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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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子扬一看到爷爷收藏室的那一块石头就幸福地想起月亮快圆时候的样子。
月亮泡在墨水一样的夜色里，月亮下端模糊 ，因此看上去像磨过的一片锋利的石头，孙子扬每一次看见月亮就不由自主会走进爷爷的收藏室，那块斑驳的石头被爷爷放在一个很大的玻璃框里，还上了锁子。
一块石头能值多钱啊，爷爷？孙子扬问过爷爷，爷爷说他，小屁孩问那么多干啥！
爷爷一直是很爱孙子扬的，自从爸爸和妈妈离婚后，爸爸消失了，妈妈则改嫁到别处，那个时候孙子扬正准备上小学。
爷爷把他转到当地最好的学校，全托的那种，爷爷不在乎钱，几十年的收藏经历他收入颇丰，但是，这种富裕的生活同时也毁了孙子扬的那个小家庭。
爷爷只需要卖掉任何一件藏品，其收入都够孙子扬小学六年的费用。
孙子扬现在已经十二岁了，十二岁他知道了许多关于爸爸妈妈的事情，但是，他没有向爷爷求证这些他了解的事情是否属实，比如爸爸赌博，最后因为欠债太多爷爷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妈妈撇下孙子扬去了南方。
爷爷从未过问过孙子扬对他爸爸妈妈的感受和看法。也许，爷爷是想让孙子扬彻底忘记他的爸爸妈妈，从而忘记一种痛苦，让痛苦的种子不能有在孙子扬内心扎下根的一丝机会吧。
小学六年，孙子扬没有见过爸爸妈妈。在假期，他才会回家和爷爷呆在一起。爷爷虽然还关心他，但是，他能感觉到这种关心比起从前记忆里的那行朦胧的关心已经没有多少感情在里面了。
爷爷的生活孙子扬大约也知道一二，奶奶五年前已经去世，爷爷身边不乏女人的身影，每当有电话响起的时候，孙子扬就会发现爷爷兴致很高，他喜欢和她们喝酒唱歌。孙子扬觉得他和爷爷的关系就是被这些和爷爷喝酒的女人破坏掉了，但是，他并没有恨那些给爷爷打电话的人。尤其是，当他想到天上的那个像石头一样的月亮的时候，他甚至没有任何不满或者怨气，而是心中充满一种渴望。
二零年，孙子扬和所有的同学一样过了一个巨长的假期，在这个假期里，他和爷爷的关系多少有一些改善，爷爷给他讲解了几乎他收藏室所有的宝物的来由（但是，他从来不说它们有多么值钱） ，在那些玉器古玩雕塑里面，孙子扬独独喜欢上了那件圈在和它自己体量有巨大反差的玻璃框里的石头。
爷爷说这是一件石器时代的古人类使用过的石头，唯独这件东西爷爷似乎知道的不多，或者他不愿意告诉孙子扬关于它的信息，他只说这块石头生活的年代距离现在有多么的远，他说的时候仿佛陷入一种温暖的回忆，仿佛这样子，他就能回到过去的某个时间段里一样。
孙子扬在学校里学过简单的历史，知道石器时代距今很远很远，那些古人类就是用这些简单的工具生活下来的，那些工具看上去简单，在现代人看来简直和废物一样，但是，那个时候，这些东西弥足珍贵甚至是传家之宝，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是活下来和活得幸福的保证。
孙子扬在封闭的那段时间除过上网课就是看这些宝贝，或者更准确地说看这块石头，他越看越觉得这块石头马上就要散开了，它是那么古老，一定像一块朽木一样了。
爷爷没有注意到孙子扬，孙子扬隔着玻璃看他收藏室最值钱的这件宝贝在他看来很正常，他习惯了孙子扬爬在玻璃框上一动不动的身影。
其实孙子扬在一动不动的时候想的是怎么弄到钥匙把那间宝贝拿在手里好好感觉一下的分量。
只要天空里有月亮，而且是像那块石头一样的月亮的时候，孙子扬就站在阳台上看月亮。月亮出现在阳台的时间也只有一个小时的功夫，然后，月亮就隐藏在对面的高楼后面，孙子扬想过下楼去看月亮，他试过一次，在地面上看到的月亮还没有他站在十楼的阳台看到的月亮更清晰，月亮在他的视线里逗留的时间更长。
爷爷是不管孙子扬在阳台干什么的，这样一个孩子心里有疾病是肯定的，只要不走极端不流露出来不好的情绪，爷爷就不会过多干预孙子扬的一切行为。爷爷甚至指着手机对孙子扬说，你看，爷爷玩QQ，玩微信，微博不比那些年轻人弱，子扬，你如果烦了也可以玩一下这些东西，不过，前提是作业必须做完。
孙子扬会玩爷爷说的这些东西，他没有告诉爷爷，他们班凡是有手机都会玩这些。他觉得这些东西没有意思，他的心好像很一直很冷，总是提不起和同学聊天的欲望，他喜欢沉默，如果有一个人和他同样喜欢用沉默这种方式来交朋友的话，他一定会十分高兴地表示同意，他想象他们两个沉默不语，安静地干着自己的事情，看着同一个宝贝，或者就像他现在的样子，看着天空的月亮，月亮像一块石器时代的石头在古老的天空里游荡，夜虽然又黑又厚，但是，锋利的月亮像一个巨大的兵器割开天空的黑暗，奋力朝自己的目标游去。
通过观察，孙子扬知道了爷爷那把自己渴望得到的钥匙放在什么地方。
爷爷最近又开始外出了，不是唱歌，而是去公园跳舞，孙子扬摇头表示自己才不出去呢。
孙子扬在爷爷前脚刚走就钻入爷爷的收藏室，在一个不起眼的插座跟前孙子扬站定了，掏出一个两块钱买的平头小起子，学着爷爷的样子敲开插座的面板，钥匙就出现在孙子扬眼前了。
孙子扬手捧这块很轻的石头，感觉到这块石头没有想象的神奇和分量，它的表面没有想象中多么光滑，石头的作为刃口的那端也是不平齐和锋利的。孙子扬觉得爷爷一定上当了。
这怎么会是一块石器时代的石头呢，这简直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在河滩上就可以捡到的石头而已。
孙子扬把这块石头拿到阳台上，举了起来，月亮此刻还在天上，孙子扬把石头举起来，看一眼石头看一眼月亮，石头不发光，月亮发着光，石头在自己的手里，月亮在天上，被握在夜色的大手。
孙子扬是想看到石头发出的光的，他想一块石器时代的石头应该会发光，它砍死了多少头野兽或者打败了多少敌人，石头里面一定有血有人的汗液浸在里面。
孙子扬让月亮的光芒照在石头上，他看着从石头上发射的光芒，他并没有看出什么异样来。
他想如果这是一块真的石器时代的石头的话，这石头应该与众不同才对啊。
孙子扬打开窗玻璃，他身高一米三，推开的窗户距离地面大约一米二左右，孙子扬右手伸出窗外，夜色的冰凉爬上了他的胳膊，也渗进了石头里面，一股凉意从石头里面穿过，然后孙子扬手心感觉到那种凉意，他打了个战栗，手一抖，石头掉了下去，孙子扬的脑门上吓出汗来，接着他听见啪的一声巨响，似乎还有火花溅出在眼皮底下忽闪了一下。
他这个时候不由自主朝月亮看去，他发现月亮忽然不见了，天黑极了，他感到恐惧，胳膊上都是汗了，然后，他冷静下来，再次看了看天上，发现月亮还在天上挂着。
他折回身想下楼去看看石头还在不在，当他走过爷爷的收藏室看见空着的玻璃框时候，他站住，然后看了看周围，最后他盯着一个角落里的一堆石头，这是爷爷前几天出去在河道捡的所谓奇石。
孙子扬走过去，蹲下来，仔仔细细地挑选，最后他拿起一块石头，在手里掂了掂，又把石头转了几个方向看了看，脸上露出喜悦之色。
在黑咕隆咚的楼下，孙子扬任何东西也没有找到，但是他闻到一种焦味，他又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月亮不见了，月亮的辉光从前面的高楼后面散成一片很淡的白光。
孙子杨转动钥匙的时候，爷爷拉开了门，爷爷看着孙子扬问，你去哪儿了？
孙子扬说，在楼下转了一会。
爷爷问孙子扬，是你爸爸回来过吗？
孙子扬说，没有啊。
爷爷说，那我为什么闻见了不一样的味道。
孙子扬没有说话而是低头回到自己的卧室。
爷爷第二天叫了个开锁的师傅更换了大门的锁子。
又过了几天，孙子扬准备开学了，爷爷叫住他说，我知道你爸回来过。他把我的那块石头换走了。
爷爷叹了口气说，你肯定知道现在里面的那块石头是一块假的石头。
孙子扬依旧不说话。
爷爷说，你最近很少看那块石头……我看在眼里……
孙子扬没有看爷爷的表情，他不想知道爷爷的表情是悲还是喜。
学校收假后，孙子扬如果想看月亮就会站在夜晚学校的操场中间，月亮挂在天上，像一块锋利的石头片，它依旧割着夜色的黑幕，轮回着自己的日常。
孙子扬喜欢这种还没有圆满的月亮。
孙子扬知道这个石器时代石头一样的月亮将陪伴自己一生，除过它，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做到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