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村庄里的雨
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每当城市下雨的时候,我的村庄却并没有下雨;相反,当我的村庄下起淋漓大雨的时候,那个远方的我借居的城市却晴空万里。
天空把雨分成两种类型下在不一样的两个地方, 就像把一份爱分成份量不等的两份悄悄地分给了两个背道而驰的人而不想为人所知。
现在,雨正落在村庄里,哔哩啪啦的,坐在房子里感觉到这村庄的雨果然异于城市的雨。
在屋子里,隔着窗玻璃,稍一伸头就可以看见雨丝的样子:雨丝从天空的大筛子里漏了出来,密密麻麻,不断线地垂下来,雨丝是斜斜的袅娜的样子,这是因为风在扶着雨丝,这是温柔的搀扶,村庄此刻安静得如同正在沉睡,是村庄的风不愿意让雨滴敲打地面产生的声响吵醒村庄的睡意,或者它这一扶,让雨声产生了一种令人迷醉的韵味。
风钻进雨丝的缝隙里,消除了雨原有的声音,因此现在人们听上去的并不是雨的声音,而是风和了雨后产生的声音,这声音是美妙的温柔的,像一个少女用白皙的手臂从河水里撩起一洼水,柔柔的洒了出去的声音。
我走出屋子,我想知道雨落在村庄里的更多的秘密和样子。
院子里都是雨水在奔跑,有些是直接从天空里落下的,有些是从屋檐上,跳水健将一样从瓦的尖嘴上跳下,那些细小浑圆的泡沫是雨的脚步扬起的灰尘。每家都是这个场景,雨水落在地上,从各家的下水管道也叫“出眼”的地方流出去,流在巷子里,在巷子里,他们汇合在一起成为更大更粗的一条血管,水流朝村庄的涝池流去,村庄有两个涝池,巨大的水袋一样,最近这两个水袋一直空着,从芒种时节就空着,像两个干瘪的乳房,夏天的火热让它的池底也干裂了,晚上连青蛙也没有一个在叫。现在好了, 从各家各户涌来的雨水兴奋地朝涝池跑去,我忽然记起我们曾经折起过许多纸船,放在水流中,然后赤脚跟着纸船跑,看它一路跌跌撞撞驶向涝池,看它噗通地跌进涝池,看它在涝池中打转儿,我们高兴地吼叫着,仿佛我们奔向了远方,来到了我们心仪的汪洋里。
如果雨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别怕,村庄还有两个巨大的“渗池”可以接纳泛滥的雨水,就像当我们在城市里忽然极其不安的时候,村庄这个巨大的词语会让我们内心安宁下来,仿佛它重新塞回给我们丢失的纯朴乐观和坚毅,让我们可以继续我们的生活。
我折回屋子,在屋子的角角落落里翻找纸片,纸片有的是,但这些纸存放的时间很久了,已经在安静的空气中氧化成没有筋道的废纸了。我感到失望,这些纸应该是它们原来的样子,新鲜的带有机器压过的灼热的味道,而翻动它的手是一双双幼小的手指,而不是现在的样子。可是,谁能阻拦得住时间像流沙一样对万物的侵蚀呢。
我只好站在屋檐下重新看着雨,真的竟然还有一些声音隐约传入耳朵,仰起头来,发现是雨滴在敲击屋瓦的声音,溅起的密密麻麻的小水柱,像孩子的小拳头在兴奋地挥舞。村庄的雨是称职的清洁工,正在洗去瓦上的浮尘,宛若正在清洗屋子的负重,清洗尘世无处不在的烦忧,它把村人骨子里的疲惫抽丝剥茧地提取走。想象雨后,屋瓦一定会焕然一新的,村庄也会换了容颜,太阳照在雨后的村庄身上,村庄一定会散发出古老而清新的光芒,那些雨后走出村庄的人会换了一副精精神神的模样。
我这样想着,心里热了起来 。我撑起一把很旧的伞,顺着楼梯走到屋顶 ,从屋顶轻易地看见周遭的一切,雨丝和风相互摩擦产生的蓝灰色的雾气把远处的庄稼地涂成了一副浓淡不匀的水墨丹青,再回头看村庄里各家的房子,房顶被雨水洗涤得闪闪发光,雨还不罢休,一遍遍地用风的抹布擦拭着它们,像要把岁月的留痕永远彻底地擦拭干净,像要把村庄擦拭成年轻时候的模样, 像要把往事从沉寂中打捞出来。
只看天气,看天空的表象你根本看不来时间是什么时候,仿佛白天融进了夜晚,或者是夜色提前走进了白昼,仿佛天地混沌,我们还没有苏醒。
巷道里没有一辆车,甚至没有一个人影,似乎不单村庄里的所有人都陷入沉默和睡意之中, 连所有的家畜也有了睡意,飞鸟无踪迹,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安卧在村庄废弃的某处,或者椽下的空隙?而这村庄上空低吟浅唱的雨,则只是充当了一个古老背影下的画外音而已。
我知道此刻的城市一定是阳光普照,街道上车水马龙,我知道如果有一个人,比如你,此刻正在城市之中,你一定想象不来我的村庄在雨中的景致,想象不来雨丝如何温柔地纠缠在风中,村庄如何在一种若梦若幻中裸露自己的坦诚和原始之美。
这时候,对面的烟囱冒出了浓烟,这被叫做炊烟的飘渺之物徐徐缓缓上升,它的腰身那么柔软,连雨也舍不得浇灭它,我想起母亲如果在世,一定会开始喊我不要乱跑准备吃饭了。可是,那个时候,我总是喜欢乱跑,喜欢看着母亲站在雨中茫然地使劲朝各个方向喊我。
我忽然发现自己流泪了,这泪水有别于雨水的冰凉,只是当它流出眼眶之后才变得比雨水更加冰冷。
更多的烟囱冒出了炊烟,就好像一列列火车正在启动,但是这些房屋不是列车,它没有打算疾驰而去的想法,它只是伸出柔弱的大手,像一种呼唤,上升,欲揽住一些事物,生拉活拽,欲叫回一些踟蹰的游子。最终,无论它像什么都将在雨中消散,成为空无。
雨一直在下,不远处的巷口忽然吹过来一阵风,呼啦啦把贴在路边墙上的花里胡哨的广告纸吹落在地,后面又是一阵风赶过来把这纸吹进了水流里。
然后,我听见发动机的声音,这声音打断了雨丝营造的氛围,甚至,雨也恐慌地要停了。
村庄困顿的梦也许就要醒了吧。
2院子里的麻雀
我正在院子里坐着,坐在一块木墩子上,木墩是一棵树上锯下来的一截。
我坐在这块木头墩子上,墩子的截面毛毛刺刺的,但我这样坐着感觉很舒服,我想我该不会坐在树木的年轮里吧,年轮似乎在动,在旋转,就像时间从我眼前走过,围着我,推搡着我。我确定时间是一位巨人,我小如侏儒,就像头顶的天空,正在大踏步走动,我只有仰望着它。
天空的颜色正一寸寸变化着,像有一位大师级的人在涂抹一副水墨画,把一张白纸涂抹成不俗的样子,手法老道而娴熟。
天空总是这么不急不慌,在早晨它晾晒出一匹光芒来照耀人世的一切。黄昏,它从人间,更切贴地说是从村庄收回它的光——这万倾千丈的布匹。
它在一点点收拾山河。脚步声、疲惫的心,这些都将被它收走。
就在这个时候,一群麻雀来了,叽叽喳喳来了,在飞过我的院子的上空就叽叽喳喳的叫,它们一定叽叽喳喳了一路的话,因此,在我听到这种热闹的声音的时候我没有突兀的异样感。它们飞过院子的时间很短,院子只有十一米宽,即使算上斜的那点长度,对于麻雀而言也不过多了一两秒而已。
麻雀的声音打碎了木墩子给我的感觉,我从被时间笼罩的状态出来了,就像麻雀从时间的幕帘穿过,打碎了时间的统治,幕帘晃动了一下,幕帘的玉质的珠子散落了几粒,叮叮当当的,时间就散开了,我从那位大师的神秘的涂抹中回过神来,这情景让我觉得就像麻雀成为了此刻的主角。
麻雀停在了后院和前院中间的隔墙上,因为有枣树的枝叶挡着些空间,麻雀的影子就虚虚实实的转换着,只有叫声尖细脆清地传出,还有它们翅膀扇动产生的声音。
可以肯定,这是一群快乐的单纯的麻雀,麻雀站成一排,大大小小的,一个大家庭的阵容,枣树的叶子抖动着,仿佛是麻雀们说话和动作的缘故。
忽然就来了一群麻雀,我白天不知道忙些什么,我去了地里,地里人少得可怜,路上没有人,我回到院子里,母亲在世的时候我喜欢和她说许多话,现在我更愿意相信自己在渐渐变成一个哑巴。我也没有顾得上看墙上是不是经常有这样一群麻雀存在,我根本就没有想过去看麻雀,多少事情堆积在生活的路途上,我承认我在城里的日子里就很少想到过麻雀或者母亲。
现在我承认我没有注意过墙上是不是有一溜厚厚的白色的麻雀的粪便和重重叠叠小树杈一样的脚印。想必麻雀是一直存在着的,一直在繁衍生息着,特别是疫情之间,村庄安静了,来来往往的活动少了,出去打鸟的人没有了,麻雀就觉得好时候来临了,因此,它们就大肆繁衍起后代来了,这样说来,一些事情正在代替另外一些事情在村庄里上演,我不敢确定我的猜测,确定这样的猜测让我难过。
无论无何,忽然就来了一群麻雀,一定是刚从田野里回来,田野有麦子,还有果树,但是这些一定不是麻雀的美食,麻雀喜欢在荒草里面找寻食物,在路边找寻食物,麻雀喜欢的东西就是自然的东西而已。现在,自然的东西越来越多了,比如,安静来了,荒废来了,迟暮来了,麻雀就是喜欢这些,就像我们喜欢原来村庄的真实一样,快乐一样,大家庭的气氛一样,喜欢万颗星辰摇动的夜晚一样。
我看着这群麻雀,它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像白亮的丝从夜色里抽了出来,天空亮堂了不少,头顶的云由刚才的黑色变成了白如棉花的颜色,村庄因此亮堂起来了,仿佛村庄正在翻身起床洗脸,它要开始劳作了。
麻雀打破了夏季夜晚徐缓降临的速度,打破了时间的秩序,它像一些细碎的多余出来的时间来到了院落,我记得过去夏天的时候这种场面经常会出现,我们在说话,我和母亲说话,我喜欢说幼稚的事情不切实际的事情,但是母亲默认了这一切,她只是笑着听我说所有的一切,而麻雀们在我们脚边跳来跳去也说个不停。
一群麻雀来了,就像带来了一群记忆,甚至就是一种活灵活现的记忆,如果可以这样称呼过去的话。也许,麻雀们时常这样来来往往,只是每一次我在村庄停留的时间太短没有发现而已。
当我再一次走进城市,沉溺在忙碌之中,会不会依旧忘记了麻雀的存在?
3车上的锤子
好几天巷子口的这辆车上都放着一把锤子。
第一天,我只看了它一眼,一把锤子,棱角反射着太阳光,我正要往麦地里走,我被它晃了几次眼。这辆车也不知道是谁的车,车的底盘挂着几根麦穗。多年都没有种麦子了,但是,我还是想去麦田看看去,想捡拾一些麦穗然后敲出麦子晒干了,我的想法很简单,我很久没有吃过真正的麦子粉了。
麦田已经空荡荡了,麦茬很高,甚至参差不齐,机器收割的麦田总是让人感觉不舒服,好像麦田被洗劫一空。
天边的上空,在麦收季节总是会出现大朵大朵的云,这些在南边天空里的云像天空种出的蘑菇,极快地生长着,仔细看云朵之中甚至有细细的闪电,像一些细细的棉线。
我有些害怕就朝回走了。
我又看见了那辆车上的锤子,锤子似乎被人转了方向,掉了个过,锤子反射着阳光的光芒,光芒好像跟着我,盯着我一样。
第二天我还想去麦地,我想捡拾一些麦穗回来,我准备了一个可以背在肩膀上的布包,如果在布包里装满草的话,整个形状就像一个金元宝,我打算用麦穗装满它,让它看上去像一个金元宝。
我又看见了那把锤子,天阴着,锤子没有光芒,锤子是黑色的,新鲜出炉的那种黑色,锤子的木把柄光滑,但是并不油亮。我不知道这是谁的车,也不知道这是谁的锤子。一把锤子,放在车后面的车厢里,安静地躺着,它本来想去干什么?最后它没有去干它想干的活,它呆在车厢里,躺着,荒度着日子。
我走到了麦地,麦地离村庄三里地远,麦地已经空无一人了,零星的果树的绿缓解了麦地的落寞和萧瑟的枯萎感,我开始低头捡拾麦穗。
机器收割过的麦田虽然看上去很乱,但是几乎是干净的,我扭头四下里看了看,发现一片麦茬整齐的麦地,麦地里有几行瘦小的果树苗子,我三脚两步就过去了,零星的遗落的麦子的确不少,我忙不迭地忙碌起来。
我背着沉甸甸的金元宝朝回走,路过那辆停在巷子口的小车 ,小车车厢里那把锤子还在,但是,此刻这把锤子是立起来的。锤子立了起来了?四周没有人,车座上也没人 。锤子立了起来,锤子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了。锤子准备出发了?
我感到惊奇,幻想让我警觉,同时让我兴奋。我想锤子是在慢慢变化着,锤子准备行动了。锤子会在什么事情上发挥自己的能力?锤子能干什么?
我想一探究竟,可是,布袋子里的麦穗感觉越来越重。
我决定先把麦穗送到家再说。
我一身轻松地朝锤子的位置走去。却发现锤子不见了,我环顾四周发现锤子立在不远处的二货家大门口,二货家大门开了一绺儿。我最近没有看见二货,这么说二货也从城里回来收麦了?
二货也不种麦很久了,听说二货在城里干得是砸墙的活路,这把锤子应该就是二货挣钱的工具。
我去推二货家的大门,大门吱哩哇啦地响,门后面的一个影子吓了我一跳,是个小孩,二货的小孩?二货生了二胎?小孩子有些惊恐不安地看着我,立正的姿势。
我喊,二货,二货。二货光着上身,大腹便便地出来了。
二货在屋子里对我说这把锤子的事情,他新买了一把锤子,反正得买,旧的已经不得劲了,他买了把轻一点的锤子,今年疫情让他歇到三四月份!二货说,他胖了十斤重,但是,原来的锤子掂起来却重了,他就去南关市场买了把新的。他原来打算买一把或者几把镰刀的,他和老板说起了闲话就忘记这事了,就这样他把新锤子带回来了。他不打算把锤子留在家里,家里用不上锤子,没有什么需要砸的,锤子是用来砸拆城市里的房子或者盖错了结构的房子的。
他的孩子看上了这把锤子,小家伙踅摸着把锤子从车厢里弄到院子里,锤子对他来说太重了,但是,小家伙似乎决意要把锤子弄回家里。二货也不知道他的用意,也许这只是小家伙的无意之举吧。
我走出门口的时候,锤子已经是倒在地上的姿势了,小家伙见我又立正起来,我把锤子扶起,准备把锤子拿进屋来,就在我脸上刚堆满笑容准备说叔叔帮你把锤子弄回家这句话的时候,小家伙扑过来推了我一把,我猝不及防地丢了锤子。
二货媳妇急急地出来说,哥,别管他,让他弄。小人想把锤子锁在屋子里不让二货下苦呢。
二货媳妇声音弱弱地说,情绪似乎有些低沉。
我没有在乎这件事,随后我回家把捡拾的麦穗用棒槌一一敲过,把麦子在屋顶晒干了,装在一个尿素袋子里,准备带到城里。在我坐在车里的时候我听人说起二货,说起他得了病干不了重活了。我的眼前再一次出现了二货孩子的身影:瘦小的他拖着那把锤子, 想把它拖回屋子, 锁在屋子里的画面。
我无意中看了看那袋蹲在角落里的麦子,觉得它那么地像一把大号的锤子,正沉重地面对着我和所有的去城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