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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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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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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真的镜子(短篇小说)

赞赞媳妇翠果敲碎了家里的最后一块镜子后就消失了。

她昨黑了不是才烫了头发么?

屋子里还有翠果头发的味道,而翠果却不见了,赞赞心里慌得像揣了一把很旺的火。赞赞在东房里面找媳妇,又到西屋找了,后院新砌的卫生间也找了,久已不用的红薯窖也找了,二楼的储藏间找了,最后他站在他妈的遗像前凝视了片刻,心里乱得像面对一锅熬干了的冒烟的粥。

可能是找来找去的过程让赞赞的心慢慢静了下来,或者是赞赞想到了其他一些事情来,赞赞反而没有刚开始时候那么心慌了。

翠果是在县城烫的头发,翠果几天前就自言自语说要和谁谁谁,谁谁谁去县城收拾头发。赞赞反对她去,他说你去烫发带着手机直播那套家伙干什么,赞赞还说翠果,别去丢脸了,翠果说,你别管,我又不花你的钱,要你养活了?

赞赞说,你是我媳妇,你搞直播,我看不惯。

翠果说,你以为我不知道,现在我才发现自己有多漂亮,你一直说我脸上有什么瘤子雀斑,哪儿就有了,手机直播上我脸光着哩。我翠果又像才结婚时候配得上你了,呵呵。

赞赞说,你敢去,我就敢弄断你的腿。

翠果说,你没有听过吗,最毒女人心。

赞赞说 ,你毒,你敢害人?

翠果说,我不敢害人,我先害了自个儿。

赞赞相信翠果有这个决心,翠果原来为了和自己离婚就跳过河哩。赞赞一直忍让着翠果,没有想到,越忍,翠果就越是一丁点

的事情都需跟着自己的意思来。

而在翠果看来,她本来是不恨赞赞的,日子既然已经好嘚不得了,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现在,担心的熬煎的事情少之又少,可自从迷上直播后, 她发现赞赞变了,赞赞总是说讽刺挖苦自己的话。

你照照镜子吧,你也配搞直播!

这是什么话,日脏人不是。

翠果照过镜子后觉得自己家的镜子失真了,不是一面镜子,而是几乎所有的镜子,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只有翠果结婚时候陪嫁过来的镜子让自己看上去还有些俊样。她扔了所有的镜子,甚至想把能照人窗玻璃也用纸糊起来,结婚时候的镜子她暂时不打算扔沟里,毕竟这片镜子从结婚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了,有感情了。她觉得越来越先进的手机照出的人才是越接近最真实的自己。可是,赞赞说,镜子那里会过时啊,那些手机里照的人已经变了样了,你翠果这样认为只是你脑子进水了而已!

翠果在直播里多么漂亮美丽啊,许多粉丝都这么说翠果,姐你真是一朵花哩。这样想来,那么,赞赞这挨千刀的一定是在说假话了。

赞赞管不住翠果,翠果打零工挣的钱够自己花了 ,不但够花,还可以尽着去干自己喜欢的事情。赞赞养猪的钱她才看不上,赞赞务弄果园挣的钱她也看不上,赞赞凭什么管自己,翠果找到了自己的“事业”了,找到了自己的信心,她发现自己现在的年龄才是花一样的时节。

翠果把家里的其它的镜子都扔沟了,只剩下这个唯一的结婚时候自己带过来的小圆镜了,虽然, 这面镜子依然失真的厉害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已经变成了一件具有纪念意义的东西了,不到万不得已,翠果还不想把它扔沟里去。但是,有时候,半夜翠果去卫生间经过那面放在浴室柜台面上的镜子的时候,她还是看见她在里面的衰老的面容,她觉得自己终有一天会弄碎这个不真实的镜子,她觉得自己的姐妹们说的对,以前的镜子早该扔了。是该扔了,姐妹们把自己家里的镜子都扔沟了,从沟沿朝沟看,零零碎碎的光像一片针的海。

赞赞这么想了一阵子,确定翠果是又去了城里。他不再担心翠果会走极端,只是他没有想到翠果烫完头会这么快地又出走了。翠果前几次去城里之前都和自己打招呼,说去看看城里人跳舞,过了一阵子虽然还是这么说,但是,明显的衣服就换成时兴的款式了,浑身被一圈儿香水罩着,闻起来让赞赞晕晕乎乎。

赞赞心里不再是揣了火的感觉,而是有些冰凉,他没有想到翠果烫完头发回来过了一个晚上,然后天没有亮完全就不见了影子。昨晚赞赞自己打牌回来得迟,闻见了从翠果头发上散发出的药水味道,翠果侧着身子,赞赞看见翠果头发微黄的光芒在吸顶灯的灯光下闪了闪,他没有打搅翠果,其实 ,翠果也不会让他打搅的,翠果对那事已经不感冒了。

早上他醒来就发现翠果不见了,床底下的拖鞋一个跟一个离得一尺远,那双明光彩亮的高跟皮鞋不见了,只剩下鞋盒子的盖和盒子斜马五道地空着,鞋油味却还没有散尽,隔着灶房的卫生间里面结婚时候的那面镜子碎在地上,可是,他竟然没用听见它破碎的声音。这个卫生间原来是翠果要求修的,为的是晚上起夜方便,去年,不知道什么原因,翠果要求弄个大的卫生间,说城里的卫生间都大,咱们有的是地方,这样人洗澡的时候就畅快,反正,赞赞保留自己意见,女儿从外地打电话说爸你咋都不会享受了啊,日子好了就该享受哦。

想到女儿,赞赞长出了一口气,女儿远嫁外地,孩子百天后,男方父母说他们照看,说亲家啊,你想孙子的话可以用手机视频,没有必要舟车劳顿地来花些闲钱。赞赞和翠果一开始还生气,等到赞赞找到打牌的乐趣,并且上瘾后,等到翠果迷上直播后,两个人忘记了原来的气愤,心里还生出怕孙子打扰自己的担心来。

本来日子该是欣欣向荣的样子,没有想到,翠果如今变得越来越令赞赞看不惯了。赞赞现在坐在院子的台阶上,本来石凳子是可以坐的,赞赞却不想坐在石凳上。石凳子朝向南边,有日头的时候坐在上面晒日头那是相当舒服的,在翠果还没有迷上直播之前,两个人时常会坐在石凳上,石凳上铺着翠果绣的座垫,石桌上放一个精致的紫砂壶,两个人慢慢品着茶水,同时也品尝着自己幸福的日子。

好日子就像住在隔壁一样近,赞赞想,却又像搁着天那么远。赞赞圪蹴下来,每当有让赞赞难受的不馋和的事情的时候,赞赞就想圪蹴下,找个台阶坐下, 坐在台阶上,台阶很低,坐上去就像蹲着一样,把心窝着,就好像把伤心事压在身子底下,捉住了,正在捆扎着一般。

这样压了一会儿,赞赞感觉好多了。赞赞站起来,对着院子上的天空吼了几声,翠果,翠果…有本事,你出去就别回来了…

吼了几声,赞赞想到怎么解决问题,怎么解决?去找村长?—又去找村长!村长说了他赞赞几回了,“从自身找问题!”

从自身找问题!

什么话!

赞赞想,如果都是这样的简单,还用找你村长。赞赞看见脚旁边有一个毛毛虫,赞赞用脚去碾毛毛虫,毛毛虫很快就死了,死得很难看,像一个菜叶叶溃烂了一样,黏糊糊的。

赞赞想,日子不好的时时候 , 你村长说从自己身找问题,现在日子好,你还这么说。没有道理么!

赞赞想。

赞赞想如果脚旁边再爬过来一个毛毛虫,他还会弄死它。他以前是爱毛毛虫的,觉得都是命呢,都是西荒人哩。现在,日子好了,地里的庄稼播种有机器,收割有机器,果子也是,套袋的时候,村上给帮忙找人,熟了,销售不了,村上给联系买家。赞赞和所有的人一样兜里有钱了,谁叫打牌抬勾子就去。日子清闲了 ,看什么都觉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像现在脚跟前的毛毛虫, 只不过是个虫子而已,死了就死了。看那些叽叽喳喳的雀儿,也觉得可怜又可憎。甚至原先羡慕的天上的云现在也不怎么美了,比不上自个的日子自由。

毛毛虫死了,奇怪毛毛虫不会叫唤,也不呻吟,毛毛虫也是一个生命,但毛毛虫死就死了,赞赞不想忏悔。

赞赞正想着,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赞赞赶紧摁了声音键, 赞赞不爱听手机的铃声,手机铃声是“你剥(别)走,你剥(别)走,”可是,翠果已经走了,赞赞觉得这歌就是咒语。

赞赞对着手机说,大早上,打什么牌!不打(牌),不打(牌)!

手机里面传出来“嘿嘿嘿”的笑声,还有“你狗日的能改了吃屎”的调笑。

赞赞摁灭了手机,手机看上去就像一块烧焦的木头片。赞赞很快又回到翠果消失这件事情上来了。

赞赞想到翠果以前也跑过,以前跑是嫌日子穷,朝娘家跑,抱住她爹妈的后腿说不想和赞赞过。

赞赞想起和翠果才结婚几天的日子,爹妈每天给他两个做好饭,一口一口软软地叫着“果果吃饭,不敢再睡了”的话,翠果多么感动啊,说“要和赞赞过到底,到白了头”这话多好听,口气多让人好受,赞赞就爱听这话,爱看翠果的红嘴唇,而且一想到这些,赞赞就想亲翠果的嘴唇 ,就想再和翠果睡一觉,反正迟一会去地里早一会又不碍事的,有爹去操心呢。

赞赞想到这儿,就想到去逝的妈。那个时候,爹嫌赞赞懒 ,就把赞赞和翠果分出去了,妈每一次听见赞赞在另外一个屋子摔碗就总是骂父亲怪他心狠,说娃还小,咋就给分出去单过了呢,赞赞妈让他把赞赞三口两个人的地给娃务弄了,“娃刚分出去,那大会弄地啊。”赞赞听到这话心里就窃喜,窃喜有这么一个好妈。

可是,赞赞妈不在了,妈不在了,家就没了,家的檩条柱子都在,可是屋子没有盖了。赞赞觉得没有妈就像没有盖的房子。

赞赞看见手机屏幕又亮了,他摁了声音键。里面说,赞赞,苹果卖不?八毛五!价上去了,真叫你狗熊说对了,涨了五分钱!

赞赞没有心情和谁对话,赞赞说,不卖,不卖!

里面的人说,你狗日的想把金子抬成铁,好,你抬(藏)。

赞赞觉得自己这几年运气好,是谁说的一个人运气来了,你把门糊严了, 运气像钻头都能钻进来。

赞赞这几年种什么什么都能卖个好价,去年尝试着养了一头猪,结果就挣钱了,把赞赞后悔得见谁给谁说自己养少了。

今年,赞赞没有养猪,倒是其他人在他的絮絮叨叨中开始养猪了。赞赞觉得自己甚至就是神人了,自己说什么村庄里好些人都跟着自己说什么呢,有时候,他们甚至偷偷学自己走路呢。

赞赞的手下意识摸到一个芝麻杆杆,赞赞用芝麻干干在地上划拉着,他划拉了一会停下来看见他画拉的是翠果的果字,赞赞又用芝麻杆杆在这个字上画上一个叉号。

翠果这媳妇一开始嫁到村子里的的时候是个好媳妇呢。许多人都说赞赞,你配不上翠果,翠果干活顶你两个哩。

赞赞知道翠东有劲 ,能干 ,肯吃苦,可是,赞赞觉得自己运气没有来,再说了,两个人中间总得有一个窝囊一些不是,都成了“能熊”,别人还咋活了。

翠果那几年还真是能干,小生意做遍,又说什么“不如卖饭”的话,但是,赞赞不干了,洗碗端饭,赞赞不愿意伺候人。翠果再能干,日子终究还是拽了石磨一般一样艰难。

女儿出嫁后,好政策也来了,村上各种的项目扶持信息敲开了赞赞的心。村上统一聘请技术顾问进田间地头指导,施肥也是测量过的,精准施肥,可以这么说,如果这样的情况下一个人都富不起来就真的无药可救了,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赞赞腰包鼓了起来。

赞赞没有想过日子美了后,日子该怎么过,也没有想到,日子美了,翠果出了问题。翠果迷上了小视频直播,而且上瘾了,居然说家里的镜子都失真了,窗户玻璃也不擦了,有空就视频聊天,还学着村子其他女人把镜子扔沟了。

村长说,赞赞,你也有问题啊!

赞赞说我有什么问题,打麻将吗?是爷们谁不打啊。女人们都不相信镜子了,能怪男人打麻将么?

村长说,你还是没有从自身找原因啊。

赞赞找不到原因,他觉得是日子太好了,肉吃腻了,点心这原来当金子一样藏在柜子里的东西也不稀罕了,日子眼看着不会过了。心里说,这种日子还从来没有过呢,就好像忽然之间自己像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坐在了大户人家的酒席桌上,面对丰盛的一桌子菜和酒不知道该怎么下筷子了。就像村子里的老人说的,从来没有见过日子会好的没有办法过了!

赞赞说村长,有本事你说什么原因啊。

村长笑着说,我说,美死你!脱皮(穷)了,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赞赞现在觉得身子有些冷了,这种冷就像过去日子的西荒一样,他想抱住什么东西让自己踏实些,但是,他只能抱紧自己的两个膀子。他不知道翠果会不会回来,一个人都不相信镜子了,她会不会回来还真是一个问题。

手机又亮了,是视屏邀请的那种铃声 , 赞赞知道是谁,他接了电话,对方娇声娇气地问,赞哥,干啥呢?得是嫂子不在家啊?

赞赞说,咋的 ?你想取代你嫂子的位置?想,就来啊!

对方说,赞哥,嫂子不在 ,胆肥很啊!

赞赞说,你知道你嫂子去了城里?

对方说,连嫂子都看不住!怪不得嫂子看不上你了。小心嫂子跟人跑了,到时候哭西荒都没有地方。

赞赞说,咋,得是你也把你家的镜子扔沟了…怪不得你老公这几天打牌只是放“胡”。

对方说,我已经出门十天了,我家那呆子都没有一个电话,我就是想问你,他活着不!

赞赞说,奄得跟搁了两个月的萝卜一样哩。

挂了电话的赞赞走进屋子,慢慢弯腰捡拾地上的镜子碎片,他拿起一块稍微大一点的奇形怪状的镜片,他看见里面有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一个同样很“奄”的人,他眨了眨眼,里面的那个人并没有眨眼,他有些慌张,他赶忙把镜子扔在地上。

过了一会他拿起塑料笤帚把这些玻璃杂杂打扫干净,提着袋子扔进了不远处的沟里。

回到屋子的赞赞在想,也许,翠果是对的,他有些疑虑地开始否定原来自己的看法和观点,也许是自己该改变了,这总是比日子回到像过去的一样西荒状况好些。

赞赞想好了,明天也去城里,然后,找到翠果,并且对翠果说,你是对的,是镜子失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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