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06
1
牛跟主人十年了。
十年对于牛来说很长,牛应该老了起来,可是牛依旧香喷喷的吃草 ,缰绳摇晃的声音脆脆的响,那是铁环发出的声音,牛吃青草,吃洒着麦呋的干的麦草,主人用铁梳子梳理它的皮毛,皮毛倒也光滑密实。
牛总是能够吃出健康.。
牛没有一点的毛病,它干活时摇着头不紧不慢,偶尔它会开玩笑似的捣个乱_啃路边的青草或者树上的果子或者去嗅一个孩子的满满的书包,它的哈喇子会沾在书包上令孩子露出害怕和尴尬的表情。
一年一年就这么过着,牛不显得衰老,它和主人的时光也如一条刻在墙上的记事的印记一样,那么清晰。
日子总是在变幻着,像肥皂泡要么五彩缤纷要么破裂成碎片飞在脸上,令人难受。
当'全球通'的瘸子英武走进主人的家门时,牛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像一股血腥的味道冲进鼻孔,阳光永远也照不到这间牛住着的牛圈,因为,它的垂着的或轻或重的门帘的土门一直朝向北开着。它一直没有觉得悲哀,因为那只是主人为了它干活出入方便,直到今天,当这个叫英武的瘸子走进来的刹那间,它才感到异样,生命是什么,它不知道会不会想起自己的生命?
2
英武进门就直奔后院而去,脚步声如鼓,有两个鼓槌在敲,深浅不一的敲。院子的地面是新铺的水泥地,发着亮光,书第婶子每天扫得认真,一笤帚挨着一笤帚,地面是村子的的强娃抹的,都是自家人,强娃很用功,水泥沙子比例,软硬程度的把握,最后收抹的力道,强娃那时候边抹边讲道理,书第叔边听边夸,书第婶子则笑逐颜开,慌慌的陪着笑脸,干个半把小时,书第叔就会叫强娃歇歇,越到最后收抹,强娃则会态度坚决的摇头,不能这么干的,绝对不能这么干的,叔。往事如昨,如今强娃去了城里,城里工价高,强娃每一次回来都说农村工价太低了,他叼着十块钱的烟卷,姿势很帅烟吐的很旺,脸色也比以前更黑了。幸亏去年就翻修了屋子,书第婶子黑了在炕上就会对书第说,说这话的时候屋子也关了灯,空气也不流动,书第婶子一说话,空气就流动起来,书第叔很乏了,年龄不饶人,去地里锄一上午的草人都有点受不了,他迷迷糊糊,书第婶子胡乱的说着她想说的话,其实,书第婶子就是在这样的自说自话中越活越明白的,前年有一阵她会忽然忘记一切,那一天她的手还在面盆里面和面,她却以为在洗衣服,她把面柔了好久,又是倒水,要不是洗衣服几天前用完了不定洗出什么来,她很害怕这种感觉回来,因此,每天晚上她都会唠唠叨叨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书第叔那里知道这中间的缘由,他就知道这土地仿佛一快磁铁,并且磁力越来越强了,吸得他步子很重。也许,衰老像旧棉袄一样沉重正披在所有的人身上吧。
英武正在朝后院走的时候,书第和婶子在屋子里喝汤,汤就是小米稀饭煮红苕,加上现嚓的红萝卜丝。
书第婶子说,好像有声音
书第不说话,他正往嘴里加萝卜丝呢
书第婶子说,好像是英武来了啊
书第正咽了一口稀饭,红薯很甜,没有糖甜但是比糖香
书第叔不语,书第叔知道事情的发展方向
英武的脚步声朝屋子而来,它挑门帘,轻推铝合金的门扇,他说,叔,想好了没有?,叔,这几天,价美着呢!
3
老牛见到英武的那一瞬间,老牛甚至前腿弯了一下,英武见老牛不吃草,就说,老哥,你吃吧。回头折身挑帘掀开角落的料瓮,瓦一马瓢的麸子,书第婶子身子抖了一下,嘴巴想吧嗒却没有吧嗒。
吃吧吃吧。英武声音洪亮的说,仿佛又在对他们的主人说。
牛不吃,牛甩着缰绳,牛有苦衷,也许牛还想着有几亩地没有耕种,那几片地小,那几片地不着相,三棱八畔的,机器到不了,主人的几个孩子也到不了,只有它老牛能到了,主人拽着牛尾巴走在线头一样细的路上,天空瓦蓝,春风和煦,荒草柔软,麻雀喜悦,远处清晰可见仿佛有许多东西正在朝这儿靠近,越靠越近,甚至有些拥挤不堪。每到此时,老牛的脚步就有些凌乱,身上的家伙乱响一气,书第就会拉紧缰绳跟着老牛小跑,路边的风景原始,菜籽树正在起身,苹果树上的骨嘟憋得圆碌碌的像小媳妇的乳房,土地松软,日头浑身燥热它脱掉衣服,露出心,心发红又有些发黄,但是这些老牛不愿意看,它只知道跑朝沟边跑,沟边下面蜷着河水,蜷着许多布丁一样的地块,老牛喘息了几下,回头示意主人抓住它的尾巴,抓住它的尾巴,它就安稳了些,抓住它的尾巴,老牛就觉得亲切,就觉得那几块坚硬的耕地不在话下,就觉得那几块地还是它眼里的囊中之物。
书第婶子眼看着老牛不吃草,就把英武连拉带掀地撵出门。
牛能闻出牛贩子的味,书第婶子朝上指着英武,世上咋有你这号人。
世上有啊,早都有了,婶子。英武嘻嘻哈哈的,头发油光,皮带环环有一个老汉的图案,左边钥匙链上吊着个红袋袋,红袋袋后面有七八个大小不一的钥匙,还有几个蓝色的卵形塑料片儿,像猪尿泡的样子。
你不嫌把皮带拽断啊,书第婶子指着那些玩意
那可值几十万呢,我的嫂子,英武低头悄悄说,三套房子呢,婶子,我爷手里就弄这事,你说我不弄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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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娃一回来就过来看他书第叔,强娃说活还没有开。书第说,土地开了,活也就开了。强娃说,城里活开和农村不一样,城里活开得人都来了,人都来了得领导也来了,领导来了还得资金来了,资金来了还得有好天气,攒个好天气开工,这才算开活了。强娃说趁活未开想把苹果园的地犁一下,在清明前种些豆子。书第说,也是,能多收些就多收些。书第婶子说,你媳妇就不同意你弄,谁摘啊,苹果园就能固住一家人呢,你一个人一天的工钱买几十斤豆子呢,别割接人!强娃哥说,小强还没有对象呢,那能先懒了起来让人笑话。书第叔说,就是的,别听你婶子的话。书第婶子说,你多和村长那跑跑,弄个贫困户先让扶着啊。书第叔就瞪书第婶子,扶贫是扶想站起来的人,不是扶想趴下装可伶的人!书第婶子见言语不投嘟囔说,就你有钱!人家盖房都领补助,你装能行人!书第自顾自和强娃说话,强娃说想借点钱,再就是用一下老牛,把地犁一下。书第抬头看了看天说,行,你啥时用提前说一声,你婶子管着账呢。
5
英武从城里回来的时候,雨正在下着,雨下的不大不小,雨滴也下在书第叔的院子里,把书第叔院子里一只掉了瓷的烂碗敲的叮叮当当,几只麻雀从雨中飞过,不知道是不是飞到它们新筑的巢穴里,书第婶子正在往灶膛里添柴火,炊烟很快冒了出来,它在雨中冉冉上升,像一根朝红薯窖里伸出的绳头,摇摇晃晃的,懒懒散散的。书第婶子把省好的面放在案板上揉了揉,接着用大幹杖幹起来,面幹的很薄,书第叔喜欢吃,他们的几个在城里的儿女也喜欢吃,书第婶子在擀面的过程中锻炼了自己,每一次擀面她都精神抖擞,她喜欢这种感觉就像书第叔喜欢赶着牛把土地细细的犁,犁过的土地像整齐的浪花,像一副风景,她记得孙子当时用手机拍了,发到同学群里大家还点赞了呢。书第婶子把面切的细细的,把面条提溜起来,像提刚下的猪崽,有一股面的自然香味溢出。
这么香啊。英武一瘸一拐的进来了,他看上去有些疲惫和前几天大相径庭。
有没有我的饭啊,婶子。
英武嘻嘻哈哈,他看见婶子正准备切葱花,一只长柄饭勺里面倒上了菜油,书第叔正把它往炉膛里伸去。
就差咋家这头就再不收了
英武坐在小板凳上,掏出烟卷
现在价格慢慢落了啊
英武吐出一些烟圈,胸膛像漏气的密封袋卸了一部分气
再不走,损失可就没办法说了
锅冒着白汽,英武急起身把锅盖给书第婶子揭开,书第婶子把面条洒了进去。
你叔想搁一向再说,他觉得等村上人把牛卖的剩下这一头再卖它
英武笑了起来
我的好叔哩,牛毕竟是牲口,它本该就是下贱货,就是人的一道菜。
你得是想让我撵你出去!
书第婶子摸起擀做敲英武之势
英武嘻嘻哈哈的回话
好叔呢,你算一哈你一年给牛投资多少钱,有这钱咱几天吃它一回羊肉饸饹得是?有这钱咋雇不哈人弄咱奈溜溜子地?
书第叔不言语,指着碗示意英武端碗吃饭。
这比城里的面强百倍,城里人我看就没有吃过真正的面
英武把面吃进去把好话吐出来。
可是,书第叔还是没有答应
临走时,书第叔把英武送到门口
你得是借了强娃几千元?
英武忽然脸就红了
叔,我,我其实就准备还的,这车牛我能挣两万块呢,再说我每个月还有几百元的扶贫补助,您就放心吧,我能骗咋村人吗,那我还是人不?!
你先把强娃的钱还了,强娃儿子正找媳妇呢,找哈了马上就要过事,你马上取钱去!我还想说你,有多大本事干多大事,你看你背了几套房子的贷款,图啥哩,别弄虚的,你记着你爷你爹一辈子都没有害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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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夕阳红彤彤像一堆干柴燃起的大火,火光冲天,空气里有一堆一堆的热气,在人脸上脖子上蹭麻雀从前院往后院飞,翅膀发出噗愣愣的声音就像书第婶子在用扫炕笤帚扫炕,动作麻利,一些灰尘像躲避武林高手的扫堂腿一样跳将起来,等到书第婶子的笤帚不再动弹又落将下来。
强娃推门进来,铁大门发出哐当之音,后面有一双脚,步子轻些甚至还有一些扭捏姿态都可以感觉到,强娃在前,他媳妇美茹在后,手里提着一小包干枣,自己家晒的,老品种,河马枣,干透了甜的像糖粘的像牛筋。书第婶子赶忙伸手去推,结果却发现一包枣推在了自己手里了,书第叔在门里,只是说,赶紧进来,你婶子都弄好了。
钱在纸里抱着,书第婶子说是三千,说美茹你数,你心细。美茹摇头慌慌的摆手,强娃说,数什么数!正说着,门又响了一下,两个鼓槌一紧一松的响了起来,英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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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武进来的速度极快,就像一张扑克牌被耍牌的甩了出去。这家伙能够闻见钱的味道,即使钱藏在微信红包里都有可能闻出来,村人这么说的确有道理。
美茹捏钱的手还没有从怀里抽出,英武就进来了。英武说,好叔呢,好婶子呢,我把车叫人开在池岸口呢,现在就给你点钱,把牛给我拉走,得行?
书第婶子听了即答应说,好,刚好你把钱给强娃吧,强娃正熬煎三千元从那来呢!这不是刚借了你叔的钱。书第叔脸色难看,看脸色想把书第婶子掀到涝池里。
英武嘿嘿的笑,强娃你的三千块连刚刚借婶子的三千块我一块给婶子了,咱两就没账了啊。说着就打开手提包,掏出一踏人民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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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人民币发出崭新的没有见过世面的味道,这味道有点像一个刚刚切开的橙子的味道,又有点像用铁锤把铁捶打得发热后散出的味道,这味道一闪而过,即使在此事以后的某天,书第婶子听到死于非命的英武时依然能够清楚的回味起那一踏人民币的新鲜的味道。
就这么办,叔,行不?
书第见木已成舟又都是本门前人,只能点点头。
强娃看到牛也用不成了,这不指物的账也回来了,也不能说什么,他看了看书第婶子书第叔,不知道下一步咋办,场面忽然静止了,好像一个装满水的塑料袋越来越沉,等谁的小手指往上一戳。美茹忽然反应过来说,那我再数一下钱,从怀里掏出了纸袋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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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牛走的急,书第叔书第婶子都有没有跟牛说个什么,至少应该拍拍牛的身子,至少应该眼睛湿漉漉的,书第婶子事后想想觉得也许一切都有天意,天不该这头村子最后的牛灭绝。原来,那天晚上,英武只是虚晃一枪让书第叔书第婶子看了一眼那一踏人民币,等强娃出了书第叔的门,打电话叫人拉走了老牛,然后才说,钱咋是假钱哩,并且把假钱拆的掉了一地,假装哭得丧心病狂的样子。谁知道不到三天,就传来英武遭遇车祸的消息,英武为省钱,一个人开车往山西走,路走的急开到河里了。当交警赶到现场,只看见一头老牛在岸边吃草,浑身湿漉漉的,肚子很园,还不停的吃草,春天的草很小,春天还没有起身,老牛摇着尾巴愉快的吃草,一面顺着河岸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