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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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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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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梦想和绝望

直到如今她似乎还怀揣在常人看来可笑的梦想,就像绝望这念头时不时萦绕脑海一样,这两者就像两股相反的力量,让一个人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从四十多年前结婚开始,她就开始一面做梦一面行走在不如意的深渊里。

现在的她不再会向任何人祈求或者下跪了,也不那么轻易会陷入一种绝望之中,相反想到至今外出闯荡的儿子时她心里怀揣奢望,虽然她还是会担心这孩子掉入一种家族遗传的一事无成的陷阱之中,但是,她生性里的异想天开还是让她觉得会有巨大的奇迹出现,每到这个时候她都会对长她三岁的她的男人说“出去,到外面转去吧。约莫着饭熟了再回来。”其实她的本意他是知道的,她多么希望儿子忽然跟在他后面回来,回来的儿子忽然就变了模样,完全没有了他家祖祖辈辈遗传下来的各种毛病,而是事业有成,最好旁边跟着一大一小俩个人,当然一个是自己的儿媳妇,另外最好是自己的孙子,或者孙女也行。

她的丈夫没有恶魔的脸,他的脸方正,眼睛和头都有些发黄,这似乎几十年未曾改变,他说话还没有她利索,有时候和她争辩也会语无伦次毫无逻辑可言,她看上去在家庭的琐碎事上总是辩论的胜方,可是,这又如何?他骨子里从来就没有觉得失败,这种感觉让她耿耿于怀继而又变得无可奈何。她是越来越见不得他了,他越到老年越像他痴呆肮脏不讲理的父亲,她让他出去别晃在眼前,然后他噘嘴哼哼唧唧地走了出去,出了门,眼前就是日新月异的城市建设场面,再走五百米远就是小广场,广场上总是有跳舞的人,晒太阳的人,总是有卖棉花糖的和麦糖葫芦的人,总是会有喷泉上上下下的随着音乐欢喜地蹦跳,有时候赶上礼拜天还会有很多不知道那儿钻出来的大人和小孩来放风筝,风筝飞不起来,那些大人就双手举着风筝小跑着让风筝飞,万物发芽的三月哩,他觉得飞什么意思啊,是好风筝自然会轻易飞起来的,好风筝一根头发丝的细线就能轻易控制得住的,他相信命中注定的这个说法,他不像她总是喜欢做梦,异想天开的梦,一辈子不停止地做梦还不是她自己啊,他想到这些,走路的时候腔子就不由自主挺了起来,继而找出一个好地方站在避风处不再动弹,只让阳光毛毛虫一样贴着全身晒,热的感觉鼔涌着,无风,他觉得有必要袖起手来,并且把一双脚交叉起来,这样当然舒服极了。

他是不愿意去找孩子回来的,他的儿子就像一只失控的风筝,有什么可找的啊,已经三十多岁的人了,是的,大约已经三十多岁了吧,他竟然会忘记了儿子的岁数,他觉得这种状况都是日子的无情造成的,怨不得自己,有一阵子他把这种结局又归结于她的教育失败,可是,他说不过她。他觉得自己的路自己作主吧,他就是这么想的,他才不管儿子呢,说实话也管不住,可是她总是想管儿子,想给儿子指一条自己觉得好的路,而且一说起她心中的路,她就像做梦一样兴奋。

表面看,人人的日子都朝好的方向发展着,村子家家不久都会因城镇化的巨量拆迁生活发生巨大变化,日子将会不再是摇摇欲坠的样子,每个人包括她将不必再陷入生活涌来的漩涡和绝望之中。

这种时好时坏的漩涡般的感觉已经持续了几乎四十多年了,四十年总算过去了。

四十多年前的她出落的一朵花一样,真是一朵花,村花呢,金子一样的年华,她没有念几年书,可是她知道人们在她面前,在她的父母面前夸她的漂亮,这么漂亮的人却只得嫁给邻村可怜的他,她父亲执意要这么干,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许给他就是金子当做烂铁了卖了,也没有卖什么钱,收了媒人送来的一包糕点而已,她家是地主成份么,有人要她就不错了,草一样的不值钱总算有人要了。她母亲眼泪哗哗地,出着粗气叹息,她的父亲给她跪着,求她认了命吧,她做梦总是梦见心中的白马王子呢,连环画里的人物,骑着大马的外国男人,哪里想到会是他,中等个子战战兢兢好像没有吃饱过一天饭的瘦,唯一的独特之处是眼睛牛眼一样。

她家成分不好,况且糕点父母都颤颤巍巍地收了人家的,她的命从此就是烂铁的命了,她心中的白马王子碎了,碎成灰一样。

她母亲只把家里的铜锁暗暗塞给她,没有值钱的东西了,值钱的东西几年前都被破四旧的人收走了,只有黄灿灿的铜锁当时被她妈摸了锅底的黑挂在门背后留了下来,现在她母亲的手紧紧捏着像攥着她的手一样,直到捂热了才递给她,她觉得铜锁摸上去像摸着了母亲的心尖尖上了。

她母亲的意思是要她把草的烂命过好些,把日子往铜的命上面去过,就像那把锁一样黄亮黄亮的。

嫁过去的她一开始用铜锁锁炕上的板箱子,后来他硬要锁大门,让锁风里雨里的受罪。

既然成了人家的人,她就认命了像锁子认了风里雨里的命。

过了门她才仔仔细细看过这男人,除过眼睛大,说话哼哼唧唧的不利索,眼光有些模糊可能和智力有关,看见她颤颤巍巍的像怕她一样,这赤贫出身的男人成了村人嫉妒的对象,这种妒忌让男人的心更加不安,男人慌慌的,看她的眼神也还是怯怯的,她又陷入一种美好的想象之中,想象着自己可以像她的父亲赶牲口一样赶着他去干活,想着今后的越过越美的日子。她不知道晚上自己闭着眼睛的时候他是不是还怯怯的,她不知道,她也不愿意知道,她总觉得心里美滋滋的在等待他爱抚她,她又是害怕又是想即刻拥有她母亲说的那种“疼痛”的女人绕不过去的罪一样的感觉,他睡觉却不敢鼓劲不敢用力摸她,怕伤了她,好像她是一块浮冰一汪水泊,他手指一点,水就乱了一样,这个他身子底下的女人就化了一样。

每一天当生产队的铃声响起,他们俩走过不长的巷子的时候他惴惴不安,落后她一步,看上去像被她用看不见的绳子牵着一样,她就这样牵着他在地里干活,接下来的几年在私人的砖厂拉砖,出转,再接着跟着建筑队还是拉砖用一把铁锨往架板上的人手里扔砖,扔得准准的在那人的手心里,她觉得她跟对了人,他虽然嘴笨手粗却知道下苦知道出力,她也喜欢他晚上的越来越英雄的气质,像个男人的威猛。她时不时想象着她会为他生多少个孩子,孩子们一天天长大,自己成为村子女人们的骄傲。

生了儿子后她有一段时间在家看孩子,他起先不出去干活,她就劝他,劝得多了就骂他,总算把他心里的胆怯骂跑了,“没有女人陪着就成了草人了!”,把男人的火骂了出来,被骂出了火的男人就只服服帖帖在工地出力,一个人顶两个人地干活,脑子也不动弹了,只知道下死苦。

有时候她身上背着儿子去跟着他下苦,众人都笑她花一样的颜色却下苦,而且比一般男人还有劲,有耐力,她边起身擦汗笑一笑接着又猫腰干活。

这样一直干到自家屋的一间薄厦房变成三间一律松木的新椽房子,土墙换成红砖墙,泥板做的炕换成预制板铺的炕,泥炉子灶火换成能热炕能做饭的“西炉子”。她的母亲总算露出笑脸,只是她的父亲依旧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心里却乐活啊,每一次牵着孩子出门锁门,都会把铜锁仔细抚摸,好像日子的秘密都写在锁上面,摸一摸感觉日子像铜锁的黄越来越亮堂了,那下苦的男人有了成绩,晚上就像牛一样犁她的水田,她喊他牛,牛夜里也一样有劲呢,一晚上的摸不够她的全身,她闭着眼睛心里感觉到一丝快意和幸福,想象着日子会朝金子一样亮堂的方向走呢,她们家的金子虽然被抢走了,可是从她这个家里排行老大开始或者已经朝金子一般的日子里走近了。

日子一亮堂起来,男人却翘起尾巴了,村人说他“香港都回归了,你还怕她!”男人就翘尾巴,就头脑充血了,神情就像他爷的“球样子”,一开始亲戚人们还感叹他好样的,变了个人,“被媳妇调教的成器了。”真真的像极了他舅家人呢”,他舅家人不耐,个个活的硬气有模有样“能姿沃也”(有本事)的,干啥啥成呢!现在一看他男人翘尾巴了才发现像极了他爷而不是像他舅,他爷就是不懂眉眼的人,有两个铜元就以为自己富日子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村人的念叨或者命运的安排,他越来越不像样子了,吃个饭也挑剔了,晚上铺个被子也挑剔了,总之是件件事情他都看不顺眼,变得懒了,动不动就说腰痛,“懒筋出来了。”村人私下悄悄议论,个个露出喜悦之色,好像看见了某个人退化回猴子的状态,好像看见了一个人长出了令人羞愧难当的尾巴也好像要看看这个花一样的女人的可笑的结局。

许多人在村庄里叫住他还夸他呢,显然说的是反话“你爷就像你呢!”村人伸出大拇指,这话本身就有问题啊,他听不出,只觉得头顶热热的,一颗心越来越大,胸膛都圈不住心了,“不经夸这点像极了他爷。”这话他听不到,压根就没有进耳朵里去。

她受不了他男人,她感觉绝望像绳子在脖子上越勒越紧,他也不看看那一家不是盖起红砖贴瓷的房子,别人一夸几句就上头了,她就连夜回去,回去就下跪,抱着娃向父母下跪,泪涟涟的说,“不过了,不是当人的东西”,父母也跪下,地上有六条腿六个跪在硬硬地面上的膝盖,三张泪脸,“新时代了,咋不让离呢”,她再三磕头都不许,生米成熟饭,何况孩子都上初中了,离啥!丢不起人!就是头猪都得跟着过!他父亲的话硬硬的,脸上的神情就是一直以来的神情,她疑心父亲早料到这个情况。

孩子比同龄人的孩子小得多,倒是出落的好眉眼,“像他老舅家人呢”早先刚过百天的时候村人就指指点点地说,门口相好的妇人就走过去仔仔细细地看孩子的鼻子耳朵,还用手在小眼睛前头晃来晃去看孩子的反应,“真真的像他老舅家人呢。”,年龄大的人都见过娃老舅呢,“将来会出息的。”“总算有个出息的了”,村子毕竟不是光有盼人穷的人,也还是有慈眉善目的说好话的盼着人人都好的善人呢,”他们说的该不会假吧。”她偷偷地想,心里头却热烘烘的跳着,想象着儿子弥补他带给自己的绝望和灰暗,她想象儿子会好好上学,每一学期都是三好学生,家里墙上的奖状满满的都是,想到这些心里的灰暗就湿润了,落了种子,眨眼之间就开了带香的花瓣。

日子往前翻滚着,这孩子也滚着,爬着,接着直起身子,接着会跑了,原来还说08年奥运会很远呢,不成想这就到了,可是那又如何,他还是“越来越像他老舅家人了”,隔壁的老汉住着拐杖都挪不动步子了却还是坚信他的判断。

她也信这个,要不然她那会接着跟那“猪”过日子,为了孩子就愿意给他活脾气,你说饭闲了就加盐,你说被子没有铺展我就另铺,你说给羊只吃草不给吃麦麸就不吃,反正都依你,只是管孩子这事不依你,给孩子用好奶粉,穿好衣裳,说好话,惯着他,一心只爱孩子,一礼拜只让他动自己一次,揉自己一次,吃自己一次,多一次都不准。

也有准二次的时候,比如新年的前一天,必须做那事,他强烈要求的,“要不然放到明年了”,强词夺理的劲!不懂眉眼的熊样!她要求他过了初五就干活,否则不让他晚上压自己,那熊眉眼一个劲说着保证的话,还说用不了一分钟,亏他说得出来!就由他。有时候,他在上面呻吟着,她心里想着孩子的事,该补课了,别人家的孩子都补课呢!想到钱,下面就故意一紧,他一个颤抖就泄了气,滚落一边,死猪一样出气,呼吸,故意刺激她。她不生气,依旧想孩子的补课事情,想怎么把他挣的钱花掉,投资给教育,投资给未来。

心里其实早已经安排好他的活了,明天就让“猪”去愣娃家把干活的事定下来的,现在小工难寻给他叮咛说必须涨价,心里想着把狗熊的劲消耗消耗,反正不是个好货色!

“货色”依旧懒,干了二个月就回来,像他爷死都怕动弹,鞋带散了也不绑,大前门一天价开着,“又没有熊货”!村子里的老妇人背后说他爷的当初其实是说他,当然当着她的面说也就是羞辱她,说完用白眼珠撇她,她不指靠他,她现在把浑身的希望寄托给儿子,心里面有硬硬的柱子上面写着自己的心思,真的要指靠儿子,儿子像他老舅家,她记住这话,刻在肉里,挂在后脑勺上,挂在心尖尖上,走路一晃一晃的,心里舒服极了,想象着想着娃会成材,然后就成才了,她喜欢得不得了,而他对着她低眉顺眼完全服气了她对孩子的教育,然后在无数的梦里她不止一次喊出“终究脱了他祖祖辈辈骨子里的那张惜黄可怜皮!”的话语,因此再走在村子里还是扬着笑脸。

噩耗!绝对是噩耗!儿子成绩一直在倒退,像旧的黄铜锁子被那“货色”扔在猪圈旁边,那“货色”学人家要换了大门,换成朱漆的大门,锁子换成秘码锁,她的铜锁的颜色越来越暗,生出了锈来,那货色嫌锁子黄灿灿的像屎一样,还准备砸了铜锁玩呢,她一夜白头,第二天出了门村人以为她是她娘家妈呢。

没有人知道她黑了向儿子下跪了,她扑通一声跪下,膝盖骨响了一声像铜锁被那货色远远扔到干柴里的声音,“娃啊!”她欲哭无泪,可是儿子根本不看她,依旧在手机上打游戏玩,她“娃啊!”再叫了一声,一直都满怀希望呢,根本没有准备些眼泪,这一刻只是难过只是发出些哭泣的腔调,心里痛,血里钻了一根针一样,嗓子变细了,全身发轻像羽毛风一吹就能飞出院子,飞出屋子村子飞到河里。

她都想跳河呢,河不远,走不了几分钟,这几年没有跳河的人了,前几天他们还一起说这事呢,说多年了河水不见大涨,都奇怪这几年咋就没有人跳河寻死呢,都看着她的脸想要抠出答案,这一阵她觉得事出有因,她心里地震了一样,海啸一样,雷劈一样。

雷劈电闪的某日她走到河边,河边没有一个人啊,死都没有人拦自己啊,她觉得悲哀啊,她跪在河边,她想等一个人过来再死,等那人看见自己然后再往河里跳,她想象来人救了自己,自己感激他跟着他去了远方过日子,过好日子,过你情我愿的日子,可是没有人,鬼影都没有一个,只是闪电一茬一茬的像戕割着无动于衷的天空,雷声翻箱倒柜不想过日子一样,雷声就是败家子啊,他想到这两个男人,嘴里念叨着都是败家子啊,

她一身湿透回来了,见那“货色”坐在屋子里抽烟,就骂”“败家子,败家子”,儿子不在,在学校,她没有顾忌了就抓住他的脸骂,反正死都不怕了,把他脸抓的一条条血丝,他害怕了,滚着跑出去了。只留下她,只留下院子里密密麻麻的雨丝,天空上的闪电,闪电敲出的雷声。

雷声停住了,雨也停住了,他干干净净像贼一样回来了,看见她把脸洗净了,衣服也换了,才悄么声息地蹲在灶火口悄悄地通炉子,听见炉膛里有风的呼吸声音,悄么声息站起来揭开锅把里面的陈水倒掉,在龙头下接水,害怕有声音让水顺着盆的边沿溜,然后顺着锅的边沿继续溜,心里想着她爱吃什么,就是想不起来,想问有没有勇气问,就悄么声息叹息,自己把自己的嘴里的肉咬出血,不敢吐出,就咽下肚子。

她把所有的肚子里的骂人的话留在肚子里,她不会当面骂儿子的,一丁点都不会从嘴角露出来,晚上儿子回来,一见儿子不由自主就是“好我的娃啊!”她就说了这么一句,眼泪在眼眶打转,“咋了嘛!”她儿子真是像他一家子,那个口气那个眉眼那副嘴脸,再不是小时候的乖巧模样了,“好娃呢!”她肚子里憋着火当着儿子的面她把肚子里的火用唾沫扑灭了,出口还是“好哇呢”,“咋了嘛!”,儿子不准备上学了,想去西安打工,她心里想说的话有一吨重,就是没有办法说出,面前没有一个框框,没有一个坑能盛住她的话,“扑通”她跪下来,膝盖骨发出的声音有些闷,不再脆脆的,像一块木头碰在水泥墙上的声音,“你咋哩!”儿子吓得一哆嗦也跪下来了,她没有把那“货色”跪下来,可是把儿子跪下来了,她觉得心里难受啊,心碎了血喷了出去,现在心又冷的很,她浑身抖索像地震的时候摇晃的池水,剧烈的抖动让她看上去马上就会解体一样,“妈啊!”儿子吓傻了,“妈啊!”儿子真的吓傻了一样,她越来越冷,忽然就凝固了,一阵冰冷的潮水涌了过去一样,水凝固成冰一样,儿子紧紧抓住她的肩膀,想要把她摇醒,把一块冰摇碎,把潮汐摇回来,“我错了!”她听见儿子的哭泣声,她的心又开始抽动起来。

门开了,他回来了,一身的泥土,今天他早早就出去寻活去了,像一一头雄狮出门了,他回来了看见了眼前的一幕,他轻轻说了一句“我明天还去。”像给她说,“你明天也去。”他对站起来的儿子说,“明天你去上学,把高中念出来再说!”

她走进了内屋,他听见她说“饭”,他知道她的意思,他伤透了她的心,现在她只愿意对他说一个字,他觉得他只配一个字,像牲口一样只配它的主人挥鞭时候说的一个字的口令。

第二天,她一大早起床扫门前院落,就看见那把铜锁,黄灿灿的,他擦亮了,他擦了一晚上,她知道的,他应该擦的,擦完了她就收起来,她从娘家带来的铜锁,她母亲希望她能锁住他,锁住日子,锁住所有对她不好的命运,锁住闪电和乌云,大半辈子过去了,如今这个“货色”终于知道把她心爱的东西仔仔细细擦亮,她想哭,一面扫地一面哭,眼泪像雨滴一颗颗落下来,她看见它们一颗颗一个挨着一个落下来,细细的声音落在水泥地上。

院子里的地面起沙不平了,她叫匠人来重新抹,她的男人挣了二个月的钱,回来就又变成狗熊一样了,她独自叫来抹灰匠人,为了让匠人把活做好,她给匠人做好饭,变着花样的好饭,夸匠人的手艺,“我还没有动弹呢,你就戴帽子了。”匠人嬉皮笑脸把油嘴抹了抹把油手相互搓了搓说,想拉她的手给她看相,她说干完活再说!匠人窃喜着仔仔细细地抹完,吃完饭了,天都黑了,她还是不让匠人看手相,匠人走的时候摸了一把她的手,手黏糊糊的,匠人出了门掏出手机看是煤的黑。

儿子到底还是停学了,还是去了西安,西安大的和海一样,一个高中文化程度的人落在西安转眼就不见了,也不说和谁去了,啥都不说,打电话也不接,发来短信说自己还活着,让他和她不要找,时候到了自然就回来了。

现在她偶尔还会陷入一种绝望之中,只不过没有过去那么强烈了。他干上俩个月就回来,她骂他,他已经习惯了,也不和她争执,扔了钱在桌子上就出去了,她也不再向他祈求什么,她决定不再向任何人祈求和跪下了,都是没有良心的人啊,她的下跪根本起不到她想要的结果,她也不再向父母下跪了,她现在很少说话,有了活她会出去挣钱,挣钱给自己攒下,她相信总有一天这对父子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向自己下跪,说自个想吃后悔药。她肯定有那么一天的,现在她要做的就是不言不语,如果他继续唠唠叨叨她会对他说,有本事出去找孩子去,或者到外面浪去吧。

她把锁子收起来放在板箱的底层,锁子什么东西也锁不住了,它只能够锁住自己的黄黄灿灿的颜色。

没有人再议论他们了,人们现在的话题都在拆迁的事上面,什么时候拆迁,拆迁了,一切问题都可能解决了,那些跑出门的儿子们都会回来,他也许会恢复到过去才结婚的样子,跟在她屁股后像被她用绳子牵着一样,晚上磨磨唧唧的拉大锯一样地不放过她,恳求她放他一马。

白了一半头发的她,而且那一半白头发都藏在看不见的黑发下面,大约已经过了大半辈子的她醒悟了一样,时常会长舒一口气,觉得摇摇欲坠的日子慢慢平稳下来,在这平稳之中偶尔会觉得有一丁点幸福,她就循着这一丁点幸福的感觉去想象却想象不出任何一丁点的新鲜,现在只有真实的阳光才是她热爱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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