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一直在下,我决定非得去雨中一走。
很早在村子里的时候,碰见下雨又不上学的天气,我早晨会不着急起来,躲在被窝里或者被衣靠在墙上发呆,听雨声。
雨声和我隔着一层雪白的窗户纸,因为雨点很密,风在突出的檐下呆立,有时候也有燕子或者麻雀飞过来的忽闪之声,大约因此搅动了檐下无处可去的风,风便骚动起来,窗户纸像肚皮一鼓一鼓的动,在这一鼓一鼓之中,我听见雨声像风中的歌声一样荡漾着,发出唰唰的声音宛如一只笔在一张大纸写字。
雨天的村子是安静的,院子是安静的,醒着的人好像也都是安静的。
母亲和我们已经把该收割的庄稼都收回来了 ,玉米已经剥了厚厚的壳,只留下最内层的几片,两个俩个的玉米对着绑了挂在檐下的铁丝上,让它慢慢地干透下去。芝麻也已经敲打的干干净净,只留下裂开的褐色的芝麻杆黑黑地靠在墙角,风从中间吹过,会带出来一些声音,像袖手的儿时的我们倚靠着教室的墙根晒日头,声音叽叽喳喳地谈论新奇的事情。谷子在白露时节也大都割了穗子,用布袋子绑在腰间一穗穗地收了,用架子车拽拉回来,然后父亲套上牛车去麦场碾了,如果打听到天气将要不好的话,还得抓紧了时间去晒,院子里撑起狼尾巴编的“席子”,席子底下是两条合适尺寸的木头椽,椽下两头是两个木凳,最上面是纺的棉布单子盛上微绿发黄色的谷子去晒,或者抢早在麦场做了记好,就可以在太阳升起空气里没有了潮气的当儿去扫净有些潮气的地面,倒了谷子,摊薄了去晒,晒干了收在房子里,把所有的庄稼整整齐齐摆弄好只有这样才会心安下来,接着,似乎就是等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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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想来想去就觉得雨是懂得人的心里的,人在雨的声音里舒展劳累的腰身,平静地呼吸。这么想着人便会再一次直起腰身让自己更舒服一些。雨还在响着,像噼里啪啦的火苗声音,在燃烧着。不是所有的禾草在秋天都到了它们收货的季节了吗,我就把下着的雨想象成它燃烧的过程,这雨的前身经过了无数次的蒸晒,然后升腾,在巨高的空中翻滚,碰撞,颜色忽明忽暗,遭遇时冷时热的摧残,终于在一个好时节后的一天结出晶莹剔透的果实,就是这雨滴,这样想来真是和庄稼地里的果实一模一样的经过了曲折的燃烧的结果。
我浑身因此而热了起来。
就像现在在城里,我遇见了连续几日的秋雨,同样在早晨,我宛如在村子里的时候想了许多,然后,所有的东西混合起来,我因此浑身热了起来,通和起来。
我决定非得去雨中一走。我弄不清楚我的真实的目的是什么,我只觉得我非走出这租住的院子,走到外面看看这雨中的城市。
首先迎面而来的是风和拌着风的雨丝落在脸上,裤腿被风吹起些许,一低头,风雨便往怀里钻,伞也因为刚擎到风雨中,左右摇摆了几下,接着我擎紧了雨伞的杆柄。脚边儿有些许灯笼树的花果已经变成了土黄色淹没在雨水中,接着走几步则看见那些花果发着些许绿,快要出巷道口,挨着路边的灯笼花一溜儿多起来,是青黄色,眼能够看见此刻的灯笼树像粗狂的笔一样在空中涂抹着,斜着看西北方向的天空,在阴云的浮皮上有一些白亮的云朵突起,如犬牙突兀,像一副险峻的水墨丹青。
大街上是嘈杂的,雨滴汇成的细水朝低处流去,在低处它们等待到更多伙伴,然后又朝更低处流去。我却愿意走在高处,高处没有水洼,但是高处走的人多,人太多了就拥挤起来,争吵起来,身体相互会碰触,这样我又愿意走在低处,低处只有雨水汇成的细流,它们朝低处流去,虽然在低处,可是,我感觉我还是逆着水流的方向行走着,逆着风走。
大街上的人不多,却在某个时候,比如某个巷口忽然拥挤了一批人,这一批人都似乎急着要通过这个巷口,这是普通的巷口,但是,大家都觉得自己必须比别人更应该先通过这个窄窄的巷口,这是客观存在的巷口,可是,对于人心却是另外一个巷口,人们非得在这儿争抢一番,比试一番,在挤挤攘攘之中,在彼此的白眼和不屑之中,过了巷口的人群忽然就散了,像被风吹开的落叶一样四散而逃,像一股烟,只剩下雨水,湿漉漉的雨水带走了人们的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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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此我走在路边儿的树下,国槐树下的水花比大街上的水花开得大些,也高些,噼里啪啦地像“铮铮”地开放的喇叭花,一朵一朵的败了又开,开了又败,很是好看。骑车人零零散散有几个,面目都是沉默的,似乎内心有东西憋着,我看他们一眼,他们只是走自己的路。我知道日子并没有因为雨而改变,雨甚至阻隔了我的出行,我难以出行,因此没有了收入,我这才发觉在城市的我在雨天竟然是毫无目的,似乎一年四季我都在耕耘也在随时收获,也不计算我收获了什么。忽然到了雨天,我清醒,同时也迷茫了,弄不清自己在整个秋天干了什么。
路沿石上面的车辆巨多,都安静地接受雨的敲打和述说,叮叮当当像乱鼓,和乱锣杂在一起。不像是享受的样子,而是被捶打,要被提醒,我抹去车玻璃上的雨水,看见模糊的变形的自己。
只有疯一样在街中间急行的车辆在演绎城市的节奏和欲望,它们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油鍋已经沸腾,像面饼投入油锅中正在被煎炸。车辆一辆接着一辆,不知道驶向哪儿,也不知道后面来的车辆从哪里而来。
我走到城市空旷的地方,看见城市上空的雨滴如箭矢,密密麻麻从看不见的窗口投向人间的低处,而我们无处躲藏。
天空积攒了众多的热情,而这热情不知何故幻化成为城市冰凉的雨滴,作为季节转换的佐证。是的,当热情的夏逝去,季节如同人生已悄然过半,风吹流年,惊不起一点飞鸿,我们安静如水向低处走去,而内心在时光中慢慢丰隆则成为我们最大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