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些灰蒙蒙。市场上人不多,空气凉爽像一条混浊的河流从不多的几个人面前朝远处流去。 三个西瓜摊相隔不远,中间隔着卖核桃的和卖南瓜的。三个西瓜摊的西瓜都放在农用车的车厢里,堆的高高的,显得卖自家地里核桃的和南瓜的摊位地位底下,显得那几个年龄偏大的人的卑怯得很。 那几个年龄偏大的的人不停的左右看,脖子因压抑而变得似乎僵硬。太阳像蛋慢慢从云层的肉中间往出挤,到底是伏天,天气瞬间热了起来,那几个坐在地上的人就坐在随身带来的小板凳上想招惹到一点点儿风。 卖西瓜的都不约而同站直了身子。一对一对的男女,车子左边是女人右边就是男人,要么车子左边是男人右边就是女人。西瓜滚园滚圆,花纹像豹纹,新鲜的豹纹刚刚从地里面朝上喷吐出来的样子,呆头呆脑的样子。 现在市场上的人还很少。 三个卖西瓜的都不看对方。看着眼前的窄窄的路,路面坑坑洼洼的,走过去的人不多,但是慢慢的不知不觉中走路的人变得多了起来,坑坑洼洼里面的灰尘飞了起来。 三个卖西瓜的都不再靠着车帮子,眼睛里都放出明亮的光,眼神朝人群扫射,像一根钓鱼的勾勾,谁的眼神刚好碰到卖西瓜的“勾勾”,卖西瓜的眼睛就立刻迷城一条缝儿,对着看他的人接喊:“甜的很,真的甜的很呢!” 今早上有些奇怪,没有风。俗语“晚立秋热的哭。”可是西瓜摊子前却没有一个人围过来。而日头像母老虎一样开始发威。 “人今天咋了?”,中间那对卖瓜的夫妻相互看了几眼,也不言语。男人嘴里的烟还没有抽完,他侧眼看右边新来的卖瓜人,新来的卖瓜人的瓜似乎也是新的,瓜皮绿意盎然像一个个的小豹子,新来的男人短袖也是新的,只是颜色是灰色的,短袖上有一个小口袋,口袋上沿画着一朵牡丹花,花很艳,他的脸黑里透红,方脸,大眼,关中人的标准模样,妻子廋小红衣服映衬下身材娇小玲珑,小嘴巴不说话,如果吆喝起“卖西瓜”的号子,应该有许多人奔过去买她的瓜,但是她不言语,好像要让自己的西瓜说话,一车的西瓜滚圆滚圆的像裸体的肉身,两个人看着中间的卖西瓜的不吆喝,自己也不动弹不去吆喝,仿佛都在等另外一拨人。可能存在另外一拨专门买西瓜的人吧,也许专门买西瓜的人比卖西瓜的还精明呢。这波人缓缓起床,缓缓走路,这拨人是真正的吃瓜群众。一个家庭总是有对西瓜了若指掌的一个成员。就是起床缓慢的那个人。就是说“让我买西瓜去,你们买不了西瓜的!”那个人。 右边卖西瓜的年龄最大,但是又有可能不是最大,只是脸上的皱纹深些,眼睛里的光干涩一些,仿佛生活这驾马车他驾驭太久而至身心过于劳顿。他的媳妇头发花白,她抚弄她的头发好几次了,仿佛她因为忙碌忘记给头发焗油了。前几天有顾客说她变老了,说这话的人是城里的老女人,老女人问“得是很辛苦吧!”,这情形显而易见的,她还要问!岂不是多余!卖西瓜的女人就说“劳的很!”再没有言语。昨天她依然没有顾得上去镇上的理发店焗油。她没有那么多精力了,男人还有精力,男人黑了还出去打牌,精力旺旺的,像如日中天的太阳。他饭量很大,肚子里能盛二斤面条和三瓶啤酒。她庆幸他娶了自己,和他结婚后男人的身体就越来越壮实,她呢,越来越廋小,但是她觉得自己廋的值。 男人此刻看了看天,当然是看太阳,太阳毒着呢,像用锯在锯人间,锯大地,锯片发烫锯声嗡嗡嗡像市场里面的声音。 这时候从右边远处走过来一个人,这个人头挺的高高的,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眼神含着些许笑意,他离老远就朝卖西瓜的摊位看去。 三个卖西瓜的凭借职业的习惯不同程度感受到了什么。皱纹深的稍了一眼媳妇,那女人立刻从车厢一角抱来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大西瓜,男人挥动长刀把西瓜切开,中间的卖西瓜的也在切西瓜,三个人都动起刀子,左边新来的切的最慢,小心的切,切成大块头,他听见另外两家都吆喝着“没有事,你吃,不买也能吃,瓜么,就是给人吃的东西么。”
新来的也这么说,男人边杀瓜边说,殷桃小口的女人两手捧着西瓜给人递。奇怪了,没有人接她递过来的瓜“不要钱,只管吃。”旁边卖自家核桃的见没有人吃新来人的西瓜站就忽的起来捧在双手里说:“我先尝尝。”连吃了两块才抹了嘴说“差不多甜。”。 另外两家卖西瓜的摊位前围了不少人,新来的看不见他们如何杀瓜,就看见一会儿人围上去挤成一个小堆,一会儿围成的堆朝外鼓起来像气球随着人的呼吸里里外外的伸缩。
果然有一拨买西瓜的人来了,要不然为什么那两个西瓜摊忽然之间就被围了起来,趁人不多新来的男人又准备杀一个瓜,他挑了一个自认为好的瓜,他拍打着西瓜,翻里过去的拍打西瓜,像给西瓜打招呼像敲西瓜家的门,西瓜家没有人,没有人应声,门声音嗡嗡嗡,他眼神露出满意的光,女人看见了男人的满意的眼神自己也心情舒畅,手脚轻快的抱了西瓜过来放在木板上让男人去切。他还是切的那么大,几个过路人涌过来接了西瓜就啃,嘴巴角上流着西瓜汁儿像下雨一样流,吃完了就说“一会儿就来啊。”,抽了三次抽纸擦嘴唇上的西瓜汁,汁子甜的发腻。
“咋样啊?”
男人的声音撵了一截距离地问吃瓜的人,只看见吃瓜人沟子肥硕地朝前摆动,五根指头伸出肩膀,脸也不迈过来,只丢出一句“美的很!”
怪了的事!
新来的杀了俩个西瓜,卖了一个西瓜!另外俩个卖西瓜的摊子前还是人山人海像是免费送人西瓜一般。
皱纹男人手脚麻利,女人手脚麻利,扯袋子的声音呲溜刺溜的,女人普通话不停的说,“慢走,明再来,老地方啊!”
中间的男人也手脚不停,杀瓜杀上瘾一般。仔细看,姿势有些像跳舞,浑身处在极其轻松舒坦的状态。滚圆的西瓜朝车箱里自动的滚动着,男人把每一个西瓜用手掌拍打着,像传递着一些暗语。就这俩家的生意火。
太阳继续朝人间的深处行走,像一把红红的烙铁,卖西瓜的人脸上都是汗,“甜的很甜的很呢”,他吆喝个不停歇。刀子很快,西瓜卖的也快。
俩个卖西瓜的男人的身形都有些飘飘然,似乎踩在棉花垛子上,踩在弹簧上,似乎有了一种魔力控制了他们的节奏了“过了这个点就不好卖了”他相信这个真理。
这阵子买西瓜的人都中了魔咒了。他相信这的确是无法解释的事情。就像被他敲过的每一个西瓜都出奇的甜和出奇的脆,出奇的砂一样。
新来的男人前胸后背都湿,有一阵子湿的像涂了一层霜,亮晶晶的,他的眼光盯着每一个过路人,两只手划拉着叫人来,“来来,先吃一块降降温!不要钱的”,路过的人侧着腰身,像谁用拳头朝他的肋骨下打去,他躲避着这男人的声音。新来的卖瓜人西瓜卖的缓慢,卖的吃力,女人脸上红扑扑的似乎心跳的厉害,嘴巴张了张,可能是口干舌燥的缘故,她没有说出任何话语。
夹在西瓜摊里的卖核桃的忽然站立起来,他刚才吃了新来的人的西瓜,可是他竟然吆喝起自己的核桃来了。他胸膛朝前挺起,核桃一整天都可以卖的,卖核桃的谁大声吆喝呢!卖西瓜的才可以吆喝啊。
女人终于也鼓起勇气来喊了,因为第一句喊出的声音太急而没有说利索,幸好没有人听见,新来的男人看了一眼自己的女人,表情有些怜爱。可他没有言传,他看着自己的女人。女人终于喊出了声音:“甜西瓜来了,塬上旱地的甜西瓜来了”
这声音让几个人停下了脚步,因为这声音与众不同,细脆没有半点儿娇柔造作。有一个人来了,因为天太热,那人看上去忽忽悠悠的,一会儿高大威猛一会儿矮了一截,那人手里提着半个大西瓜,就是先前第一个走进市场的买瓜男,他径直走到女人跟前,女人的喊声降了下来,代替的是女人的惊喜,她可能没有看见那人手里提着的西瓜,男人看见了,男人断定他不会再买西瓜了,那人眼光毒道一眼看出自己是新来的,男人觉得他看不起自己,所有根本没有看他。大个子走到女人跟前,指了指西瓜说了些什么,女人说了句“谢谢!”可是他没有买瓜,男人觉得不该说谢谢,尝了了自己西瓜的人都不说谢谢,不说一句谢谢扭屁股都走了呢。他觉得人太势利了,但是他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出错了。他觉得每个人都异常陌生。
他看不见另外俩个卖西瓜车子上的西瓜了,也就是说满满一车子西瓜卖的没有剩下多少了。
他看了看天觉得日头更加毒了,他甚至都想吃自己的西瓜呢。为什么不吃呢!没有人吃,就自己吃!捡好瓜吃,捡皮发黄,瓜把干了一半,拍上去声音像一面大鼓的西瓜吃!捡滚圆肚子的西瓜吃。
女人一直在拉他的胳膊,他正在杀一个好瓜,这个瓜拍上去有些发木像一个不语的智者,他准备杀了这个好瓜。妻子却拉他的胳膊,刀太快了,她拉自己的胳膊是对的,原先她着急了就拉自己的手,有一次就碰到了刀口,他很心疼她。他让她今后不管自己干什么只拉自己的胳膊或者掐自己的肉。现在她就掐了他的肉。他斜了身子上听了她说的话不住的点头。
他学着另外两家把西瓜切成薄薄的片儿,有手掌那么高。越薄越甜的。这是那位大个子刚才说的话。
女人又吆喝了起来。声音像一只鸟飞了出去,鸟是自由的,没有绳子绑它的腿或者羽毛。她的声音噗愣愣的欢快极了。
从左边走来了几个买瓜的人,那种眼光新来的男人现在也能看出来了,他觉得自己忽然成了老卖瓜人了。他随口一招呼,那几个人就走了过来,他们只看了看自己切开的薄片片瓜,也不品尝,就直接让男人“过秤。!”“多少钱?”“好!”只这几句话,就飘柔而去。
新来的男人忙了起来,感觉不到日头这一阵毒的肆无忌惮。地面上的蚂蚁都热死了呢,地面干燥的冒着烟尘。
等男人回头再去接妻子的瓜时发现妻子小声说,“没有了”。
他忽然醒了过来。他看了看四周,另外两家卖西瓜的男人也正看他,大家相视一笑。
中间夹着的卖核桃和卖青菜的忽然都站立起来。胸挺的笔直,嗓子里喊着:“核桃,塬上旱地的核桃!”。
“南瓜,塬上自家种的又大又甜的南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