越相信相信我和父亲有隔阂。我曾经问妻子,你是否发现我和父亲有隔阂,要不然这么多人在说这件事?是不是这隔阂时间已经很久了,以至于我都忘记了?我因为什么事情和父亲而产生了隔阂,你能不能提示下我?妻子呵呵笑了,你最好向父亲道个歉吧,反正我看你父子俩关系有些别扭!她以前不这样认为我们父子之间有隔阂的啊,我觉得我和父亲之间真的有问题,现在连妻子也发觉了,只有我没有发觉而已!

因为工作的不稳定,我照例很忙,也不知道自己忙些什么,总是感觉到入不敷出捉襟见肘。我不知道自己忙出了什么成绩。父亲也忙,腰越来越弯,村道的路重新铺了石子和水泥了,再不是尖尖朝上的石子路了,新修的路在夜晚白亮亮的像水洼,父亲小心走路以防自己跌倒在白亮亮的路上。

多年来,我顾不得想我们父子之间应该怎么处理关系或者有没有必要刻意去处理关系。多年前,我和父亲就不太说话。沉默已经成为了我们见面的习惯。我们都不介意的。可是三伯不这样认为,他说他真的越来越看不下去了,忍无可忍了。你们父子得好好沟通一下了。他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说我再不醒事(懂事)他就寻村长了。三伯说话的口气好像是如果不按他说的办,他死不瞑目。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夜很长,天总是亮的太迟。不知道父亲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哥哥说,父亲屋子的电视机有时候一晚上都开着呢。我心里愈加不安。

邻居婶子说我瘦的变样了。咋回事啊,她问我。我说,我一直这样的。她露出难过的表情压低了声音说,你父亲年龄大了,不要再“木刺”(犹豫)了,承认自己错了没有多难的。然后她拿她儿子做比方说他儿子就喜欢向她道歉承认错误。

我……我想说真的没有事隔阂之类的话,可是说出口成了,“我找不到机会”。

这简单啊!她像一股风一样旋即叫来了三伯,三伯喘着气,刺刺啦啦的声音像肺里有几扇被狂风吹过的破烂不堪的窗扇一样。

院子很静,母亲在后院不知道干什么,父亲在屋子里点炉子,烟筒里忽然就挤出浓浓的烟像重重的咳出的痰。

三伯和婶子把我掀进屋子,我趔趄了一下进来,父亲的脸此刻在炉火的照耀下红红的,皱纹明显,腾起的灰尘扑向父亲的整个脸,他的五官在我看来忽然塌陷一般不再丰满,嘴角和脸颊干瘪,他的右手食指关节弯曲变形,有一股巨浪淹向我的胸膛,我不知何故抽泣起来。我掩面从朦胧的泪珠看见自己变形的抖动的双腿。他问,咋了!我憋不住胸膛里的起伏的浪涛,我哭出声音 ,是那种粗声粗气的喘气声,好像所有的往事现在都要从我的胸膛里通过流到另外一个敞开的地方一样。究竟是咋了!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啊!父亲继续柔声问我。我此刻感觉不到他人的存在了,也许三伯和婶子已经快乐的走开了吧,我止不住的喘着粗气,仿佛要把身体里压抑的东西粉碎掉。

父亲拍着我的背,像抚摸一头牲口一样的梳理着我的情绪。母亲好像在院子里问谁“咋回事”?

她挑帘进来的时候我已经平静下来,勉强露出笑脸迎接她可能的询问。

但是,她没有问只是奇怪的看了看我们父子就走了出去。

此后很久,再没有人当着我的面说过“你向你父亲陪个不是”之类的话。

仿佛我和父亲之间已经没有了隔阂。

不过很快又有人告诉我“你和你的兄弟姐妹有隔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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