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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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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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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在云里跑(短篇小说)

日头在云里跑哩。

信人在树底下吃了媳妇给他准备的中午饭:油卷馍,油卷馍里有花椒叶叶和葱花,碾碎的芝麻。

三四个花卷包在塑料袋放在花布袋里呢。

信人喝的是保温杯里的媳妇泡的茶水。

媳妇十几年都是这么给自己准备吃的呢,信人今天没有等到活,就忽然觉得媳妇准备的这些花卷不那么香了。“她就是舍不得自己花钱买饭啊!”信人不知道自己到底省了多少钱,媳妇说外边的饮食不干净,他疑心媳妇的话是为了省钱。

信人等了一早上也不见活,除了云在天上泡之外,人都没有一个在眼前晃悠,城里街上过来过去的车也不多,步行的人更是少。

一个身体飙轻的老汉走过来又走过去了两趟,手上才提了三跟葱和五个装在白色塑料袋里的馍。

信人觉得疫情过后的日子忽然艰难了,他感到害怕,这感觉让他想起自己这么多年干了什么。他脱离了土地,一门心思在城里打工。他在心底对土地已经完全没有感情了。现在,当他看见别人在土地忙碌的时候自己每天空着手从城里回来,他反问自己是不是一开始就不该放弃土地,这么多年,一直在村子里的人大多数已经从土地里刨出了金子,他们已经从一开始的种植大棚菜的生手变成了行家,而且不断扩大着自己的种植面积,相反自己现在似乎两手空空了,虽说媳妇在家里也是在别人家的地里打工,但是,只是替别人打工。

信人坐在摩托车勾座子上,朝后躺,这一躺让摩托车头变轻了,车头挑了起来,险些把信人撂下车。

重新把自己的身子摆弄稳妥了的信人脸朝上看着天,天上挂着日头,日头像一个干透了的饼子在云层里晃动。云朝东跑,日头就扇起劲朝西跑,欢实地跑。信人觉得这种跑让他舒服,这样跑似乎就可以跑出一种包围,仿佛这是他自己在跑,信人心窝儿热热的,如果这个时候有人来叫自己干活,自己也能这么欢实地朝那个叫人干活的人跑过去。

日头是在云层里跑哩,如果有活,信人会在地上跑,跑过去,撵上叫人作活的人,拉他的胳膊,吹胡子瞪眼地缠他,高声说自己有一身的力气,说自己能扛水泥袋子能腰窝着不起身一个劲干活,能顶俩个半人。两个半人是有说辞的,其中一个人外号叫“歪人”,另外一个人叫“残火”,这两个人今年就没有出现,据知情人说这两个人都患了脑梗,一个走路朝左倒,另一个则相反,那半个人是附近村子里的,今年到现在也还没有露面,据说半截身子瘫了,笑的时候是一半脸在笑,因为他才刚住上了拆迁的新房子了。他一半儿脸笑,另一半脸是过去干苦活的熬煎样。哎,这三个人也算自己的工友啊,现在干不动了, 成废人了。信人想到这些没有觉得悲哀,仿佛这在情理之中,这三个人把子女的事情都办妥了,然后他们变成了现在这样子。想到儿子,信人觉得自己生活下去的雄心大增,和大多数找活的民工一样,他觉得在他们谈论这三个人的时候他们特别兴奋,并且动不动就把话题引到这三个人的身上,仿佛引到他们三个人身上他们每个人就能获得无穷的力量,信人觉得自己身体现在轻松不少,他觉得自己凭空增加了不少力气,有一种声音暗暗对自己的内心说“你还可以再干十数年呢”“干到把儿子的事情摆顺了就退休”。新人喜欢听退休两个字,似乎这样说他就真的是退休了,领退休工资了。

信人看着日头想入非非,想的身子发热,觉得衣服有些发紧。媳妇早上说穿暖和些,穿暖和些。

女人事多很,我能冻着了?信人身子能发火,不怕冻。特别是这几年每当有工友得病或者死亡,他就会无缘无故地觉得自己更强壮了,也许是自己的对手少了的缘故,但是,信人没有深思这个问题,他只是更忙了,媳妇在布袋子里放的花卷也是越来越多了,茶水瓶子也换成了一个能装两升水的熟料水瓶。原先他信人的身体还不算最壮的,现在,只要看见他的人都说他身体壮实,都愿意跟他搭伙干活。

他挣的钱是比以前多了,可是,不争气的儿子却让他头痛。

信人想到这个就来气了。人身体里的一些不好的气都是相通的,一想到这个事就顺便拔起其他的一些事情了。信人想到最近霜把所有的果胎打奄了,想到村长说“材料递上去也是个形式,甭指望”,想到去年底媳妇不该让娃在城里开什么特色面馆。去年年底开的,因为装修庆贺开业放炮还去城管局备案,交各种费了。还没有挣钱呢又想转让,转让给谁?你都嫌赔钱,你都预测今年会赔钱,谁吃了奤(Xln)药!

信人看着日头,日头还在云层里跑,日头脚抬起,原地踏步,原来只是云在跑呢,日头根本就没有挪动。日头像一个蛋黄,黏在天空的背上,看上去没有熟的样子。云悠闲自在,像风凉话像无关痛痒般悠闲自得,闲庭散步 。信人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活得像云一样自在,自己活得像日头,日子像日头,干巴巴的,黏在生活的枝头,而生活的树虽然一直在长着,却没有明显的变化。

信人心里原来的一股热和劲散开了,慌慌的不安起来,屁股就挪下了摩托车的座子。他感到自己没有路可走了,虽然眼前的路又宽又长,可是他感觉无路可走。

其他几个人都在他后边谝闲传泥,谝盐店门上的事,说美国说意大利,都是说闲求话,好像这样说了,得病的人就是自己的敌人了,病死了的人就成了敌人的死,仿佛是被自己打败的一样。信人回头看了一眼,就听见有人喊他过来“谝一下吗!”

信人不理这些,信人站立着,因为前几年干活栽过右脚,他让左脚吃重,这样右脚就轻松了一些,这轻松传到脑子里,信人就又想看日头,天空到处都是日子的路,日头轻松地在云层里穿梭。信人似乎看着日头就看到了一种舒坦的日子,看见了生活的变化,心里的不安就减少了一些一样。

忽然就有水花子溅到鞋尖尖上,原来是穿着橘黄衣服的保洁员在泼水,用铁簸萁从街上的低洼处铲水,下水道离得远,她就把水顺势泼在路沿石上面的人行道内侧,人行道都是新型的储水砖铺的,能渗水。

信人朝保洁员瞪眼,保洁员只是低头铲水,泼水,刺啦,啪,刺啦,啪,反复地做一个动作。

信人脚尖上的泥点密了,水洇开,图案像一个个从泥土里刨出的银币,继续洇,图像就像一个满脸满身的泥水一样的人从泥水里钻出来。

信人看见自己的鞋越来越脏,他没有丝毫想躲开的想法,他就这样看着自己的鞋变得肮脏不堪,就好像看着这忽然让他不安的生活,无法挽回的过去一样,他知道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根本无法挽回,他的心里满是失望。

那洼水越来越少,簸萁的声音越来越大。信人想等她停下来问她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看看他的脚在那儿放着呢。他觉得她太肆意妄为了,她的活路太轻松,这真是混钱呢,不是吗,而且她太肆意妄为了吧。

他去年还看不上这活路呢,去年扫地的那个男人羡慕信人他们一天收入三四百,最后不扫地了跟着他们去干活了。可是今年,信人却觉得这扫大街的活也不错啊,旱涝保收哩。

信人想等她停下来问问她,得是眼瞎了,看不见他的脚了?

信人的心思又收到一堆了,尖尖的有一丝寒光,他想象自己质问保洁员,保洁员和自己顶嘴,然后保洁员叫来几个人来打自己,他脱掉衣服把那几个人打得屁滚尿流。信人一边想心跳得很厉害,仿佛他在和他想象中的那几个人打斗,他胜利了,那几个人落荒而逃。经过刚才在头脑里的预演,他现在平静了一些,他扭头去看保洁员发现保洁员不见了,水洼也消失了。

信人的鞋子上的泥点点也在慢慢变干着。

信人扭头看了一圈没有发现保洁员的身影。他又看天,觉得天整个亮了,发着白光像火把煤烧得发白的那种灰白,风一吹,白散开了了,成了一片铅灰色。信人又看日头,日头大约还在那个位置,刚才的云跑得不见了。云可能就是天上柴禾,专供日头烧火用哩,云烧完了,日头就慢慢亮起了。

现在,天上只剩下日头贴在天空的背上,结结实实地贴着。信人想把日头用铲子铲走,翻各个,像翻烧饼一样地翻过来,也许日头的另外一面已经焦糊了呢。

信人想既然没有人来找他干活就让日头快些走,就让不见的云回来把日头捂住,这样天就暗了。然后,让风用鞭子把月亮从地平线下赶起来,让夜来临,然后,囫囵吞枣地睡一觉,天又亮了。

信人还想用鞭子赶儿子,可儿子已经不用赶了,已经出去打工了,儿子说他好好挣钱去,不愿意看他信人的脸色,儿子把转让店面的的电话号码写的是信人的手机号。这几天了都没有人打电话咨询他。他熬煎啊,自己的所有钱都用在儿子的饭店上了,他这二十年白干了,他能有多少二十年啊,他把这小子养大了,这小子把他诓进去了。那些钱是准备给儿子娶媳妇用的呢,现在这小子说“全当给他娶了媳妇了”。

啥话!信人想。

他一辈子都没有被人诓过呢。

信人心里的一整块心思又散开了,七零八落地,信人心慌慌的像绳子缠到一堆,拆不出个头头来。

信人看日头,日头的颜色是毛毛糙糙的样子。

大街上没有几个人,此刻的车辆像抽筋了一样地跑来跑去。

走路的人还是不多,几乎就没有人在走路。

信人身子这阵凉了,肌肉在抖动,在收缩,衣服显得宽大了许多。媳妇是对的,他刚才还自言自语说她“皮能呢”,哎,只有媳妇离他近啊。

信人心里的凉溢在眼眶里,有些酸楚味,这让他觉得这阵子自己忽然苍老了。

日头白得像一块快化了的劣质奶糖。

信人准备回家了。

忽然街上人多了一些,都是女人,穿着商场里的工作服,她们手里捏着花花绿绿的宣传单,也不看信人,就直接塞在信人的车头缝隙里,然后这群人一窝蜂地从他眼前消失了。

信人准备回家去。如果这阵有人打电话他就带人去看儿子的店面,看看能给多少转让费。

他二十年的钱呢,信人想到这个心又紧在一起。

信人看着正前方的日头,白日头昏沉沉的落下着。白日头让信人也有些昏沉沉的,仿佛它真是一颗很甜的劣质的糖,添加了过多的糖精,让吃了它的信人头脑发腻。

信人不抱希望,不抱希望的信人把自己身子仔细拍打了一番。信人感觉到自己被自己的手拍打的有些庝,他奇怪自己的手劲为什么这么大,好像他把一种不满发泄在自己身上了,好像他间接地在惩罚自己。他又拍打了一遍全身上下,他感觉自己拍打在自己的骨头上,似乎他全身上下都是骨头,没有肉。

信人朝回走,在熟悉的路上信人看见落日的方向满是红晕,信人想到儿子,想到明天,信人加了一把油门,他听见一个嗓门在后面喊他,那是一个警察在喊他警告他没有戴头盔,信人没有听见。

信人的摩托拉着信人一样飞驰在回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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