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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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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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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片儿(短篇小说)

2021.4.01

多多擦拭着窗子最底下的那一块玻璃,想看清院子里爷爷在干什么,还想看清院子的上空有没有稀奇古怪的云朵路过。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玻璃儿很模糊,像隔着一层雾气,爷爷在雾气里撵牛犊子,牛犊子的脚趾在有些青苔的地面上打着滑音。天蓝得有些遥远,远得有些自私,似乎天空里也没有什么奇异的地方,甚至也没有什么响动儿传出来。

他想不通为什么玻璃擦不净呢。他用橡皮擦,用口水擦,有时也用眼泪擦,甚至会用自己的尿液擦,但是玻璃一直是模糊的,这和自己在学校的座位旁边的玻璃一模一样的模糊。他想,该不会玻璃是天生的模糊吧?

多多把暑假作业没有写完。写完了才能出去玩,写累了多多就趴在玻璃边上朝外看。牛犊子不时就顶开后院的门栓子,爷爷就撂下手里的活撵它,爷爷一整天都在院子里撵牛犊子。他也想撵牛犊子,他觉得那很好玩。

多多有时揭开门帘想看牛犊子的可爱的样子,爷爷就回头骂他,还不赶紧写作业,你爸爸回来会打你的!多多倏忽地缩了头,他感觉到小牛停了脚步仿佛瞪着一双大眼看着自己刚才露出头的地方。爷爷出门去的话他会和小牛说许多话,他不知道小牛听懂没有。

院子终于静了下来,静得像用吸管把盒子的奶吸完的感觉,一种伤心的完整的事物被毁掉般的安静的感觉。

爷爷肯定躺在门房下的躺椅里睡觉了 。多多走了出去,可是爷爷还是发现了他。爷爷把躺椅放在多多写字的屋子里陪多多,多多只好乖乖写字。

村子的大喇叭忽然响了起来,声音随着风弯来弯去地跑就是落不到地上,落不到爷爷的耳朵里。多多看见爷爷一会儿站在粪堆上一只手放在耳朵后仔细听,一会儿站在压在废弃已久的老井的巨石上,多多想给爷爷说爬上树的话又怕爷爷打自己就没有言语,私底下他学着爷爷的样子东跑西窜像身子后面跟了一条蛇。腿脚不好的几位邻家爷爷奶奶都笑多多呢,多多觉得受了表扬一般。

爷爷这几天出奇的对多多好。爷爷竟然和多多一块上集会去了。爷爷让多多吃他最爱吃的“八宝粥”。爷爷还买了多多最喜欢的玩具手枪呢。手枪能射出圆滚的子弹,爷爷买了两大盒子弹。多多把这几件宝贝抓的紧紧的,从南头到北头都没有碰见一个小伙伴,多多反而感到高兴。

爷爷在半路上和打铁的爷爷说话。打铁的爷爷说爷爷要享福了,多多看见打铁的爷爷用手指着村子新建的“厂房”上细细的像针一样的避雷器。打铁爷爷说,他不去那里面,他还有力气,打铁爷爷说他打的铁件还有人要,多多喜欢打铁爷爷打铁的动作自由自在的慢悠悠的,他喜欢看烧红的铁被打铁爷爷打成各种样子的工具,他觉得烧红的铁一定很庝吧,打铁爷爷的心一定很硬吧,虽然如此,多多还是站在打铁铺子的不远处看打铁爷爷打铁。有一次他看了一下午打铁爷爷打铁,打铁爷爷才问他想要什么,他说他想要一把铁的手枪,打铁爷爷在一堆废铁里挑了一根铁块,三下五除二就打出一把红通通的手枪,然后噗的把手枪沉在水里,手枪冒了一股烟。他看见一把黑咕隆咚的手枪出现的脚底下,别动啊,等凉透了再捡啊!打铁爷爷指着铁手枪说。

爷爷和爸爸的通话总是在晚上。爷爷站在漆黑的院子里,头顶上的星星像头皮屑一样多,雨后的蚊子围着爷爷叫唤着,爷爷身体上抹了不少风油精,多多为了听爸爸的声音也在身上抹了风油精,爸爸的声音不像爸爸的声音,但是和爷爷的声音却有些像,多多甚至怀疑爷爷在对着手机和他自己说话,但是很明显多多听见手机里有一个声音在说话。爸爸向爷爷诉苦,说他忙得很,多多听这句话听的最清晰了,爷爷说他要去“养老院”了,问爸爸怎么办?多多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他觉得爸爸应该回来接自己的。毕竟自己是他的最大的孩子啊。

爷爷把多多带到了学校,多多记得放假的时候学校还没有这么多的荒草,现在荒草长得比自己都高了,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孩子和多多一块来了,站在黑板前面的是他们的临时老师,腿有些瘸的欢欢。欢欢看了一眼五个大人和五个小孩说,欢迎大家,请家长们放心,他一定管好孩子。多多坐在窗边儿看见爷爷走出教室,多多想从玻璃上看看爷爷,玻璃是模糊的。他看见一些模模糊糊的人移动着,那些茂盛的草像倾倒了的墨汁,一坨一坨地掩盖了爷爷他们的身体。

爷爷进了“养老院”,时间过去了几天,爷爷也不来看自己,其他孩子也没有人看他们。白天他们呆在教师里,晚上就睡在教室后面支起的床铺上。

多多不知道爷爷到哪儿去了。他很想知道爷爷去那儿了。欢欢老师今天看上去疲惫不堪,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打盹儿,有一个孩子肯定地说老师昨天晚上和老婆打架了。打架了的话第二天人就乏了,多多他们看着老师的头一上一下的运动感觉到可笑又不安,终于,老师趴在桌子上打起鼾声了,声音像一座房子快要塌的感觉。多多掏出手枪率领其他四个伙伴偷偷跑了出去。

多多拿着的是那把铁手枪,塑料手枪则别在肚鸡眼旁边,几个人跟着多多浩浩荡荡地在空荡的巷子里奔跑,小脚发出的声音像一只皮球滚动发出的一样,水泥铺就的路面被风吹得干干净净,又被秋后的太阳照得滚烫,发出刀子一样刺眼的光芒。巷子里没有一只狗甚至也没有一只鸡,一个开着三轮车的收狗的外地人刚刚拐过前面的巷口,那人还朝这群孩子看了一眼。

孩子们在多多的铁手枪的指挥下,快速地冲到多多家门口,多多推开门缝,小手弯曲到某处把钥匙取了出来,随机踮起脚尖费力地把钥匙插进钥匙孔里,扭了好几下又用力拉了拉才打开锁了。进了院子,每个屋子都锁了,多多想看看爷爷在不在屋子,却看不见任何东西,最底一层的玻璃都是模糊的,模糊的玻璃摸上去疙里疙瘩像被毒蚊子咬了得了皮肤病一样,比多多个子高的孩子也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多多心里着急,他叫爷爷也没有人答应。孩子们都愣着不说话,大一点的孩子说把玻璃砸了吧,多多一开始舍不得,可是他害怕爷爷在内面被蝎子咬了,他怕爷爷死在内面。按理爷爷不可能在内面,可是多多忽然觉得爷爷可能会把自己锁在内面,村子里就有人自己把自己锁在屋子里,然后上吊死了的。多多想到这些,就开始哭泣起来。多多用怀里的手枪打玻璃,玻璃毫发无损,多多在院子里寻找能砸破玻璃的东西,他掂不动很重的锄头,他嫌砖头太大会砸到内面的爷爷。他让大点的孩子用纸板蒙住玻璃,自己用一把生锈的斧头一下一下地敲击玻璃,多多听到纸板后面的玻璃发出骨头撕裂一样的他知道玻璃破了,去掉纸板的窗户露出锋利的缺口,但是已经可以看见屋子里面的一切。爷爷没有在里面,玻璃片儿掉落一地,像一些冬季里的从屋檐上掉下来的冰溜儿。

多多领着几个孩子继续朝南跑去,朝有着细细天线的新房子跑去。养老院的大门虚掩着,看门人根本没有看见几个孩子进来了,离大门一百多米的地方才是那栋新房子。房子的墙壁上画着鲜花和一些男男女女人的笑脸,特别是那些老年人的笑脸很清晰。额头上的皱纹很深,手指头关节突出得特别厉害,像得了什么病。画着的山水都像真的一样,水似乎在流动,飘拂的柳树枝条一直享受着风的抬爱。院子里还有许多的锻炼的器械,都刷着新鲜的油漆,散发出从来没有闻见过的味道,似乎就像是从爸爸身上发出来味道。这时天空出现的一大块云层遮住了养老院的院子,像一只大手伸了过来,几个孩子把低矮的身子压得更低了,不仔细看,你会以为他们竟然童话般的钻进了泥土里了。

他们绕到房子的后面,想从后面看清里面的情形。可是后面的窗户很高,即使多多跳起来也看不见里面。而且,这些窗户最低一层的玻璃全部是模糊的。还砸玻璃吗?大点的孩子问多多。因为多多腰上有两把枪,他们都没有两把枪,因为是多多带他们出来的,他们都看着多多。多多想起了唯一的爷爷,他把嘴唇咬了咬,拾起一块砖头,他让几个伙伴避开一些。这几个孩子都侧着身子捂着耳朵,只听见一声巨响,但是声音却是从头顶发出的,接着又听到一些声音,都是连贯的“喂喂喂”,以及大喇叭里发出的刺刺啦啦的声音,这声音掩盖了玻璃破损的声音,一地玻璃片儿的尖锐的刺令人不寒而栗,多多小心的用树枝把它们推到一边,他踩在大点孩子的脊背上,才看清了里面的情形:除过墙上的各种各样的标语,地上只有几架高低床铺其余地方则空空荡荡,一只麻雀在里面呼哧呼哧地飞动,它煽动空气的翅膀听起来紧张急促而慌乱。趁孩子手足无措的功夫,那只麻雀呼的从破损的窗口飞走了。

娃娃们遗失了!娃娃们可能被收狗人绑走了!呲呲呐呐的大喇叭正在发出通知。多多他们眼瞅着看门人慌慌张张出了门,他们几个又猫着腰往回跑。巷子里空无一人但是空气里有人刚刚跑过去把干燥的尘土溅起的味道,还有几口新吐的浓痰,黄亮亮的像多多爷爷的痰,也许爷爷并没有走远呢!多多领着大家跑回学校。

校门也开着,里面的荒草看上去有些乱,似乎有一些人刚才来过在荒草上踩了几脚,倾斜了的荒草这时候正慢慢把腰身直起,一些荒草的生涩的味道正慢慢被荒草往身体里收拢,像撒网人正把撒出去的网往回收。

几个孩子蹲在教室窗户下,等着多多去敲门,多多没有推开门,门显然是被人拉上锁住了。

多多试着跳起来想看清教室里的情况,教室里没有打呼噜的声音了,但是多多依然想看清里面的一切,教室的窗户玻璃依然是模糊的,根本看不清里面有没有人。大喇叭的喊声还在继续着,意思是说,收狗人死命地朝村东跑去,村东有一条河,大喇叭号召大家也村东撵去。这时的天空一会儿亮一会儿暗,但是没有一点儿声音,整个天空只有大喇叭发出急促的声音,仿佛在自言自语的呻吟着,仿佛在给这寂寞的村庄和土地配音。

得赶紧进到教室里!大点的孩子跺着脚说。多多想带领大家藏在荒草里又怕里面有蛇,他又咬了咬嘴唇,捡起一块砖头朝玻璃砸去。

现在几个孩子安静地蜷曲在桌子底下,村里喇叭里的人还在喊叫着什么,其实村子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多多爷爷他们出去旅游还没有回来,孩子们呆在桌子底下,刚才圆睁的眼神现在暗淡下来,从空荡的窗口看出去,外面依然模模糊糊。(3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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