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青青不知道郝巾巾和女儿早上准备去河滩放风筝去。
关青青已经上班了,初三就上班了,其实也可以说就没有放假,只是倒了个班而已。听起来你会觉得关青青的工作可能不差,其实,关青青就是一保安。
关青青接的刘帅杰的夜班,刘帅杰说关青青,今晚替我个班。
关青青说,今晚不是王汉卿的班吗?刘帅杰说,我欠王汉卿一个班,今晚你上,都欠到你跟前好算账。
关青青笑着说,得是又要弄那事,你不怕你媳妇发觉了和你离婚啊。
刘帅杰不以为然说,没有长三只眼敢弄那活。
刘帅杰把大檐帽稳稳地扔在墙上的挂钩上。刘帅杰在照镜子,带上鸭舌帽的他比不戴帽子要帅上一点。刘帅杰喜欢戴帽子是因为头发掉得太惨了。关青青提醒刘帅杰,身体可是自己的啊。
刘帅杰撇一眼关青青说,闲操心不是。
刘帅杰眼睛里有一种东西是关青青没有的,一种狠劲。关青青眼里就没有这种东西。与生俱来的吧。关青青觉得只有这种解释。这种解释让他变得心平气和。
刘帅杰欠关青青三个班,也就是一百八十块钱。顶班不是白顶,被顶班的人甘心情愿出费用的,刘帅杰就甘愿出费用,刘帅杰要干的事情一般都“紧山火”。
关青青喜欢顶班,工作又不累。
顶个班费球。两个人都这么认为。
赶紧走!关青青也想照镜子,把制式制服整理整理,帽子戴端正,不过再怎么他的眼睛里也没有刘帅杰的那种恨劲的光呢, 那是一种有点邪气的光。
刘帅杰挥手说,拜拜。关青青在后面小声说了一句,我觉得你还是别去了,小心栽跟头。关青青说完心里咯噔了一下,这话吓了他自己一跳。
刘帅杰听到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回头说关青青,别给我打电话烦我就行了。
关青青是有名的老好人,可是一个人如果把老好人这一个标签带回家里的话,这日子估计就过不成了。
郝巾巾现在感觉到这种窝囊的生活了。不,或者说她是一点点地感觉到这种难以忍受的生活了,这就像炖排骨,火不需要多大,一直开着,在慢火和不知不觉中忽然发现连骨头似乎都烂了。
郝巾巾现在觉得她和关青青的关系也熟了,熟透了。熟透了就可能啪地掉在地上,摔个稀巴烂,摔烂的东西看不清到底是什么,没有人愿意去拿手翻腾一下那家伙。郝巾巾就懒得招式关青青。
关青青不愿意日子甩个稀巴烂的,关青青或者是聪明之极的一个人或者就是本性使然。总之,不管郝巾巾这么想的,但不管她怎么对他冷脸色,关青青不吭气,不放手,这让郝巾巾是忍无可忍又不得不忍着。
越是这样,郝巾巾就越觉得自己太憋屈,越觉得和关青青散伙是一件紧迫的事情。
人往往会被自己的感觉所欺骗。觉得自己是对的,而且会在情感的刺激下加重这种判断,让不起眼的事情变大,变得自己无法承受。
关青青上班了,孩子还没有上学,郝巾巾也没有上班,疫情可能会让上班推迟。但是,她郝巾巾不会像手机信息里说的某些人被公司无缘无故辞退的。她对自己还是有自信的。因为她是那个本城最早的打字室里的老人手,无论打字速度和正确率都是杠杠的,她不担心这件事。还有一个原因就这个打字室的老板能览来干不完的活。当然在她心里最偏僻的角落里她也不担心关青青会被辞退,关青青!一个月不到两千块钱。以前他一直觉得关青青为这点工作而兢兢业业是无能和目光短浅的表现。再次也是因为没有遇见好的机遇,慢慢的她知道是关青青热爱这个工作,这当然谈不上他会被辞退。
她郝巾巾一个月五千块钱,她现在觉得关青青就是死心塌地而已,还有郝巾巾觉得虽然这多年关青青不再提二胎这个话了,但是骨子里谁知道他是不是还在为她生了个女娃而耿耿于怀呢。
郝巾巾记起去年的某天晚上关青青缠她。
再生个。
关青青的声音在郝巾巾听来就像求情,好像娃就在她肚子里关着,她拿着钥匙一样。
郝巾巾烦关青青的窝囊。特别是关青青说的替刘帅杰顶班的事。
刘帅杰每月得慰问一下他的相好,相好的男人工作得很远。刘帅杰一次通过网上上门给那女人修电认识的。关青青说起这些事像喝了高汤一样,唾沫星子乱飞。说实话郝巾巾在晚上的特殊情况下喜欢听关青青说这些话,关青青把这些话越说越熟练了。
刘帅杰说一个屋子一百块钱的费用,你是三室二厅一卫就算五百吧。女人让刘帅杰少算些,刘帅杰不愿意。刘帅杰看出这个家里的空落来。刘帅杰最后得到了双倍的报酬。每次关青青都会把刘帅杰说的和自己编的细节混在一起咬耳朵给郝巾巾,郝巾巾会在一阵无关痛痒的所谓兴奋后深深睡去。
醒来后的郝巾巾会被一种巨大的失落感控制,她想到关青青这窝囊废,每一次都是拿别人的破事给自己加油打劲,她对关青青的不满与日俱增,直到去年她干脆拒绝关青青的暗示,不堪的撩逗和毫无生机的对刘帅杰的陈芝麻烂谷子的风流事情的讲述。
郝巾巾不想这些了,想多了就越觉得离婚是当务之急。
郝巾巾和女儿吃了自己做的蛋糕,一个人喝了一袋袋装的热奶,然后简单收拾了一下下了楼。
郝巾巾在楼下等女儿,女儿比她事情还多。郝巾巾想着女儿也像关青青,女儿问她要不要给她爸说一声放风筝的事,郝巾巾喊,不要!女儿说,爸爸也喜欢放风筝呢。郝巾巾说,管他!
郝巾巾在楼下等到女儿,问女儿,你没有给你爸说吧?女儿说,没有。
两个人骑着单车出了门,朝河滩公园驶去。
河滩的风真好,天空的蓝色汁液饱满厚实。因为有风,郝巾巾觉得这种蓝色甚至是汹涌澎湃的。三月虽然还有一些凉意,但是这中午的风却足够温暖,空气含氧量充足,郝巾巾觉得这天气似乎也在为她着想,让她放松一下憋闷很久的心情。
郝巾巾和女儿仔仔细细地挑选了一个女儿喜欢的风筝。女儿喜欢卡通图案的,比如孙悟空机器猫啊。她本来想买一个大鲨鱼图案的,想了一下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有些莫名其妙,也许那些小青年买了还可以理解。大鲨鱼飞上天,所向披靡的意思吧。可是她郝巾巾把大鲨鱼放在天上,大鲨鱼在空中飞?这毕竟不可思议。郝巾巾觉得还是女儿的图案好些,一只卡通的蝴蝶,虽然不是多么的五彩斑斓但是也很醒目,蝴蝶的翅膀绿莹莹的。因为要飞到天空里,还是足够醒目些好。
郝巾巾要的是一千米的风筝线。女儿说三百米就够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放起来呢!
关青青不管这些。她觉得一千米好,她问有没有更长点的,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回答说,哪有那么长的风筝线,玩么,再长了,回不来了。老太太旁边的男人坐在轮椅上朝郝巾巾哼哧哼哧笑着,一股细细的有气无力的声音从他的嗓子里出来,好着哩。
郝巾巾觉得心里不舒服,满脸皱纹的女人说男人,哪有你的话,晒你的日头。
郝巾巾和女儿最后到另外一个看上去不怎么老的女人那儿买了风筝。
郝巾巾要的是一千米的风筝线。她约莫记起来她和关青青是结婚的时候或者是还没有孩子的时候,要么就是刚到城里的时候放过一次风筝。对,她想起来了就是刚到城里的时候,俩个人在公园放过一次风筝,那一次风筝就没有放起来,飞了二三十米就卡树上了,关青青要上树去摘风筝,他不让她上树,树是那种光杆杆的银杏树,危险。最后关青青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树上的风筝和她回去了。那阵子,她们打字室生意好得不得了,那次放风筝根本就没有影响她的心情。
现在想想,郝巾巾觉得,那一次放风筝也许就暗示了今后日子的结果。当然,那个时候她们两个还算关系比较好,她也没有想过以后的日子,都是走一步是一步的,走到现在忽然觉得走在一条别人给自己安排好的道上。她有过一丝恐惧,然后没有过一秒就释然了,如果真是这样从另一方面想不是挺好吗。
河滩的开阔地上不少人在放风筝,各式各样的风筝把头顶的一小片天空打扮得花花绿绿,花枝招展的,甚至比这慢慢懵懂起身的春天里的大地还缤纷诱人。
郝巾巾让女儿拉着放线的轮子,自己在后面拖着风筝,这个风筝还真的很大,挂在卖家的铁丝上还看不来大小,自己拿在手里贴着身体才发现她比自己还高还宽,她有一刻后悔买这么大。
风从东北方向吹来,天空里的风筝基本上都是朝西南方向飞去,然后被风筝线扯住,挂在天空里一样摇摇摆摆欲罢不能的样子。有的风筝会扯断风筝线乘机飞远了,放风筝的人就紧着撵,越过一两道坡度不大的小坡后就会失去风筝的目标,只能茫然地看来看去,不知道风筝究竟是飞上天还是落在某个墙角旮旯。
郝巾巾让女儿慢慢跑起来,女儿照着她说的跑,郝巾巾双手把风筝举着,一股很急的风钻到风筝的身子下面,风筝飞了起来,女儿惊叫着想继续跑,可是风筝摇摇晃晃就落下来,掉在枯草地上。
郝巾巾对女儿说,没事。咱们接着放。
不会放风筝的人也许还大有人在,因为,河滩那么多人,而天上的风筝并没有成比例的增多。郝巾巾并不关心这些,她也不去看别人怎么放,她觉得做好自己就行了,再说了,放风筝能有多难啊。一开始她接触电脑打字也很难啊,一分钟打几个字,十几个字,那个过程多难啊,现在想起来她觉得一切过去了的日子都是好日子,眼前的所有的日子都需要你忍耐再忍耐,这样才会成为下一个好日子。她觉得和关青青无论如何是要离婚的,她已经忍不了了。关青青现在在性别上是一个男人,除此之外,他就像旅馆的客人一样,或者说他和自己一样都是旅馆的客人,而女儿就像旅馆老板的一个宠物,他们俩个都爱这个宠物,但是这个宠物并不属于他们俩个中的任何一个人。
是的,女儿从来没有对他们俩个之间的关系给予关注或者表达过诸如此类的我们耳熟能详的让父母落泪的言语。她一直是安静地吃饭上学睡觉,不亲近关青青,似乎也不亲近郝巾巾。郝巾巾真的不知道女儿是怎么想的。她想也许是自己还没有完全表达出自己的想法的原因。她觉得这也好,她不知道一颗幼小的心被伤害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也不在知道事情发展的方向后她的心上会留下什么样的疤痕。
郝巾巾倒不是找下什么相好的了,没有,如果要找,她想找一个完美点的,不过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发现有完美的,有些人看上去像个君子,另外一面也许却更加龌龊,比如加他微信的某个公司的业务员,在微信里直接说想和她开房。
想啥呢!
女儿的埋怨声音让郝巾巾回过神来,她脸有些发烧,可能她想起了那个业务员的样子来了,那家伙还真的像某个影星呢,她记不住影星的名字。
再来一次啊,姑娘。
郝巾巾朝她的姑娘喊,风从脸颊吹过像光滑的大鱼在裸露的肌肤边游戏一样舒服。它们不停歇地游动并不是为了觅食,而可能是因为一个春天来临了,最主要的是它们可能不像人们会有许多的春天,它们也许只有少得可怜的一两个春天——这股风吹走了再来的风就不是原来的风了。
一股一股的风不歇气地吹,她不知道三月的风咋还这么多,吹也吹不完,这么温柔又这么柔软。平日里风给它的映像都是冷的面孔,夹着雨或者夹着雪片,或者和垃圾树叶纸片搅和在一起的印象。
郝巾巾双手举起风筝,她的两条胳膊撑开也没有风筝的翅膀宽。风筝下面有筋骨撑着,两根细细的塑料棍子,两只细细的棍子就可以让一个不可能飞起的轻飘飘的东西像样地飞起来。郝巾巾的注意力集中在了这个支撑物上面,她停顿了一下思绪,她想明白自己刚才想到了什么,她想再次回想一下刚才是什么让她自己的思绪停了下来。是的,撑起生活的也许就是很轻的一个念头。她又想到关青青,因而想把风筝赶紧放飞起来,这样好像她的希望也跟着飞了起来一样。
又跌了,你想什么呢?
女儿十二岁,她很可能已经能够看懂大人的某些心思了,只是她不说话。女儿在这种沉默的环境里也许学会读懂他们两个的眼睛里的意思了吧。她看着女儿渴望她重新举起风筝的眼神,那眼神今天格外空灵和无邪。
郝巾巾第三次举起风筝,把风筝高高地举在头顶,让风筝的头朝上稍微斜着,女儿把风筝线拉得很紧,只等着她松手。
郝巾巾觉得在她松手的时候,风小了许多,但是,还有风,风安静了许多,像被驯服了一样,不见了刚才那些大鱼一样的风,翻滚的风。
起啰。
郝巾巾觉得是自己说出的声音,但是又不像自己的声音。她记起关青青就是这种口音,每一次吃饭关青青都会说,起啰,就好像吃饭是什么大事一样,可是,随着女儿出生,郝巾巾再不要关青青吃饭时候说“起啰”这个词,她觉得日子并没有“起啰”。相反,那些比他们进城迟的人日子反而好许多,他们买了房子,小房子换成大房子,他们的日子才叫“起啰”呢。
那个时候,她还想着关青青可以反省自己,然后,辞职去干个挣钱的工作去,把日子也过得风风火火才是。可是,关青青依然陶醉在自己的工作中,按时下班按时上班,或者给有急事的人顶班。
她羡慕过别人,当时,她并不想离婚,她觉得关青青应该负起一家之主的责任来。
当郝巾巾知道,她再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让关青青清醒的时候,她想到散伙,离婚,也许只有这几个字能够敲响关青青的榆木脑袋。
接着她就和关青青开始了言语之战,一直到她感到无计可施的时候,才开始了现在这样的冷战。
啊,哦。
女儿嘴里发出不同的感叹词,风筝飞起来了。飞起来的风筝的确让人心旷神怡,即使它还没有飞到足够高的高度。但是,郝巾巾已经可以仰起头来看着她的风筝了,她觉得世事就是如此奇怪又正常,就是说你看别人放飞的风筝,即使它飞得足够高也没有多么高兴,而当自己的风筝哪怕飞上三层楼高自己也会兴奋得心砰砰跳,好像自己也跟着飞了起来。
风大了许多,风筝在天空里急促地摆动,女儿吓得把风筝线塞到郝巾巾手里。郝巾巾自己也没有把握能把风筝控制住。她接了风筝线,风筝线在手里前后左右地动,风筝呼地摆到左边,她拉一下风筝线,风筝呼地摆到右边。她试着从各个角度摆动风筝线,但是风筝还是那么躁动不安的样子,它好像要挣脱放风筝人的掌控。
女儿惊呆了一样看着风筝,她不知道妈妈能否控制住风筝,她捂着耳朵,好像这样心里的紧张就变小了,好像这样风筝就不会掉下来。
风好像是斜着朝上吹的,摇摇晃晃的风筝朝天空的深处飞去,风筝线趁得很紧,郝巾巾几乎是抱着轮子,她看上去那么慌张和无阻,刚才的兴奋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个时候的风筝好像不是朝天空飞去,反倒好像天空是一个深渊,风筝是朝悬崖里掉下去一样。风筝线轮像井绳坠着个重物骨碌碌地急促地响着。
郝巾巾身子骨打了个机灵,她觉得风筝像从她身体里抽走什么东西一样,她现在越来越轻也越来越空。她没有办法喊,也喊不出来,随着最后的一个轻微的解扣子一样的“嘭”的一挑的动作。她感觉到怀里空了,整个人都空了一样。风筝朝西南方向疾驰而去。她的怀里剩下一个轻飘飘的塑料线轱辘,一个令她失望的物体,她甚至朝后趔趄了一下。
关青青是在中午吃饭的时候看手机信息知道女儿放风筝去了,他不知道她们两个能不能把风筝放上天。
不过,有一刻他的身子骨抖了一下。关青青站了起来,走出保安室。
大街上不知名的树已经开花了。天空干干净净。关青青忽然看见个什么东西,不像飞机,胡乱地从头顶飞过。他觉得那东西肯定不是风筝。风筝飞不了那么高,那么远。
关青青折回身坐在保安的椅子上,他想打电话问一下女儿风筝放的怎么样,又忍住了,自己对自己说到明天再问吧。
然后,他想到刘帅杰,他想打个电话给刘帅杰,看看这家伙现在干什么。他喜欢在关键时候“骚扰”刘帅杰,刘帅杰没有接电话,没有接电话,这更激起关青青要打通刘帅杰电话的欲望。关青青索性把手机放在眼前的桌子,按了免提,继续拨号,电话终于接通了,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但不是刘帅杰,男人的声音和刘帅杰的声音雄厚程度差不多,只是比刘帅杰的声音更坚硬,听上去是愤怒的。
老子打断你的腿!
关青青站立起来,问,你是谁?
却没有人回答。
关青青在想“打断腿”这句话。难道是刘帅杰出事了?
关青青手机响了一声,他抓起手机,是女儿发来的信息:风筝放没了!
关青青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反而安稳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