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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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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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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吃草(散文)

风朝天上就是刮不起来。

天上的云像一层层的石头片叠加着,把风压得很低,风就在低处刮。

风满里胡刮着。

碎草窝在一栋烂尾高楼一边的凹处,这里面到处都是风的声音。

碎草已经起身了,远看密密麻麻的,走近了看 ,还是密密麻麻的。在密密麻麻的碎草中间有三个软乎乎的白坨儿,那是三只羊,两只母羊,一只小羊,还有一个灰色的被丢弃的沙发,沙发背对着能看见它的人,沙发背上搭着一片不知道哪儿来的画布,画布上有一颗心,红红的,风一吹,心就扭曲了,风不停地吹,心就摇摇晃晃的动,像在跳。

羊在吃草呢。

一只母羊在吃草,地上都是鲜个盈盈的苜蓿草,绿得发黑,母羊吃的舒坦,吃的仔细,草发出柔弱的声音,咔嚓咔嚓的,不知道草幸福不?至少羊这阵是幸福的,羊用嘴揪草,揪得嘣嘣响,羊一步一步紧逼着草吃。

沙发忽然摇晃了一下,显然地面是不平的。一只人的脸转了过来,沙发扶手上的鞭子被他的动静弄掉了,掉在地上,鞭子梢像蛇尾巴一样缩了一下,消失在草丛里,鞭子不见了,鞭子上的痛也不见了。

那是放羊人,放羊人的脸还算周正,衣服有些宽大,从衣服旧的程度看得出他最近几年里正日日地瘦着,他的身体是虚弱的,也许是他只知道放羊的缘故,把一茬一茬的羊放肥了,自己却瘦得秕下去,苍老起来。他眼光瞅着走过来的人。小羊也看着来人。另外一只母羊躺着,嘴巴在动,上下颚错开地咀嚼着肚子里涌上来的草末末,嘴唇上挂着沫沫子,但没有滴下来。这只羊的羊奶子发红——粉红, 像这几天正开着的西府海棠花的色,奶子被羊自己的腿挤压得越发地胀,像灌满水的气球,十分惹眼。

小羊不吃草也不叫,小羊东看西看,风把小羊身上的羊毛吹得贴紧在身上,这让小羊看起来更小。放羊人看着来人,来人不知不觉就从城中来到此处,来人只觉得越过这栋高楼地势会开阔,开阔的地方适合打开自己,来人不知道自己这阵子被眼前的东西打开了没有。或者打开到什么程度。

放羊人看着来人的眼睛,来人的眼睛凉凉的 ,是风灌了进去,但这风纯净,没有渣滓。放羊人的眼睛无光 ,灰土灰土的,像羊的眼睛,眼珠子也有些凸起,眼睛里白的地方没有羊眼睛里白的地方更白而已。他灰黄色的衣服几乎融进沙发的颜色里,好像他就是一张沙发。来人不看放羊人的眼。

放羊人有着异于常人的孤独感,任何进入他视野的人都意味着一个异物。

羊在吃草,仔仔细细地吃草。羊在绳子的范围里吃草,如果不拴绳子,羊会一直吃到那栋烂尾楼的跟前,然后撩开蹄子,走进楼房里,顺着楼梯,爬上楼顶,然后,羊迷路了,走进了死胡同,弄不好,羊会走上绝路。所以,羊必须有绳子拴着才稳当,羊才是羊。

来人看着吃草的羊,羊吃得满足,令来人感觉到充实,像用镰刀收割丰满的麦子的感觉。

来人知道用镰刀收割麦子的感觉,可是,城里没有麦子,也没有镰刀。人往往在某些时候会特别想去畅畅亮亮地收割庄稼 ,比如在这次疫情之后。可是,城里没有麦子,城里很空。城里的时间被风吹得太紧飞逝得太快,时间总是忽就过去,来人觉得自己跟不上时间,来人觉得自己一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缺过了什么,他感到贫瘠在四周出现,双重的贫瘠。

城里没有麦子。城里的人一年四季都在收割着,来人不知道自己收割了什么,好像他也握着什么,但是,仔细看,两手空空,空得发酸发麻。

来人没有想到这儿如此荒废不堪,幸的是有羊,有放羊人,让这春天在这儿没有被白白浪费,幸有风,一遍遍清洗荒草的身体,唤醒荒草的残梦,幸有风吹一个裸露的红血一样的心跳动。

羊不知道饥饱一样吃草,羊肚子在噌噌变大,羊肚子塞满草,塞满它喜欢的草和喜欢它的草,但是,却只是草,草在羊眼里就是肉就是金子。

只有放羊人坐在破沙发上像坐在一个绑着自己的木头架子上,他甚至不如三只羊中间的任何一只羊。羊卧在地上,草地是它的,能把自己吃肥的草是它的,似乎这儿整个都是它的。连放羊人都是它的,是它在放这个人。

这个人现在没有一点的属于自己的土地,但是羊有!任何荒费的地方,哪怕一个小坑都是羊的,羊会把自己的头放进去,嗅觉放进去,蹄子放进去,把自己的神放进去。

放羊人现在有一只沙发,很明显这只沙发是被风吹到这儿来的,滴水穿石,屎巴牛滚牛粪蛋,风就这样把一只沙发吹到这儿,城里不需要旧沙发,城里日日崭新崭新的,锣鼓喧天的。旧沙发就是破烂儿,适合自暴自弃自行了断自己,适合远遁。

放羊人感谢这个沙发,一辈子都没有过这种场景:自己坐着沙发放羊。如果有太阳多好,自己会犯迷糊,在沙发上窝一觉,窝得胃空荡荡的,空成两张皮。

今天天特别不好,一早上羊就在羊圈里叫放羊人的名字去放它们去,咩咩咩地叫,放羊人就起来了,显然羊把咩咩咩当做放羊人的名字了。其实不该叫的。羊叫了就说明羊同情放羊人。羊叫醒放羊人,意思是走,放我去也放你去!

日子只有放起来才流动起来,不然,放羊人就会觉得被什么东西囚禁了起来。院子空空荡荡的,儿女们都忙各自的事情去了,他只有放羊,就这还是儿子想出来的好主意呢。

也只有如此了。放羊人在放羊的过程中让自己的生活运动起来,充实起来,放起来。

放羊人把羊每一年都放在这个坑里边,这坑有各种各样的草,一到秋天,还会结出各种各样的果实,有黑的有红的。那个时候,放羊人就会被淹没在草丛里,只有羊有时候会咩咩咩地叫他,怕他消失了一样。

放羊人不知不觉中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一只衰老的羊了,而羊成了放羊人,羊越来越活道。

放羊人忽然扭动着站了起来,仿佛沙发是一摊泥黏着他,他挣扎着往起挺身子。来人看见他是一个跛脚的人,而且跛的相当厉害,像跛了一辈子一样,跛的很重,跛的需要你哭。

放羊人似乎走了两步,他摇摇晃晃的,让这个草坑看起来也在跟着摇晃一样。

来人慌忙走远,走到一处高处,回头看见羊还是三个软乎乎的小白坨儿,放羊人则像一截枯木杵在地里,吃草的羊一直在吃草,仿佛追着春天,吃春天一般。

城市像一堆竖着的参差不齐的铁器,灰灰地凝在不远处,和羊形成了强烈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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