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你说的那种美是一种别样的美,但是,我疑心你说的美是一种刺激和冒险,你并不知道美的内涵,美里面藏着的苦衷。
你从高山上下来,不光带来了你满腹的感叹,还有你早先时候就发在朋友圈的视频。那些视频我看过,是的,你站在黎明前的山顶,太阳即将从东方的云海里升起,画面里有许多城市里来的人,他们裹着大衣,据说那些大衣是租来的,我是说大衣究竟裹着一颗怎样的心啊。
也许,你在山上看到的的确是惊心动魄的景象,你瞬间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地步,这与你近几日的状态对比鲜明,这几日,你恢复到了你平时在城市里的状态。
可是,你所有的述说还是让我想起我村庄的日出,难道你没有想到这一点吗?是的,是我们的村庄的日出。你忘记了!一定是这样的,可是,每当有人,说起日出的景象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村庄的许多美好的事情,我发现村庄的日出一直刻在我的心底,它不是浮出,还是那么令人印象深刻。是的,我总是耿耿于怀于此,正如你说,我骨子里还是村庄的人。是啊,我所有的苦和狭隘的爱,奢侈的想象都和村庄有关,这你可能无法理解,因为你毕竟年轻。
这种日出的景象既使现在你回去的话也可以在村庄的黎明看得见。
你不信么?还是你根本觉得没有必要回去。可是,我想起此事却是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
也许就在昨天吧,我站在村庄的东头。不,我得慢慢告诉你,一开始是这样的:
我六点就起来了,我的父亲比我起得更早,他已经去了庄稼地里,在父亲眼里庄稼地总是有太多的吸引他的东西存在着,我不知道具体有什么吸引了他,让他一直钟爱着庄稼。而我偶尔回家,除过看望父亲,就是看看村庄的日出,我觉得只有村庄的日出让我激动不已,仿佛,这盛大的恢宏的场面出现后,村庄将迎来热烈非同寻常的局面,巷道里将出现许多的人们,鸡们将亮起嗓子高歌,牛们将踢踏踢踏走出院门哞哞地叫唤。
我出了院门,星光还在头顶,蓝色的天空像潮湿的大眼睛,通往沟边的小路两旁的草尖挂着露水,小路还是那么窄小,露水在晨曦的微光里发着晶莹剔透的光芒,多么像一滴滴眼泪。我用手碰了碰它们,随即我感到露水的冰冷已经浸入骨髓。
也就走上不到一百米,我来到了村庄东头的沟沿,东方远远的灰黑的黄土塬上有淡淡的橘红,回身看着村庄沉默平静,仿佛已经苏醒,又似乎还在沉睡。我站立的地方就是我经常欣赏村庄日出的地方,在我的脚下,延伸出去足有两千米距离的是著名的山(西)陕(西)大峡谷,对面的黄土高原就是山西的属地,黄河就在这开阔的河床里流淌,潮气所溢出的雾气弥漫了对岸的晋地,这让村庄的日出笼照在一片壮美的雾的海洋之中,这就好像此刻的我是站在群山之巅看日出东海。
眼前的雾气在飘动,黄河水的波光像银线闪烁不定 ,从空朦之中传来的鸟鸣回荡着一种只有仙境才能体会的声音,我也仿佛在动,可是我不能动,我动了就危险了,我感到我如此孤单和轻薄 ,并且我似乎被一种初现的橘红的光芒所吸引,仿佛我是一个脆弱的孩子,又仿佛将要喷吐而出的红日是一位伟大而温暖的母亲。
这种橘红在变化,在沉默中变化,没有人欢呼雀跃,甚至,此刻只有我一个人面对着村庄的日出。
橘红,深色的橘红,就像在血里加了一点黄色,就像太阳把海水溅起,海水折射出太阳的热情,这橘红扩大着自己的范围,从北到南无限地泼洒出去,那么匀称细密,仿佛两只修长轻薄的羽翼正在展开。
仔细看这薄薄的色彩又像涂着口红的唇,正在亲吻黎明的万物和身后的村庄。
大峡谷里的雾气也许受到了这双羽翼的扇动正在逃散,鸟鸣受到这带彩的双唇的热吻歌喉更加伶俐,黄河水露出它更多的绸缎,丝带一样的反光。
在太阳出来之前,这种橘红把它的光芒泼洒给竖立在它眼前的事物身上,我感觉我被镀上一层红铜,我想我一定与众不同,我回头看见我的村庄,我的临近沟边的村庄的墙壁都成了红铜的颜色,特别是那些土墙,斑驳陆离像从沉沙里剔除出的古董,那些红砖墙壁则像刚刚浇筑出的一件工艺品,那些树叶发出了金属一样的脆响,闪烁着火焰的光芒。
我忽然觉得悲从中来,我宁静的村庄,我在小的时候还梦想它会变得更大,我想着它会像金子一样发着诱人的光,而他的光芒会照亮它子子孙孙的路途。
而现在,镀上古铜色的村庄老了,像父亲一样老了,老得沉默寡言步履蹒跚。
日出还在进一步的呈现之中,太阳露出它的圆圆的肚皮,像一个从水里打捞处的金属球体,它黄色的液体火焰的内在令人动容,我像看到自己的内心一样,也许 ,这火焰的内在就是我们平时忽视的自己的内心吧,而这种内心只有在此时此刻才能够被我们看到,当太阳升高后这种波动的像血液的液体就像凝固一样消失了,也许,这正是村庄的日出与众不同的精彩和神秘所在。
太阳一点点拱出了它的全部,它橙黄橙黄,像数亿吨金子打磨的光盘,它照亮了包括河对岸的晋地的阴暗面,它像一个巨大的怀抱拥抱着所有的一切, 它同时像一个魔术师点化开万物的心窍。
我发现我不再身披古铜的色彩,村庄也不再身披古铜的色彩,所有的墙壁上涂上了一层金子的颜色,这种颜色就像从人的心底发出的渴望的颜色。
我身上暖意洋洋,我长出了一口气。天空的潮湿的蓝极快地朝远方洇开,一种温暖的气息正在驱逐潮气,太阳进入到白炽状态,村庄看上去清晰,充满着马上就要苏醒的气息。
回过神朝回走,我看见父亲背着一捆绿汪汪的草走了过来,他也不是古铜色的面孔了,他的脸朝向我,或者他是朝向这村庄的日出,不知道他是否也感受到了这金色的温暖。
伴随着太阳升高,清晰的开门声,机械的声音也活跃起来。
我知道,村庄开始了既是旧的更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