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爷爷辈的人在村庄里还有几位吧,我这样猜测真是一种罪过。我在嘈杂的城市里忙着挣钱,不是挣和土地有关的钱,是挣和钢筋水泥有关的钱,城市到处是种房子的人,不管你看见他的时候他多么干净,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这个地方就好像一个百废待兴的地方,这个人他穿着工作服,看他的表情,他完全忘掉了自己,他完全忘掉了庄稼和村庄,在不同的地方,有人在很劲地挖坑,把坚硬的土地凿开,把里面的湿漉漉的好闻的土扔出去,倒在沟里,然后另外来了一些人,他们把钢筋种进去,这些钢筋扭着身子骨像铁麻花,然后,另外一些把这些成型的框架填充起来,一个些按揭贷款几十年的人们开始收获灰色的空壳,一般这个时候,他们会说,我好幸福啊,我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窝了。然后就有人找上门来要求改造这些空壳子,往空壳子里添置东西等等。我也在其中忙碌,忙碌着,头不停地磕地,膝盖不停地弯曲和打直,在这过程中我还要胡乱猜测关于村庄里爷爷辈人的事情,难道这个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肯定的吗?
村庄应该有一个或者数个很老的人活在村庄的某处,即便我已经深陷在城市的泥潭里也是这么认为的。老人家们所需求的很少,他们只是在某个特别的节气,比如清明,芒种,白露,秋分,才走出屋子,看看村庄的变化,他们一定会走出村庄,走到地头,甚至走进湿漉漉的庄稼地里捏一捏麦穗,把一颗麦穗揪下来,揉碎放在掌心, 吹一口气,把麦子的包衣和麦芒吹飞,看看掌心的有些发灰的麦粒,掂量着麦子的分量,把麦粒扔进嘴里,咀嚼品尝麦粒里的面的味道,接着,在环视一望无际的麦田的当儿,预测一下今夏麦子的收成,或者他们会抓住一颗包谷杆,把一双依然沉重的双脚从同样沉重的土地里拔出,抚摸着包谷壳的发涩的纹路 ,感受包谷的肥大,包谷的樱子上的黄色颗粒落在他们的头上像风吹来的问候之语。
爷爷辈的人是各走各的路的,他们肯定是约好一个时间段,从一个个相框里走出来,他们有办法这么干,仿佛他们怀揣奇异之术,他们走向各自的土地里,衣服是黑色的,在光天化日之下像一个个会移动的土坷垃。
这就是一些不明事理的人看到的,为什么许多挂在厅堂中央的黑边相框时常用报纸包裹着,而且背面朝外,而很少的时候才正面示人的原因。有谁敢否定没有这种可能—爷爷辈的人约好,他们把相框翻各个,精精神神地走出相框,把厅房的挂锁挑开,抽出大门上吱吱呀呀的硬木门闩走进无人的巷道呢。
爷爷辈的人算起来应该一百多岁了吧。一百来岁的人走在巷道里,着实让人惊诧不已,麻雀们会叽叽喳喳地叫,村庄会摇晃起来,风紧接着吆呼所有人出来吧,父亲辈的开始睁开模模糊糊的眼睛警觉起来 。
爷爷辈的人走出了相框,他们会叹息呢,屋子朽了,屋里见天了,天蓝得像锻打过一样坚硬,多少年都没有见过的野草挤出砖缝,一个个摇晃着头脑,好好的农具都失去光泽了,挂在檐下的铁丝上,它们身不由己地晃动,还有他们的老伙计,一把镰刀锈迹斑斑,像得了大病一样,镰刀把儿苍白,好像一个人失血过多,根本不像使用过的温润样子,铁锨铁橛的情况稍微好些,只是一个个样子不像庄稼人的朋友,身上还是树木本身的油脂光泽,像来庄稼人家里做客的客人 。铁质的部分被雨淋上一层薄锈,像心里的一层羞愧,牲口也不见一头,牲口槽干裂,栓牲口的木桩矮了许多,牲口的气息消失殆尽,一堆牛粪即使奏近鼻子也没有里了味道。爷爷辈的人在村庄里转悠了几个圈儿,也没有看见自己熟悉的一树一物,一些花树开得烂漫而安静,村庄寂静的程度让爷爷辈的人疑心自己走错了地方。
爷爷辈的人的叹息声是听不到的,即使他们骂几句“败家子”也没有一个人听得到,更不会感觉到脸红的。
春天的播种开始了,没有几个人在村庄的巷道里走动,涝池的栅栏密密麻麻,像一个关押空气的地方,池底是干枯的,路上也没有架子车上装着水桶来拉水的车子的车辙,巷道里,一滴水都没有洒在地上。随处可见的就木料,火烧过一样,它们在过去可是弟兄们争抢的财产,现在,只有一只鸟在上面站着,随时准备飞走。
爷爷辈的人顺着坚硬的平整的大路走出村庄,田野葱葱,庄稼地里听不见人和人的招呼声,庄稼们屏住呼吸,头顶偶尔有哪儿的飞机轰隆隆飞过,还有不少喜鹊像一块煤块一样飞来飞去。爷爷辈的慌了,就想骂自己的子孙们,爷爷辈的人连骂的对象也找不见,自己的儿子也老态龙钟了,手里捏着一个收音机模样的东西跟在屁股后面说,都在这里面哩!
爷爷辈的人从来没有用过这玩意儿。这东西里面有你认识的所有人。这句话简直令人惊诧,爷爷辈的人等儿子按了几个号码后才接过那玩意, 那玩意发出嘟嘟嘟的声音,不像敲门的声音,敲门的声音有木头的味道 ,倒像顿号,像顿脚的声音,爷爷辈的人等了好久也没有声音传出来,爷爷辈的问自己的儿子,儿子无可奈何啊,儿子脸上甚至有一丝笑意。
都这样哎。
爷爷辈的儿子轻描淡写地说。
反了啊!
爷爷辈的人胡子也要翘起来的样子。
都在城里挣钱哩,顾不得回来!
爷爷辈的想不通,钱成了吸铁石了不成,村子不要了?
你是奏啥吃的?你是揍啥吃的?
爷爷辈的人连续发问自己的儿子,儿子老了,儿子真的老了,老了就疲了,像一颗秋风之后的包谷杆一样软了,颜色灰不拉几的了。爷爷辈的人叹息一声接着咳嗽起来,要随时弯了下去,慢慢地弯了下去,爷爷辈的儿子感觉不妙,爷爷辈的人的身体整个弯了下去,不,勿应说是爷爷辈整个人的身体在朝下倒去,爷爷辈的人的儿子慌了 ,他感觉天在塌陷,自己的父亲在慢慢塌陷,像一块地下空了的土地在塌陷,他发现自己扶父亲的双手像打捞什么东西一样,但是,竹篮打水啊,自己的父亲的确消失了。
爷爷辈的儿子在村庄里走啊走地找寻自己的父亲,他碰见了几个同样年龄的人,他说,奇怪了,一开始在相框里,下来后就和我提要求,想和城里的孙子们说说话,就又不见了,跑回相框里了?
其他几个人都点头说,怪了,真是怪了,一样一样的。几个人又说,他刚走,刚才打不通的电话就回过来了,回话说刚才在电梯里,另外一个说,说刚才开着三轮送货哩,还有一个瓮声瓮气地说,正替老板收钱哩,剩下一个年轻的不高兴地说,正和人呕气被要求返工哩。
世事是挡不住的。爷爷辈人的儿子想吐些唾沫星子好让自己腿有些力气,可是,两片嘴唇什么也呸不出来了,就跺了下脚,朝挂有相框的自家屋子小跑而去。
2
父亲辈的人走在村庄里就好像走在一条自己开辟出来的路上一样自豪,脚步踏实,他们朝自己要去的地方走去,巷道两侧都是熟悉得不要不要的屋舍,如果有人问起这些屋舍的来龙去脉,他们就会拉着那人蹲在路边给他们说上十天十夜,说出这些屋舍的前世今生,说出某某某是怎么把这些房子一间一间撑起来的, 在这其中又发生了些什么你想不到的事情。
父亲辈的人腰身已经弯了一些,像一颗庄稼成熟了要弯,果实采摘后依然弯着,这颗庄稼的腰身再也直不起来了,岁月的重量都渗到骨头里 ,这多少有些悲伤,可是,父亲辈的人听见了这话就哈哈大笑,笑声把空气感染得晃动起来,连村庄本身也抖动起来,他们说,你这人净会说实话哩。一颗庄稼老了会融入它自己的脚下,这和人有什么区别吗?一个人,一个一辈子生活在村庄的人老在村庄的膝下这又有什么伤感的哩!
父亲辈的人豁达是出了名的,他们不像爷爷辈的人真正是受了一辈子的苦,爷爷辈的人把粮食当金子一样疼爱,父亲辈的人对待粮食就好像对待自己的父辈一样敬重,父亲辈的人一生是先苦后甜,苦是真苦啊,好像背负着整个村庄的土地,甜也是真的甜哩,好像这曾经被自己背负过的土地现在掉各个开始哄自己开心了,不说别的,政府一个月还发百十块钱,如果有个手艺的话,零花钱也是花不完的。
父亲辈的人没有事了就在村庄里走动,他们走动起来就好像是村庄的心开始跳动一样,每一天傍晚时分他们都要走动走动,好像不这样做,村庄就会在晚上失眠,不这样做,村庄上空的月亮的辉光就洒不他们的脚下。
父亲辈的人把脚步敲打得像榔头一样响,这样,村庄就以为有许多人在和自己说话了,许多人说话就是这样子的场景,村庄一激动,村庄心情就好多了,那一个人心情好了会睡不着呢!
父亲辈的人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城里忙碌 ,父亲辈的人知道这种忙碌是和种庄稼有区别的,他们的对象不再是不会说话的庄稼了,他们的对象是高楼,是高楼上的要命的风,是一个个刁钻的人,是一个个坑,父亲辈的人想起这些就觉得还是土地好啊,土地不说话,土地可靠,土地里你洒一粒汗都可以看见它浇灌的种子的芽儿。父亲辈的人中间有人去了城里,去了没有一段时间就回来了,回来的时候还穿着城里的衣服,第二天就把衣服换了,换成了有土地味道的衣服了。
父亲辈的人也想给孩子们帮一下忙,一些小忙。大忙帮不了了,几万块钱是拿不出来的,几万块钱得有多重啊,钱重到人背不动了就是坏事了 ,几百一千的他们还能拿出手。可是 孩子们不要他的钱。嫌少?还是?父亲辈的人狐疑起来,觉得自己无用了,就是混吃等死啊,父亲辈的人挖苦自己后又挖苦同龄人,他们相互挖苦,就好像这样做了,自己就被自己原谅,这样做了,他们就能继续用以前的姿态在村庄生活了。
父亲辈的人是孤单的,如果他们还有老伴,他们就活得滋润, 脸上就每一天都舒展着,因为,每一顿饭点都会有一个人在心里念叨自己,这念叨就好像是设定好的程序,父亲辈的人感觉到了的话就脚步加快,把村庄的巷道敲打得叮叮当当的响。父亲辈的人在七老八十的时候才活出了一种智者的状态,可惜,时间不能像拉一头牛一样地拉回来,能拉回来多好啊,把时光栓在槽头,给它喂草喂麦麸,把时光养得肥头大耳的。
父亲辈的人时常在心里念一个曲子,没有人知道这个曲子对应的字和句,他们天明的时候念叨,天黑的时候也念叨,梦里也念叨,村庄就是在这念叨里成了许多人心中的一个梗。
你如果说,你一天操心什么啊?
他们会说,操心多了去了。
3
我们还算得上是村庄的人吧!
我们也爱粮食,有时候生气了,也拿粮食撒气,但是,很快,我们就跑过去把扔出去的一小块馍捡回来,我们怕父亲或者爷爷骂我们。
小时候,我们村庄的角角落落跑过,就好像一只小动物,它要熟悉自己的处境,他知道他注定是村庄的人,他熟悉着村庄,好奇着村庄的一切,他翻过每一个无人的院落,他企图在里面找到关于村庄的来历,他爬过每一颗自认为村庄最高的树,他下河,在河水里企图得到流水的认可,他和河水比赛,看谁游得更远,他翻墙,就是想知道村庄的墙到底有多高,他偷地里的红薯妄想用指甲完整地掏出整个红苕,他被镰刀划伤,血把麦子染红,他被包谷杆绊倒,包谷杆们笑他的无能,他对着夜晚的村庄的黑影子哭泣,在空旷无人的田地里他遭遇漂泊大雨而感到无可奈何,就是这些行为和举动,我们这些还算村庄的人把原来很小的村庄的衣襟撑大了,包括它的范围,它的胸襟,多年以后,我们会这样想,村庄的脆弱是不是是注定的呢。
大了后,我们许多人从远处的村庄的学校回到了自己的村庄,既然我们如此熟悉村庄,既然村庄变大了,它就能够容纳得了我们,容纳得了我们的想法,我们婚姻我们的孩子吧。
我们谈对象,被介绍的对象也是附近村庄的人,好像村庄在拿各自的果实交换,村庄交换着手心里彼此的宝贝,同时接纳了别人的宝贝,村庄在交换中生长,就好像庄稼苗在一阵一阵的别人的风和自己的风的吹拂中成长起来一样。
我们还想着栽种各种果树,我们没有和土地商量,广播里面说种什么挣钱我们就种什么,广播说的东西每一年都在变化,我们就跟着变化,国光北斗富士,地膜覆盖渗灌等等,我们折腾土地同时折腾自己,但是,我们每天晚上都会回到村庄,我们心中开垦出了许多条路,而村庄的路是不变的,村庄以一种冷静的姿态看着荷锄而归的我们,我们回到家里的炕上,是土炕安抚了我们的躁动的心,是土地 用另外一种方式对我们说,来,到我怀里歇息歇息吧。接着,村庄牵出它的玩具—月亮的时候,我们也进入了梦乡。
我们在长大,以一种骚动不安的方式,谁也没有见过我们是这样长大的,我们见异思迁想入非非,谁也不知道这种长大意味着什么,谁也不清楚我们的前途和村庄的前途之间有多大的关联。
我们就这样在村庄和土地之间奔波了,这种奔跑的滋味和我们小时候感受到的是不同的,我们两条腿灌了铅一样地沉重。我们许多时候是两手空空归来,这个时候,父亲们问我们,咋样?还好吧!
爷爷辈的人问我们,还出去不?
事实上,土地给我们的少之又少,我们索要的太多,这让我们觉得土地给我们的爷爷辈和父亲辈,以及给予我们的都大同小异。
可是,我们骨子里是村庄的人,我们要走出去的脚步太急切了,我们拧痛自己胳膊上的肉才能感觉到走出去的确很有必要,我们被向往的风吹得很痛,我们挣脱村庄要出去了。
那个时候,城市才最像一个撂荒之地,相比较而言,我们把美丽的村庄抛弃了,把庄稼抛弃了,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在城市的每一户门口敲他们的门,问他们,你们需要我们吗?我们可以吃苦,可以砸墙,可以踩在摇摇晃晃的梯子上干活,雇佣我们是廉价的,我们可以先干活后付款,麦收的时候或者播种的时候再付款都不迟。
我们以这种身份在城市活着,我们的梦时常在村庄和庄稼地里奔跑。
我们被村庄上空的太阳照耀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城市的太阳又避而不见我们,我们相处的对象变成了一个个具体的人,他们是一个个极其不一样的人,他们吃公家饭,手指干净,衣服总是像新买的一样,他们花费很少的钱就可以让我们干完他们不会干不想干的活。可是,我们是兴奋的,我们从城市人的身上抠下来丁当作响的钱币而不是包谷棒子,我们的收入比父母在庄稼地里的收入高了,我们像鸟飞回来的时候叽叽喳喳的,我们是村庄的骄傲吗?我们看不起麦子了 进而我们,觉得粮食也就那么回事,只要有钱,哪儿买不来粮食。
我们的爱被证明是肤浅的,我们口口声声的乡愁是虚情假意,我们都是一群背叛村庄的人而已。爷爷辈是真正的爱着村庄的人,父亲辈的则是发誓要在土地里刨出金子的一代人,只有我们在村庄和城市之间穿梭,像一列无法停下选择的火车。
而我们的村庄啊,已经走过了它的春天夏天秋天,下一步,它真的将来迎接一场雪的覆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