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贱的茄子

茄子不是人。

茄子就是茄子，铁蛋一样的圆；煤块一样的黑亮。茄子堆在三轮车上，茄子的苦涩的把儿都看不见了，好像卖茄子的人故意这么摆放的。

没有人知道这是哪儿的茄子，周围没有树，卖茄子的和茄子在太阳光下硬硬的被晒着。

卖茄子的见又有人走过来也不招呼，因为有一个人已经在那儿挑了好长时间茄子了，卖茄子的觉得这么好的茄子本身就是广告，不需要喊叫。

黑咕隆咚的一车茄子，穿着花裙子的女人在挑茄子，这个人头戴凉帽，整张脸几乎被一个布帘一样的装饰物包裹着的人，唯一露出的两只眼睛前头是一副茶色眼镜，像俩个小窗户，透过窗户，她看见卖茄子的头也像一个茄子发着光，看见天空阴沉，日头像一个盖着火苗的圆的铁篦子，光在铁篦子的一圈儿溅出发黄的旧的水波一样的光或者干脆也像一个被切开了的茄子一样的白。然后在心里她为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噗嗤笑了一下。她是挑茄子的高手，她在看茄子够不够圆，并且在手里掂量茄子，像猜什么谜语，又似乎在感受手感如何，像掂量一件让人左右为难的事情，像在进行一个涉及利益的表决，又好像在揣摩是不是非要购买这个像茄子一样掉着脸的人的茄子，她在犹豫自己是否值得买这些来路不明的茄子，或者在想象这个茄子红烧后盐腌制后快刀剁后的味道到底是不是够味。总之，每个被她放入塑料袋的茄子都经过了她的精挑细选，她把每一个茄子都审问了似的，这些茄子长相相似，都是极圆极黑的，有时候捉拿不稳就在她手里滚动，她的手掌就会慌慌的抖动左右阻挡茄子的逃跑，然后她的修长的手指会极快抓牢它，这是一个调皮的茄子，她变换一下茄子在掌心的位置以便抓得更牢，茄子却又忽然滚动起来，像要逃脱她的掌心一样地挣扎。“这是一个怪茄子。”她的眉头皱起来的样子告诉了卖茄子的人这样一个信息。

卖茄子的人只知道这一车茄子有多分量，只知道这车茄子最少应该卖出多少钱才够本，卖茄子的并不知道每个茄子之间的有何不同。茄子大部分是种茄子的人和他的邻居放在三轮车里的，不是卖茄子的人独自放在车里的，卖茄子的人只关心茄子是不是外表漂亮，没有外伤就行，他甚至只亲自往车厢里放过少许几个茄子，他一直在车旁边监督，那个时候，天还没有亮。

“有伤的不要啊。”他不停重复这村长提前交代他说的话。天慢慢亮了那么一丁点，像一条黑裤子的膝盖处磨旧了的颜色，像夜里的一条河流被远处的某种反射光微微关注了一下的模糊的亮色。

茄子光溜溜的像皮肤，实际上有些发涩，表面看起来像海豚的皮肤，他没有摸过海豚，但是感觉应该就是海豚的皮肤，海豚是一个很好玩的动物，海豚极富爱心。前天晚上，他在电视上看到海豚，奇怪的是解说员说那只海豚最后得了抑郁症自杀了。昨天，他就接到村长的电话叫他从城里回来，说要他“赶紧”、“一定”得给他“哑巴哥”卖了茄子，语气坚决的很。其实，他一开始并没有从茄子想到海豚，只是到了城里感觉茄子卖不动才想到海豚了，因为没有几个人买茄子，他觉得茄子也许会像海豚一样抑郁。他有些难过，倒不是为自己难过，好像是为哑巴哥，但是又不全是。

卖茄子的在市场旁边的十字路口停着，他感觉这是个好地方，卖水果的时候他的三轮车经常在那儿停着。没有人买茄子，卖茄子的就摆弄茄子，把墨绿色的发涩的把儿都朝下藏起来，他觉得他的茄子油黑锃亮威武着呢，他在心里说“哑巴哥也会种茄子了啊！这些茄子应该可以卖个好价。”他感觉有些茄子很轻，有个别茄子却很重，不知何故。他问过他“哑巴哥”，种茄子的他的“哑巴哥”是今年才开始种茄子，他是一个哑巴，哑巴哥不知道听的懂他的问话没有，只是笑，傻傻地笑，扶贫队来之前根本就没有笑过的哑巴现在笑起来是苍白的、瘆人的、夸张的。卖茄子的得不到答案就自个想，也许是这个茄子吸收的营养多吧，这就好比一个人很胖一定吃的比其他人多些吧，就好比城市忽然变大是因为农村忽然空了的缘故。他也想到打膨大素之类的事情，但是随机他否定了自己的卑鄙的想法，哑巴哥用人力架子在邻村拉人家不要的猪粪——稀拉拉的猪粪，一个人在寂静甚至荒凉的村庄道路上流汗，拉着稀拉拉的晃荡的猪粪，把它们一勺勺地埋进茄子地里。卖茄子的觉得这茄子不是一般的茄子，是应该可以卖个好价的绿色的茄子。

哑巴看着卖茄子的人把茄子拉远了。哑巴收了许多钱，许多钱都在手机微信里，哑巴刚才的兴奋劲已经过去了，现在他急切地想去信用社看看这些钱是不是都到了账户上，”这是没有麻达的事情。”帮忙的猪娃狗娃等人都说用微信收钱没有问题的，村长也这么说。“明天就到账了！”哑巴相信村长说的，就像相信村子的能耐一样。村长能耐大着呢，村长已经联系好了茄子的下家了，村长让人直接把茄子给城里的饭店拉过去呢。“你美日塌了（美得很）！”哑巴觉得猪娃和狗蛋这些人羡慕自己的表情都是真实的。但是他就是心慌，他必须去信用社，今年第一笔收入么，像新媳妇的第一个晚上一样，哑巴心慌慌的，喝了一碗凉开水心还是慌慌的，“看来种工棚蔬菜是对头了啊，”哑巴忽然觉得他心里的慌慌张张是一种幸福来临的滋味，他从来没有尝过这种新出现的味道，说不定二分地的茄子可以娶个媳妇呢，哑巴心里的“媳妇”两个字像火一样燃烧着，冒着虚旺的气烧着他的心。

卖茄子的把茄子拉走了，卖茄子的走的时候按照村长说的朝哑巴哥竖起大拇指，并且说“好好种，找媳妇！”

卖茄子的在路上想自己是卖各种水果的人，他不爱卖茄子、西红柿或者莴笋或者南瓜之类蔬菜。城里水果卖的快着呢，一天挣几百块钱呢，他就是靠常年卖水果才在城里安了家，但是，近一两年他感觉水果卖不动了 ，水果店太多了，他还想着最近是不是可以弄上一车嫩包谷棒试火试火去卖。这不，村长几天前就开始给他做思想工作要他抽空回来卖茄子。

“谁的茄子？”

“你哑巴哥的茄子！谁的！”村长似乎不满意他的问话。“咋？把你自家屋的人都忘了？钻钱眼了！”村长说话的调子像下冷子（冰雹）。他真的忘记哑巴哥了，算起来哑巴哥和自己离的近着呢，都是一门人呢。可是他忙啊，才几年功夫整个人变得黑瘦如柴了，同行说“去医院看看。”他才不去呢，他听到那两个字就恐惧，他有时候会在收摊后觉得恍恍惚惚的，他有时候会在醒来的一瞬想不起自己究竟是谁。他嘿嘿地对着手机里的村长笑了一下，也只是嘴角有意分开了一点，甚至没有朝上提起的意思。

“不钻钱眼不行么，背着债呢！”说这话的时候，卖茄子的嘴里干得很，嗓子眼也干得很，狠劲用舌头在嘴里搅也搅不出一点唾液。实话实说呗！他说这话的时候想起父亲把一万块钱塞在他媳妇手里骂他背债买房是亏人呢。

你儿子亏谁了！

卖茄子的媳妇不饶人地问他父亲。

他卖东西从不亏人！卖茄子的媳妇感到委屈，卖茄子的人笑着厉害（训斥）自己的媳妇：行了！意思是让她少说话，然后他看见自己的父亲此刻黑色的脸色像极了自己。

不背债他觉得不行啊，觉得比城里人窝囊啊，甚至觉得自己的儿子也跟着自己变得窝囊了，其实他儿子已经感觉到这种情绪了，谁能预料到他买的房子来的高价还没有手续，因此儿子还不知道该在那个学校上学初中呢。

卖茄子的人对村长说，谁没有债！他想父亲和村长眼亮着呢，他们能不知道村子里多少人在城里当房奴背债的事情？就说他村长没有钻钱眼？也钻了钱眼了啊！在手机里成天卖袜子，内裤，胸罩，卫生纸啊。

“我咋知道哑巴会种茄子了！”卖茄子的一开始心里也不服气，但是他没有说出口，村长是不会亏自己的，现在的社会哪里有白干活这一说辞。现在他知道哑巴哥种工棚菜了，心想一辈子窝窝囊囊的哑巴也该享享社会的福了。卖茄子的人从村长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前前后后后心里挺感动的，可是，让他给哑巴卖茄子他没有想到。

“你只管卖你的茄子，回来再算账。”村长说，“记着我给你叮咛的那些要紧事情。”

“叫你去卖茄子能不相信你！由着你卖，又没有逼你卖多少钱。”村长裂过头又说。

“不差你的工钱！”村长和谁赌气一样说卖茄子的人。

“话都给你说的够清楚了！”卖茄子想到村长没有再一次说出口的话——“你哑巴哥前一阵子想不开不想活了！想跳河死哩！”心里才平静下来，觉得这二分地的茄子自己是无论无何卖定了，卖茄子的在路上狠狠地踩了一脚油门，觉得像有人猛地拽了自己一把往前跑一样，他身子往前抢着，有些趔趄。

现在，又有几波穿着裙子，整个人包裹得和蒙面人一样的女人加入到挑茄子的队伍里了，这一群人和前面的人都是相同的装饰，只是手臂更加细长，整条手臂上套着喷着浓香的袖套，下半身在薄纱裙里若隐若现地晃悠令人眼热。茄子在她们每个人的手里滚动着，被不同的的鼻子闻着，被各种粗细不匀的手指掐着，茄子们被叽叽喳喳的声音笼罩着，“这是一些怪茄子”，不知道第一个女人如何把这个信息传递给了其他人，也许她用了“心灵感应”的奇术，女人们嘴里都念叨着这句话，嘴里对着茄子说“就这茄子还不给我们再便宜些！”。

卖茄子的人被挑茄子的人挤在了一边儿，她们不知道这是谁的茄子，不时有人喊着“人呢？赶紧称秤啊！”卖茄子的呆在外围，电子秤搁在地上，称过一秤还用油笔记在一个皱皱巴巴的本子上记账。

一车的茄子一会儿显得多，一会了显得少了，茄子们因此没有先前的那么黑亮，表面有些许掐痕 ，卖茄子的低垂着头颅看地上自己的影子像一个窝囊的大茄子。远处的树影搁着马路倒过来了，日头发出的光有些焦黄。卖茄子拾起身子朝空气里喊， “便宜了，给钱就卖了。”卖茄子的看见许多人都回头笑他和他的茄子。这时候光线从树杈里跑出来，地面上出现很多的光斑，像脊背上的任何一块皮肤的颜色。照在眼睛里的光像钢丝具有锋利的弹性的质感，卖茄子的感觉脸上像一枚重的印章拓在上面。日落之前的天是如此热，像蒸锅产生的蒸汽一样热。在阳光的照耀下热气像蜂蜜一样闪烁着，四周城市高楼的影子在热气里跳动着，闪烁着似乎是甜蜜一样的若有若无的的碎光。卖茄子的耳朵里出现了嗡嗡嗡的一连串声音。

卖茄子的感觉口渴的厉害很，舌头在嘴里使劲搅也没有搅出一点唾液。

“给钱就卖哦！”卖茄子喊声的尾音有些哑，像声音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