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麦人也许在城市迷路了,一个人——一个衰老的男人,他站在路口,戴着草帽,穿着布鞋,一只手提着镰刀,一只手捏着一把捆麦的绳索,可能脊背有些发痒,就用镰刀的背刃来回摩挲脊背。
我没有迷路,我正在往年回家的路口等车。
昨晚我睡得较早,打算早起回家收麦,我想中年的自己现在的状态应该不错。
我在他不远处等车,只要方向一致,随便来一辆路过的车就可以把我运回家乡,这样我好去收麦。去年这时候我就在此等车,但是如果在等车的过程中我接到任何城里人要我干活的电话,我都会停止等车,我就临时决定不回去了。在城里挣钱相对容易,至于家乡的麦子,我打个电话,只需对父亲说,忙,回不来了。父亲会说,也好,麦子是越来不经收了,随你吧。
他擎着一把镰刀站在路边,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我看见早晨的黄日头被埋在云层的灰黑泥潭里,风呼呼地刮,几乎没有什么人在附近。空气有些微热,又干燥,我想咳嗽却咳嗽不出来,嘴巴有些干涩,这不知为何。
麦子应该熟了,可是为什么他举着镰刀站在路边——城市的路边,他转了一下身子,我看见他背部的草帽——新的草帽,即使没有太阳光的照射依然发出星星点点的白光,用麦秆编制的痕迹清晰可见。父亲曾经就有过这样一顶草帽,我曾经很是羡慕,父亲扬场的时候才戴它。我想平时戴着它去玩,去割草,父亲不允:“你将来会扬场了,就会有一顶新的草帽。”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扬场,我只是羡慕草帽,用麦秆编织的草帽,爷爷也有一顶,已经破烂不堪了,却舍不得扔,现在是父亲,我弄不清自己是否配拥有一顶草帽。我那时候小,无法想象未来的样子,甚至也不想拥有一顶帽子,拥有草帽意味着辛苦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成为一个农民”,我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成为什么,也许是农民吧,但是也说不定会是一个诗人,我只想当时戴着草帽去玩,去割草,在大太阳下走来走去地张扬。
这人周围没有人,可见一定是迷路了,或者是想在城市等一个雇佣他的人去割麦,说不定也有人雇佣他去收自家偏远地方的麦子,虽然据说方圆几十里都没有麦田了,但是说不定也有,有人一直在怀念收割麦田的日子,便在某处荒废之地种了麦子。现在我回忆起来那个时候的情景都是美好的,父亲就喜欢这种回忆,即使只有几分地的麦子需要收割,他也仔仔细细地磨镰,还去集会上买绳子之类农具。
这个迷路的收麦人是穿着布鞋的,新的布鞋,离远都可以看见他的布鞋的黑色条纹,硬硬梆梆的鞋底,手工做的,一定很舒服,一定是这样的,踩在地上的脚那么轻松。我穿着皮鞋,得不时提起脚让它在空中晃一晃,借以舒缓一下疲惫的被囚禁一般的酸痛感。他腰身有些佝偻,也许昨天就已经开始工作了,这佝偻已经成型了,我看不到它挺得很直的样子,似乎这样的弯着才很舒服,才可以等到一个雇佣他的人。
他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垂得那么舒展,细微的蓝色碎花,母亲就喜欢这种颜色的毛巾,每到收割季节就在集会上买几条用。毛巾垂得展展的,一定是因为湿漉漉的缘故。我瞅他,他回过神来瞅我,我不敢瞅他的脸,他的脸灰蒙蒙的看不大清楚,模糊,也不知何故如此。我不瞅他,就看天,天空空荡,可以承纳任何郁闷的事情,空中并没有雾霾和扬尘,高处的云层渐次像春天的冰层分化,成为许多层次,是的,春天融化的冰层:春水激荡,因而冰层破碎发出声音,也许天空太高,声音掉不下来,我只看见风起云涌的姿态。日头出现了,像新麦面摊成的圆溜溜的饼子,还没有抹油和上锅,白亮亮的,每年收麦的时候我们都做这类饼子,熟透的饼子我能吃三四个,就着又辣又香的面皮,吃得浑身舒服。白亮亮的日头被风越磨越白,还发出刺目的光芒。迷路的收麦人忽然挥动了几下镰刀,镰刀刃的光芒在空中闪了几闪,他好像在不由自主伸懒腰。他的背后是荒草丛生的地方,有一些女贞树杂在其中,他看着这一切,不知道在想什么。
天空在不经意间越来越蓝了 ,已经过了中午,我没有感觉到时间呼的逝去,那些泥潭一样的云,不知道消失在什么地方,太阳像一面镜子在晃动,无限制地飞翔、远去,把每个看它的人照得眼花花的,头晕晕乎乎的。
没有车辆驶来,我想起去年开车人的话,“TM的,收麦人越来越少了,”他在骂不回家的收麦人,我在此类人之中,我觉得他骂得对,但是他骂不醒所有的人们,车上的人听了都咧开嘴笑。这一车的人不见得都是回家收麦去的,许多人都是走亲戚串门消遣而已。日头以极快的速度向西方后退,我感到不可思议。昨天的时光不是这般模样的,我一整天在城市的高处干活:时间缓缓而行,从东北方向朝西南方向费力绕行,南面的楼房下的地方一开始是被太阳晒得发烧的场面,接着快到十二点,原来的地方就有了阴影,这阴影范围就此越来越大,直到黄昏和黑夜的来临,但是高处没有阴影,我们像麦子被晒着。
但是今天奇怪了,日头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向西方坠下,我听见收麦人在不远处吵了一声,“收麦了!”我的心慌慌的,为什么没有车路过此处?我朝收麦人走去,走动可以缓解焦虑,收麦人不见了,我看了看周围,收麦人在草丛里,他在用镰刀割那些无名野草,姿势是收麦的姿势,左手五指分开,尽量把多的草控制在左臂下,右手把镰刀极快地送出去,用力后拉,传出的声音生涩而粘连,许多草断断续续倒在左臂弯里,他把它们整齐地放在身后,像真的放一捆麦子,他的姿势太熟悉了,我疑心他是我的父亲,或者我的爷爷,也许就是我的父亲,可是,他为什么会拿着镰刀来到城市?他为什么要收割杂草?
他简直就是我的父亲!
黄昏了,日头像一块不完整的金子在泥潭一样的云层里沉沦,往泥潭里面掉落,那种金黄的面积越来越小,像美好的东西正在极速失去。落日紧接着沉入杜撰的看不见的大海了,溅起的辉煌的光芒映衬出山的黝黑的背影,“父亲。”我竟然叫出了声音,“哦。”他以父亲的声音接答,我喜极而泣,这个收麦人竟然是我的父亲!
我抽泣了起来,有人拉着我的手,我发觉我从梦中苏醒了过来。一缕阳光热热的照在了我干涸的身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