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极其喜欢年的。但是这不是说我爱过年,不可否认我们小时候是很爱过年的,现在的我不是不喜欢过年,在内心深处我希望年能回到过去的那个状态里。
小说候一到冬天就盘算着年,如果再有一场纷纷扬扬的雪飘洒在冬季的天空中,堆砌在村庄的角角落落里,那么,我们幼小的心里就会特别激动,觉得年就快到了,就好像这场雪化了后就是年了,因此,我们总是极快地赶在父母行动之前,扫雪,扫开一条被雪簇拥着的干净得像一张脸的路,每家每户都是这样的扫,这些宽窄不一的路弯弯曲曲连在一起,我们小孩子握着被冻的萝卜条一样的小手指儿,相互追逐着,喊叫着,只知道向前面小鹿一样地奔跑,好像年是正被我们追赶着的兔子呢。
雪化了,就像一场梦醒了一样,我们还得继续上学,踩在雪化成的泥水里,泥水渗进布鞋里,脚像踩在一块铁板上一样的冷,我们上课不由自主地跺脚取暖,如果老师宽宏大量就会容忍我们的行为,他只要不说话,这一开始零星的跺脚声就会逐渐洪亮起来像万马在路上奔腾,朝年末奔去。教室里甚至浮现了一层令人激动的雾。然而,老师很快被这种肆无忌惮的行为惹怒了,他会怒目,或者喊出一句话“不像样!”在他的这种气势的压力下,我们的跺脚声齐刷刷停止下来,那些升腾起来的尘土也慢慢落回地面,我们像一匹匹被拉住缰绳的小马驹乖乖朝马圈里走去。
是的,在我们的眼睛里,年总是不急不躁地不出来,像新媳妇一样羞涩不愿意让我们看见她的一丁点面孔。我们幼小的心里强扭地用自己的意识在拉扯年的衣袖,仿佛年很重,仿佛年极不情愿地来到人间,好像,我们拉年来人间只是我们这些小孩子的把戏而已——我们想借着年的名号像借皇帝的名号狐假虎威一样地混好的东西吃好的东西喝。
我们下课了做的最多的就是“挤嚷面馍”的游戏,在教室外面的一个墙角,一般是一定有一个个子矮小又自愿呆在墙角被挤的同学出现在那儿,很明显他是自愿的,他喜欢被许多人挤,在挤的中间他缩在墙角故意大喊大叫,而我们大多数人也十分喜欢听见他被挤的大喊大叫的情景。
这个游戏是我们唯一的或者说是“老少咸宜”的游戏,我们乐此不彼,觉得时间在这中间过得极快,更觉得年也快步向我们走来,它被我们的热闹吸引过来了,仿佛我们在用筛子捉麻雀一样,我们撒下欢快的诱饵,年像蹦蹦跳跳的雀朝着筛子跳过来,我们多么高兴啊,我们准备好长长的绳子,准备在砰砰跳动的心跳下拉动绳头扣住年。
要过年没有那么容易的,我们得好好上学,得在煤油灯下背诵数学公式,背“有理数和无理数,质数偶数的概念”,谁背过谁回家,就像说谁背过谁过年一样,那个时候数学公式真的难背的很,好像这些题目都是年出给我们的难题。我觉得不是我们不聪明,是我们太想过年了,因此我们脑子里只装着过年,用我们父母的话说就是“只知道吃”,可是,我们就是想吃,过年能吃爆米花呢,能吃一两颗糖呢,过年能放一溜炮仗呢,过年能收到差不多一块钱的压岁钱呢,过年能穿压在母亲箱底的我们年年过年才穿的新衣服呢。年拿这些难题要我们回答,年真有一手啊。
除过我们必须上学,我们还得在星期天的时候去沟里打猪草或者是拾柴火,我们会背着布袋子,提着镰刀和伙伴一块下沟去,沟里的阳处会有一两颗灰绿的禾草在巨大的已经干透的禾草根部缩着,沟底下就是陕山大峡谷簇拥着的闻名遐迩的黄河,黄河的冰层反射着粼粼光芒,就像许多太阳在水里漂浮一样,水鸟声则鸣叫出一种纯净的回音辽阔而悠扬。在沟里我们有时候就忘记我们是干什么来了,我们就在土坎上挖洞,做成灶火模样,然后点燃柴火,我们喜欢这样干,在禾草的燃烧中不时传来鞭炮一样的噼里啪啦的声音,这让我们不约而同想起年。我爱闻禾草燃烧出的味道,那些干透了的禾草是巨大的,像风车,有些脱离了跟就在沟里的一个角落里来来回回滚动,像是在徘徊不定,像思考问题,像等待着谁的到来,是我们成全了禾草思考的命题,我们让它产生出火光和温暖,禾草的烟是轻飘飘的也是微苦的,这微苦中有一丝丝柔柔的甜,它的烟轻飘飘的有天空的颜色,样子飘若仙女,还是像神秘的年。那些黑的成分则留在我们的脸上,鼻尖上,脸蛋上,让我们看上去是滑稽的,这好像在说“瞧你们,只知道玩。”
但是,这些脸上的印子也成了我们点火的“罪证”,有经验的伙伴会在我们即将各回各家的岔路口让我们把对方脸上的烟印子擦去,当然,我们都是把自己的唾沫星子吐在袖子上去擦对方脸上的黑印子的。
年走的太慢了。每当我说这句牢骚话的时候,母亲就笑了起来,她告诉我进入腊月就快过年了。
她这么一说我就记住了,我就每隔几天问她进没进入腊月这句话。
好容易听到母亲说明天就是腊月了,我就开始数着日子。腊月里有许多节日要过的,比如腊月初五叫“五头”,要吃五种豆子的稀饭,到了腊月初八叫“腊八”,我们会吃腊八饭,在腊八粥里煮着象征发财的金元宝样子的馄饨。
日子在腊月过的真快啊,像一个孩子穿过数不尽的藏有玩具的密室一样。
我们得考试了,现在我已经想不起来我们是怎么考完试的,怎么交卷的,我觉得我答完了所有的题,因为母亲说过“你得把题都答完了啊!”这句话。
考完试就回家了,只等着领通知书,领了通知书就得打扫卫生,一个个小伙伴把笤帚轮远了地扫地,扫得教室里面的尘土飞扬,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提现出我们想过年的心情。打扫完卫生就是贴封条,锁教室门。学校在我们身后空了,像被遗弃的书包,像收割完毕的庄稼地,只有落日在操场的西边不愿意下落,露出羞红的脸。
我们相赶着往回走,相互问对方考了多少名次,然后我们就像忘记了自己的名次带来的某种内疚感,忘记各自的尴尬一样高声喊起腊月才会喊的顺口溜:“腊月二十三桌子椅子往回搬,腊月二十四见了老师没球事,腊月二十五见了老师弥一把土……”
年很快就要来了,在新年来之前的六七天里我们得帮父母干许多活。水窖里面水得预备足够了,挑水的地方在沟边水站,我们的小肩膀被压得很痛。田野空旷,不时从对河山西传来的鞭炮声,这让人羡慕不已。得打扫卫生,笤帚上绑个长棍儿,屋子内内外外都要扫,大人把牛圈里的粪往外拉,牛粪味道那么浓却不是多臭。后院里的一切乱七八糟的东西在父亲眼里都看不顺眼了,都得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柴火棍儿得码整齐了, 坑坑洼洼的土窝得用锨平整齐了,鸡窝里也得掏扫得干干净净,鸡粪味没有牛粪味好闻,不过,干透了的鸡粪几乎没有味儿。我们则胡乱地打扫着父母交代的活路。我们心里像有一只鸟要飞出来,总觉得身轻如燕,得到处乱跑一番才心安一些。
母亲在瓷盆里活酵面,然后把面盆捂在热炕的角处,半夜面发的快溢出了,又酸又香的味道把我们兄妹都熏醒了,母亲连夜在发面里再搅些面,灯光是混黄的,我们模模糊糊地看见母亲消瘦的脸和脸上的汗水,母亲的面容是幸福的,我们似醒未醒感觉像做梦。过年馍得蒸一大锅,各种各样的馍,走什么样的亲戚就拿什么样的馍,我根本分不清这些,到了走亲戚那一天都是母亲在篮子里装好,并且再三叮咛,因为你不能把给新生孩子的馍给了老人,这会让人笑话的。
蒸完馍就到了今年的最后一个集会的日子了,这最后一个集会是相当热闹的,据说光卖一碗一块五的“羊肉饸络”一天收入能上千元,卖”旋面”的摊子有的能过两千元,我们孩子只记得要父母买鞭炮,不停地说这话以提醒他们,惹得父亲很不高兴,因为要买的东西实在多,而且一样都不能少。
年真的近在眼前了,不等太阳落山我们就扫干净了院子和门前,到五伯家取了写好的对联,母亲调好了“面丝” 当浆糊用。贴了对联就燃放一条鞭炮,然后把没有响的鞭炮捡起来装在口袋里,以便可以在正月十五以前随时都可以放上一个两个的。
除夕晚上,父亲会煮一大锅肉,还有各种排骨都在锅里咕嘟咕嘟响着,另外一个炉子腔里,母亲在炉圈边烤上切了片的蒸馍,我们坐在炕上,等着就着焦黄的馍片啃排骨上的肉。父亲煮的肉香,我们吃的也香。母亲在一旁检查我们初一要穿的衣服,看看纽扣紧不紧,袖子是不是合适。
我记不得那个时候有没有电视机,好像也还没有电视机,但是我们是快乐的,因为年来了,我们盼望已久的年来了。
现在我们提起过年似乎没有小时候的热情了,我们不怎么盼望年的到来,相反,我们总是会在某个时候惊讶地问自己或者旁人,“什么,年都过半了?”,“胡说吧!年又要来了!”
是的,年已经无法回到过去的那个被时常惦记的样子了。我会在心里把年设置得远远的,像把一件宝贝扔的远远的一样,然后,我会慢慢地走路,不是为了寻找宝贝,而是为了多走一些路,多看看沿途的风景。在年和年之间,我会把日子分的尽量地细密像显微镜显示的那个样子,我得好好地揣摩年和年之间的每一天的温度和分量,好好看看日子的点点滴滴,连日子和日子之间的缝隙我也得用心去体会,我在心里告诫自己和我的朋友,人的一生真的没有多少个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