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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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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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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相像又迥异的人





天麻麻黑了,和木生一起下车的还有一个叫火生的人,他是木生的自家屋的一个兄弟。两个人小时候极像,现在火生发福变胖,木生则瘦了许多,他俩久不说话,火生在城里包大工程,他有豪车回家却不开豪车。


火生喜走大路,可以看着巷子里一个人的背影叫出“某某叔或者某某婶”,木生也能,木生走村子背后的那条路,那儿人少可以免却人们把他当做火生紧着问的尴尬。


木生在半路碰见了他们村的傻子土生,土生是和木生是有血缘关系的自家屋人,他俩小时候也极像,进城后他们之间没有过交流,木生越来越廋,而傻子土生则越来越灵醒,这其中的诡异令人难解。他们之间没有过交流,也不是木生不愿意或者看不起土生。木生一直头低下忙,火生说他挣扎的姿势在日头下总是让人觉得像在摆脱什么,木生并未觉得自己卑贱相反他通过自己的技术吃饭心里踏实。火生因为进贡领导的力度巨大各个渠道水已渗透,有的渠到由于渗水过多导致水渠几乎垮塌,但这并未影响他承包的工程越来越大,随着火生肚子越来越大木生隐约为火生感到莫名的悲伤和担忧。火生的工程越来越大,不知何故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火生有时候隔着车窗向骑车的木生喊话说,村里谁他爸老了让木生和他一块相干着回去,木生只说知道了。木生原来一直想找机会好好和火生说说话。火生却总是说自己忙,说一块吃饭可以不,愿意谈其他话题。木生听说他有两个微信号,分别对应不同地位的人。


村子里一有什么事木生就抽空回来,村子又老人了,木生抽空回来行个礼,把墙上的父母看上一眼,习惯性地再在村子里走一圈第二天就走。火生也回来了呆几天,打牌、喝酒。人们都围着他,看他怎么豪爽地把钱输给本村人,本队的人,本门前的人,赢了他钱的人就高兴的一个劲说火生的好话,火生就假装说下一次回来要“报仇”的,在这个过程中总是有人撺掇火生竞选下一届村长说现在国家对农村的投资很多,油水很大,火生就装作没有听见。


木生不爱打牌,不会“飘三叶”,飘三叶要会“日鬼”,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会黑道上的手段。他也没有多余的钱可输,他把下苦的钱看的太重,当然,他更不想当村长,媳妇说他如果当村长估计会累死,他相信有这种可能。


木生在村背后的路上遇见了傻子土生,土生低头在地里割草,他低头的样子和他的父亲极像也就是和木生的自家伯很像。说真的有许多种草,木生都已经记不清名字了,但是土生在昏暗的地里仔细割草,旺盛的草籽在微弱的天光下像密密麻麻的皮疹,他一边叫着草的名字一边兴奋地割草,据说他养了一头舍不得卖掉的牛。


木生看了土生一眼,土生正将一把蓬勃的草往草包里面按,像木生把工头递过来的有整有零工钱往勾子后面的口袋里塞一样,木生塞得囫囵吞枣心有不甘,土生塞的轻柔不紧不慢,木生又看了土生一眼,木生很少看土生两眼,可是今天看了两眼木生,觉得他有些异样。


木生时隔一年才回家乡一次,最后一趟车到村子外天就麻麻黑了,土地好像在翻身,露出锅底一样的黑,他抄近路,近路在豁口参差不齐的土墙后,在夜色中这条近路像一泡顺坡流下的牲口的尿液弯曲灿白。木生看两眼土生是因为觉得土生的精神状态看上去比他要好,他在黑夜里的样子极其自然,他站在夜色里割草仿佛正在收割夜色的黑,这含着一种令人百思不解的暗示。


木生总是赶天黑前回到家,他觉得天黑回家不好,家乡的景物看不清楚了,他其实特别希望在明晃晃的天气状态下看看村庄的景物的变化,比如在四月末回家就能看见刺槐上的槐花,在十月回家就会看到红红的枣子。可木生不得不把白天的所有时光尽可能的交给城市,迟搭车的话就可以在城里多接一个活,多挣几十块钱。多挣几十块钱在他心里离高房价就近了那么一粒沙子的距离呢,可以弥补出乎意外的蔬菜、包子或者日用品的涨价。


木生恨自己身体里圈养出许多毛病,过去在农村的时候其实他也是很晚才从地里朝回走,那个时候他从来没有恨过自己 ,村庄的景色随着天色变晚也需要安睡了,木生心里没有装一点点多余的担心,心里面没有石头、斧头、指南针。木生现在爱钱,爱很多钱,他太想成为别人眼里的自己,但是他一时半会成不了那样的人,他慢慢开始认命,认同“四十不惑”的古语。


木生凑巧碰见了傻子土生,他不知何故脚步停住了,他看着土生摇摇晃晃走在进村的大路上后情绪变得不稳,木生并没有迷路他有一股想和谁说话的欲望,抬头星星不眨眼,月亮不知道卡在谁家的树枝上了,村庄像一件古旧的棉衣 ,对,像极了爷爷的老棉袄,会叫的虫子正在暗处歌唱庆贺或者呐喊。


木生就想和土生说话,他还没有想好说什么,土生走近了他,他看见土生手里提着明晃晃的月亮,他把月亮绑在一个木棍上,月亮晃来晃去,木生当然知道那是一把自制的镰刀。


他的眼光清晰的像少儿时候的样子看着木生,他们俩差不多大,上小学时还在一个班上过课呢。那时候他们的眼光一模一样的清晰,看上去也都一样傻里巴机,当然也包括火生。


木生知道自己现在的眼光已经萎靡了不少,装满欲望不甘心无可奈何,心中燃烧的不是草而是水泥,这是在城里呆久了,眼睛里、心里便都是灰色的水泥。


土生先开口了:“木生才回来呀!”,然后低下头斜眼,嘴角在笑似乎还有哈喇子在流。


这声音让木生吃惊,他的声音竟然脆脆的仿佛几十年前的声音。他的话外之音似乎是木生离家久远了一样,木生觉得一定有许多人在傻子面前说过他多长时间没有回来的话,一定有人在本子上用笔画着他没有回来的每一个日子,打着一个个的叉叉。木生不敢确定是谁在暗中观察自己,这里的许多谣言都是为木生精心打造。也许许多人都先于木生回来,他们行完礼就扭头回城了,然后说木生狗日的忙挣钱不回来了。


傻子把月亮放下来,放下的月亮就灰不拉几的,像一条坚硬的绳子或者扭曲的死了的蛇。


“还不回家吗?”


木生后悔自己问错了。他哪儿有家,只有一个空空的院子,院子的一角有一个如鸟巢的房子,另外一角也是如此,里面养着一头牛。木生倒是有一座院落却空空如也没有什么家饰,他们说木生存在银行的钱恐怕有屋凳那么高,火生就当着大伙的面说过水生。


“急啥呢!”


傻子土生的意思是他并不需要急急地往回赶。木生相信他能够准确地踩着每一个踩过的脚印回去,踩着每一片熟悉的树叶,带着熟悉的影子回家,他熟悉村庄的角角落落,木生呢,依然处在对城市的理解和琢磨之中,并在努力填平身后的每一个城市当着他的面挖出的数不清的坑 。


你得是城里买了几套房子了。


土生格格笑,牙齿像牙膏里面的白,他的话不像一般人问起这话像在审判木生的良心或者心充疑惑和轻蔑,他在格格笑笑得纯朴毫无杂念。


我有几套房?我有几套房!木生马上想到火生的八套房子,他想不通火生如何能买得起八套房子,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一套房子还需要按揭贷款。


“你咋知道?”木生问傻子,他知道自己和家乡距离不远,但是村子里关于他的以讹传讹的谣言的速度比风吹落草籽还要迅疾,他们把他渲染成一个他们想象中的人,他们觉得渲染成这样一个人给他们的生活的空隙添加了一个楔子,让他们的生活看上去有了不同凡响的意义并且似乎安稳了许多。


“你们在城里的哪一个没有房子啊?”傻子格格在笑,脑子转弯之快出乎意料。


“听说你还有小车呢,咋不开着回来啊?”傻子格格的笑着说。傻子什么都知道,木生又想到火生的车,他媳妇的车,他儿子的车,他未来儿媳妇的车,他亲家的车,想到满大街的车,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处于下风的位置。他不愿意开自己的面包车回家,他怕有人笑话,他不开回来,人们却说他舍不得自己的车。


木生有点着急,本来是想和傻子开开玩笑让自己平静下来的,他不愿意再和傻子说一些让自己头痛的话题。


“你得是也有几个婆娘?”傻子呵呵笑着像看见木生和几个婆娘做龌蹉之事,木生觉得自己小看傻子了,傻子什么都知道,傻子也知道这是一种享受,傻子的笑像取笑木生的不自量力。这倒是木生向往的生活“妻妾成群”,木生承认自己思想低级下流,内心肮脏,但是他从来没有做过肮脏的事情,金生是“撩”货,村里人说金生的二老婆生的孩子金生也给钱给房呢。


“你猜猜看?”木生想知道傻子究竟还知道多少东西,傻子站立的地方比周围黑许多培,笑声像火苗,也许他并不要求木生的回答,他也许是受了谁的指示在此等木生。


“你摸过女人没有,想不想知道……”木生抵近最黑的部分问傻子,傻子呼出的气忽然变成白色的了,他在喘息着,从喘息里传来他的声音,


“我咋没摸过女人!”傻子不知道想到什么了情绪失控抖动着像一团黑在折叠翻滚,怪不得他叫傻子,一遇到刺激就受不了。


木生另起了个话题说,“将来咱们这儿会红火值钱呢。”


“你说的是一百年后的我们村吗?”木生吃了一惊,傻子会问这个问题。木生想问这个问题久亦,他也不知道准确答案,他担心家乡消失不见,成为另外承包商的一片葡萄园或者猪圈,可是木生不能说我不知道啊,他从城里回来他知道许多小道消息应该看过许多噱头很大的书,城里还有许多关于农村的传说和谣言,木生应该知道的,他也曾经想问过一些人,他们都笑了出来,那笑声像看着一个旧水塔被爆破发出的声音,他似乎可以听见阵阵欢呼之声。




他竟然问出这么一个惊心动魄的问题,木生觉得夜色忽闪了一下,像闪电挣脱了天空的绑架。其实是自己抖动了一下。初秋,夜的凉从他分神的瞬间进了他的魂灵。木生忽然觉得在傻子面前赤裸着,这意思是他露出原型,他和他在一个水平上,他一样愚不可及,一样的对有些问题思考不出结果。


“也许……”木生说,想说一些让傻子和自己都高兴一些的话。


“将来咱们这儿会不得了的,成了红火的地方!”


“红火?像过去一样吗?……雀多的满树都是?树底下都是雀的屎,没有这么多狗,还有河滩的草一眼看不见边边?”


傻子比木生说的都多,木生今天有些头发木,今天早上干活要价要少了,他内心深处停留在悔恨之中,他们几个人挖了一个大坑,给钱的人说地下是土,软土呢。他们相信了他,结果是砖头块还有一个旧沙发,为掏出旧沙发他们的工作量翻了三番!


“不可能了!”到底是傻子,总以为时光会倒流。像太阳明天又会出来一样。木生越来越相信过去的事物飞快向银河深处逃遁。


红火是肯定的事情。但是都和咋俩没有关系了。木生想听傻子的反应。木生逼近土生,闻见他衣服上草味似乎他就是一捆草,一捆草在和他说话。




“那么说咱俩一模一样了。”傻子的格格声音又响了起来。夜色浓的化不开,木生现在急着去行礼了。傻子说“他去人家屋子混饭吃去。”傻子在前面走,木生跟在后面,傻子说慢些走,木生打亮手机的灯光,傻子说,“灭了它。”他让木生跟着他走,踩不到一个坑的。他走的很快影子在前面巨大突兀像一睹墙在移动。


不远处传来酒味和肉的香,灯光像火光的光芒,不时响起的“哦哦”声音像魔术产生的共鸣,火生坐在烟雾缭绕的屋子里,所有人精神亢奋,土生问火生,“上香了没有?”火生摆手说,“拨(别)管我!弄你的啥!”


土生和木生并排站立,两个人举止虔诚地上香鞠躬作揖,灵堂里孤灯浑黄,仙逝的人微笑着注视着苍生和黑暗中的空,面带微笑,木生发现土生的动作相当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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