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凯军
网站用户
2021-03-30
父亲喝完药躺在炕上似乎睡着了。
木生走出屋子，天擦黑，刚在炉子里添的煤这一阵子忽然拱出了烟筒，烟像黑色的小黑猪跑出。
按理该下雪了，再不下雪就快过年了。
院子里的空气很冷，像堆满了冰，但是看不见冰，每一粒空气透明纯净，比木生在城里见过的所有空气都透亮、干净。
天空高远，站在屋顶，你会看见天空不但高远而且开阔，无穷无尽的开阔，像世界重新打开了它的大门一样。
夕阳开出的橙红的花朵染晕遥远的西边，许多黑色的影子在空中向木生的方向游动，慢慢近了却散开了去，只剩下一只黑点游动过来，是一只大鸟，翅膀费劲地扇着，脖子因为用劲有些弯曲，木生觉得它漂亮优雅还有些高贵，它的叫声有些杂音，它的双脚本该缩在肚子下，但是两只脚露出了一只，脚趾上有一条黑线闪烁着细碎的光，顺着那线，木生看见线的下面有一个晃来晃去的东西像一只手，木生跳起差一点就够到它了，那东西是一只鞋，一只美丽的带有花纹的鞋。
鸟因此受了惊吓，使鞋子跟着晃动起来，只有几秒的时间，这只鞋子挂在后院子高大的香椿树枝上了，连同鸟。
木生感觉到自己发出了小的惊呼，同时他听见父亲在炕上发出的咳嗽声，父亲醒了？
木生赶忙下楼梯，听见巨鸟呼啦啦落在树梢上的响声，一些枯萎的枝条落了下来掉在台阶上碎成了灰，还有一些溅到木生的头上，轻飘飘的像毛毛虫落在头上的感觉。
“咋了？爸。”木生揭起布帘，他发现自己刚才忘记带上门了，但是屋子里已经比他早上回来的的时候暖和一点点了。
他今早回来才发现父亲没有点炉子，父亲躺在炕上，盖着被子，母亲的相片在桌子的角上，屋子静默，木生一瘸一拐地进来了，他的腿受伤了，暂时不能爬高当然也不能干活了，不去干活吃的饭就硬硬的堆在肚子里，城中村里的水又硬，嗓子发炎，吃了许多药都没有见效，他听人说本村黑信叔的药好，他想借此机会回家一趟，妻子同意了，既然干不成活你就回去吧，他成天嘟囔着要回家，“你咋像个小娃？”妻子说的对，他有时就像个小娃。
他回来了，空手回来了，父亲说啥东西也不要买，他不爱喝牛奶不爱吃饼干。他觉得空着手回来很尴尬，他还是坐车回来了，巷子里没有人，但是地面干净，树叶在“大雪”这个节气中几乎落尽了，可是却没有几个人出现在巷子里。
父亲病了，但是父亲说他没有病，父亲问他腿咋了，他说他被砖头绊了一下，父亲问要不要紧，木生说没事“这很正常。”因为他们总是急着赶工期，工地上被钢筋戳透大腿的人有，掉下楼房去的人有，他这点伤残算不了什么。他问父亲看过医生没有，父亲倔强地说他没有病，父亲脸色苍白，他把一个陈旧的药盒朝墙角推了推，茶缸里还冒着弱弱的热气，他觉得父亲在有意遮掩自己的病，或者他心里很生气没有人回来看他，因此他病了。所有的孩子都在城市里忙碌，他们像陷在泥潭里一样没有回音，但是父亲知道他们正在为生活得更好而努力着，父亲什么也干不了了，他不想麻烦孩子，他多么希望自己什么病也没有，或者他多么希望自己得一种急病，瞬间消失不见。父亲肯定有病。
父亲坐了起来，面色依然苍白，“咋了？”父亲反问他。
“哦，刚才有一只鸟落在树上了。”木生说。
“哪里还难受？”木生反过来继续问父亲，但是父亲没有回答他的问话，父亲的思路在另外一条思路上行走，木生知道自己问的这些话那么轻飘根本缓解不了父亲的疼痛。
父亲不依不饶还在问，“什么鸟？得是一只大鸟？”父亲用双手比画着鸟的大小。
是的，木生说，基本上就这么大。木生也比划着。他发现他的双手和父亲的极像，颜色也差别不大，甚至比父亲的手看上去更加发黄和坚硬。
“让我去给你买点药？”木生觉得父亲的病比大鸟更重要，“你感觉哪儿难受？”木生想问出个所以然。他们父子的问话像两条平行线。
我估摸着就是大鸟，父亲自言自语。后背离开了靠着的砖墙，身体朝前弓着，似乎想让脊梁挺得直一些。
我认得黑信叔家的新屋，木生心里想的还是给父亲买些什么药物之类。
父亲身体往前又挺了挺，似乎想坐起来，他接着又往前挪了挪身体，似乎想下炕，他的眼光在找寻棉衣，又朝炕下看，木生把他的鞋碰到了他平常放鞋的地方以外的地方。
“你……”木生想说什么话，他的父亲知道他想说什么，父亲打断他的话说：“让我去，你弄不了的。”
父亲的口气很硬，脸上因为说话用力过大有了一些血色。
“你弄不了的”，父亲意思是木生的腿上不了树。
“前几天也有过这事。”父亲说。
他在下炕，用手豁开木生伸出的胳膊，他圪蹴下来穿鞋。
“你需要什么？绳子，还是棍？”木生说出了绳子，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起了绳子，还有棍。
你把炉子烧旺些!父亲的声音依旧坚硬，他走到院子里，他可能朝香椿树上看了看，木生听到树上传来噗愣愣的声音，木生用铁钩把炉膛掏了掏，一些灰色的灰烬落了下来，落在炉底，那么软燃烧得那么彻底，炉膛里发出呼呼的声音，从炉篦圈的缝隙映出的红光一闪一闪。
木生跟在父亲身后，他阻拦不了父亲，父亲停在树下，他抬头看鸟，木生也抬头看，鸟一直在扑闪着灰色的柔软的翅膀，父亲手里捏着什么，木生不知道是什么，父亲捏的很紧，父亲嘴里发出“咕，咕”的有节奏的声音。木生也想这样叫，他发不出来，他觉得喉咙里有痰，父亲示意他不要学他的样子，父亲抬起手掌做着向下压的动作。木生蹲下了身子，鸟依旧扑棱着翅膀，父亲依旧发出“咕咕”的有节奏的声音。木生还想学，他小时候就会“咕咕”地学鸟叫，但是他现在忽然想不起来怎么发声了，他喉咙里有吐不出的痰，医生曾经说木生你倒是吐出来让我看看是黄痰还是白痰啊!现在木生觉得马上就可以吐出来了。
父亲回过头又伸出右手，掌心朝外，手指头朝外拨着示意他避开得远些，木生只好猫腰躲开。
父亲朝树上爬去是听到鸟的咕咕的回声后开始的，他爬的很轻柔，木生露出上半个身子只看见香椿树的粗壮的根部，木生听见“嗤嗤”的摩擦声，木生把身子整个露出来看父亲，父亲向树上爬去，他遮挡住了树的上半部，木生走到了树下，仰头看，木生一动未动，木生眼睛里不时会感觉到有灰尘落了下来，鸟和父亲都安安静静的，木生觉得奇怪，天黑了许多，但是木生看得见父亲的身子，还有天空里的星星星罗棋布像湖水里面的闪耀的小浪花，天空像升起的湖泊，他似乎觉得天地倒悬了。
父亲从树上下来后手里抱着大鸟，他的脸色荡漾着笑意。
“炉子咋样？”他的语调轻松柔软，和躺在炕上的时候判若两人。
他并不是要木生回答，好像他在问手里的大鸟一样。
“前几天我就救过一只呢”，父亲有些兴奋地说，大鸟的黑眼睛在黑夜里转来转去。
这是我儿子呢，父亲对这大鸟说，木生看着大鸟想说就是就是。
父亲好像没有病了，或者是屋子里的温度升高了不少让父亲看上去乐呵呵的忘记了疾病，木生还是不放心，父亲和大鸟在说话好像他认识大鸟很久了。
木生走出屋子，然后走出院子，木生走到巷子里，巷子里还是那么安静，天黑着，村子里的空气纯新，木生凭印象找到了黑信叔家。
黑信叔说木生父亲没有大病，
你爸的病我弄不太准，可以肯定的是多年的邪气堆积，但是弄不清是什么邪气，这些邪气估计快散完了，有时候放个屁就没有事了，应该没有啥事，黑信叔说，人一生肚子里的邪气和正气都在堆积，只是看哪一方能战胜哪一方，黑信叔的话让木生心里忐忑不安，他觉得自己体里也有这两种东西而且都在增长。
以你父亲的年龄该到了两者相抵消的时候了，黑信叔说。
黑信叔说的模棱两可，他说关键是你爸见不得吃药。接着他问木生腿咋了，木生说自己没啥，皮外伤，他说这次回来就是想让黑信叔给开些好药，黑信叔看了看他的脸，又用粗糙的手指头翻他的眼皮，最后让他伸出舌头，你积食了，吃多了没有消化，说完又让木生张开嘴喊“啊啊啊”，你有很大的炎症，他摘下眼镜用眼光指着木生的腿说，和你的腿一样都有炎症，急火攻心啊!木生觉得黑信叔说的太过了，他没有觉得自己有多么急!不过他相信自己在城市吃过许多不该吃的东西，可能算积食吧。
黑信叔不给他开药，“自己调节调节就过去了!没有啥好药!是药三分毒!”
空手的木生回到屋子，惊恐的大鸟看见木生眼睛不停地眨着，木生终于想起来在城里见过它的，他们在楼顶看见许多大鸟飞过，大鸟很大飞得很低，一个工友用木棍子打下来一只，晚上工友把大鸟煮了。第二天他们说有三四斤肉，香喷喷的只搁些精盐撒几粒花椒就香气四溢，许多野猫在门外叫唤了一夜呢。他们说的眉飞色舞还说希望再碰见这么好的机会，他们给木生留了一块肉，正是大鸟的头，所以木生认得它。
木生想起父亲的行为对比自己感觉到羞愧，他用手去抚摸大鸟，大鸟显得惶恐拍打了几下翅膀，父亲压住木生的手说：“它闻出你身上的味了”。父亲露出的笑容像在说只有自己才是大鸟的朋友，木生知道小时候父亲他们都吃过这种大鸟的肉，最后他们之所以不再吃了是因为家里可以养猪、可以养羊、养鸡了。
为啥人们还在想办法吃大鸟？
父亲弯着身子，头挨着大鸟的绿毛，仔细包扎着大鸟腿上的勒痕，似乎勒痕上还有凝固的血色，他的疑问像从大鸟的肚子里传出一样。
父亲早已不吃大鸟了，木生现在也后悔吃了那块骨头。
父亲催着木生回城去，“赶紧走吧，要耽搁挣钱了。”
木生要回城了，眼见着天空彤云密布似乎要“吼”一场雪了，他其实想看看大鸟飞起的阵势，它那么大那么美飞起来应该十分好看吧，父亲说放鸟不要你管，鸟腿好了自然就会放了它，你只管忙你的事。
只呆了一天他感觉全身舒服许多，他不知道什么原因，父亲看上去也精神不少，现在他得去城市里挣钱去，想起挣钱他身子不由自主紧张起来，嗓子有些发紧，他坐在发动机抖动厉害的班车里，闻到一股股让人窒息的柴油味让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回到了城里。
车窗外，迟钝的村庄还没有完全苏醒，天空平静，一朵朵大鸟形状的云正在头顶生成，并且准备展翅飞翔。
随着车子启动，天空慢慢明朗，昨天的乌云已不复存在了，新鲜的空气也慢慢消失，车子里的空气越来越混浊了，木生知道自己离城市越来越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