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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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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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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无语(散文)

一场初夏的雨把村庄洗得安静而清醒,把村庄洗的潮湿而孤独。

一场雨在村庄的清晨消失。天空像新生儿一样崭新,所有下在村庄的雨一滴也没有走失,而是变成了两滴浑浊的眼泪,被村庄的大手收藏在村南和村北的俩两个涝池里。

这两滴眼泪那么浑浊,盛在眼眶一样的涝池里,它那么的满溢,却已无法流出,在风吹之下,眨着微波一样的眼神,也许,它已经整夜未眠。

当太阳从我眼里升起,我站在屋顶,太阳从一片红纸一样的颜色变换成橘红,然后橘黄,最后像有人拿着太阳这枚镜子晃动,晃动中它发出灰金的光芒。村庄在这镜子的照射下潮气缓缓上升,村庄便笼罩在一片热蒸的气体当中。

这热蒸的感觉让人慌张,但是村庄无语,像一块沉重的木质架子车躺在大地上。零星的人们走出各自的门户,进而走出村庄,在同样沉默不语的地里无声地干活,所有的气息和声音都被土地的缝隙吞咽,吞没了声音的土地却更加无语。

乡亲们每一天都得给果树和庄稼打药,好像村庄遍体鳞伤,疾病缠身,好像只有这稀释后的剧毒才能让村庄不被百毒侵扰。

村庄因此从清晨便开始弥漫一种熟悉的苦涩药味,村庄开始有了跳动的喘息,仿佛村庄是在药力的作用下才开始苏醒。

一些像父亲一样的老人走进村庄外的荒地,那儿,荒草汲取了去岁荒草的营养和雨水的能量,开始肆无忌惮地生长,老人陷在荒草之中,裤子的膝盖部位已经湿透,布鞋沾满泥水,荒草的味道一溜溜被他提出来,连同荒草一同扔在地上,他的镰刀刃口涂满绿色的汁液,他的周身散发出荒草浓墨一样的味道。一些虫子从草中探头探脑地爬出,然后站在一个草尖上,抖落翅膀上残留的的水汽,悠然飞走。

没有谁站在高处替村庄说话和歌唱。我手搭凉棚,也只是看见村庄的局部,听见风在一片瓦上刮过的声音,看见偶尔从树叶的尖上闪过的碎光——像针刺后的疼痛。只有当村庄里有人逝去,才会听见有零星的哀乐或者高昂悲壮的秦腔响起,从村子中间蔓延到村外,又从村外低沉地荡回到村庄。让人不由得想到村庄的古老,村庄的历史和村庄的未来。

村庄没有争吵声,因为现在,在农村的生活中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私人恩怨了,我们现在不想和任何人争吵,我们没有了争吵的对象,或者那个对象很远,很模糊,无法确定它的身份。如果有不甘心的情绪,我们就会把想要发泄的争吵声隐藏在自己的心底,让它们同自己灵魂来争执,撕打。那一年几个兄弟相互争抢的那根木头还扔在一户人家门前,有人提起脚轻轻蹬一下木头,能感觉到它已经很轻了,已没有什么价值了。

有一头和过去岁月里一模一样的牛还在后院,它一直在吃草,当有生人走过来的时候,它看了一眼来人,然后继续吃草——白色的碎干麦草儿。它在吃草的同时,几乎也在一面排泄粪便,和尿液。牛被围在三面墙里,只有一个出口属于牛。牛没有叫唤,它只吃草,谁也看不出牛的悲喜,只有牛似乎永不停歇的吃草行为让人感到一些希望,仿佛牛正在以吃草预示着村庄还贮存有的力量。有时我想走近去抚摸牛,它却执拗地给我它的尖角,它的角小而短,灰白色有化石样的细纹,呈现出一种萎缩散架的势头。

村庄里,一棵棵大树最近忽然同时被伐掉,不知何故,电锯声像倾巢而出的狂蜂,树木倒下,空气中有扑闪扑闪的声音,村庄因树木的颤抖似乎忽地蜷缩了一下,村庄似乎因而亮堂了一些,但是同时,村庄露出它的硕大无比的沉默不语。

刚从城里回到家中的小两口子现在又准备开车回县城。他家院墙上立着的雀儿叽叽喳喳,兴奋不已,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挽留的叹息。

有村人在国外打工几年还没有归来;

有人得了重病躺在炕上不能动弹,伺候他的人在院子里来回走动;

父亲从前年开始一个人走路吃饭,母亲已经睡在了泥土里。

许多年长我的男人在村庄里照看庄稼,业余在村子里或者外村打工,他们的另外一半们集体外出打工,因为孩子们在城里上班,又非得在城市买房,因此他们每个人心里揣着巨石,脊背上背负太阳般的影子。

人们和村庄一样无语,即使在大白天碰面也无话可说,不说往事,不谈现在。一些知道村庄历史的老人坐在门口,嘴里喃喃自语。我走过落满太阳白斑的巷子,向他们点头,憨笑,张开发不出声音的嘴巴。

庄稼带来的希望其实只是像悬在头顶的魔术师而已,它会把什么样的收成给予我们?我无法预测。

时间像绳索,从种子下地的一刻起,我们就活在绳索之中,随着时间流逝,绳索松开成希望,或者越来越紧成为失望,这都是魔术师用魔杖来指定的结果。

太阳在村庄上空炙烤着大地。我现在在后院砍伐构树,在这不到二十五平米的地方,大约出现了上百棵构树,我必须挖掉它们,如果不这样,再过三个月,会出现几倍的构树,我的后院将无法行走,这些生长极快的树种极易生根发芽,可以轻松地从任何角落冒出来,它们的根密密麻麻令人恐惧,我所仅有的工具都被构树打败成了伤兵,我像一个战士,我的敌人是无用的构树和它想要营造的荒废。

我每一次回家,都陷入和荒废对决的不安中,在这中间,我们相对无语,我使用铁质的工具,构树使用它网一样的根。

黄昏用热烈的血红宣告一天的结尾,它无声的景象成为村庄在我心里内疚的表情。

也许在城市的一个角落,灯火辉煌,那些散步的村庄人们正在赞美这种通透的红,这种惨烈的美。

我在黄昏时分走在了去往城市的路上,在这几百米的通往公路的小路上,一只黑白相间花纹的大鸟企图袭击我。

我感到不妙,缩下了身子,捂着头,刚才它的翅膀几乎挨着我的脸,我不知道它为何如此。然后,我扭过头,看着它不甘心的徘徊的影子喊,哎,哎,哎。

我不知道我想说什么,那只鸟不鸣不叫在空中继续徘徊,企图再次袭击我。

我不敢再这样继续步行。我拦住一辆从村庄方向来的大卡车,车停了下来,司机是个年轻娃,他似乎认出了我,他叫我哥。我坐在车上想不出他是谁,他一口一个哥地问我去哪儿,我问过他的姓名还有他父亲的姓名才发现他应该管我叫叔,可我没有说破这种事情,我怕我一说破,他会不语,他会不再热情地叫我哥。

我问他干什么去了,他说送点东西。

我问,送什么东西?

他悄悄说,在城里拉了些垃圾倒在村边的沟里了。

我们没有再说其他的话,对于村庄我们没有共同语言,我敢肯定我们都对村庄都充满着疑虑,对于城市我们可能心酸大于内心的喜悦,我们因此保持着沉默。

后退的村庄在汽车的反光镜里抖动着,慢慢抖动成为天上的一些星星点点。

我们在震颤中走向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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