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的一切,王书记的心情再一次好了起来。
紧挨着沟沿的栏杆因为依势而建而显得逶迤,眼前的水流也是如此,水光细碎,柔和婉转。涌在身上的风似团团棉花,夹杂着春天的萌发的气息。
王书记戴着手套的手有些微出汗。
王书记看着这个观景阁一圈墙壁上雕刻上去的字画,想到自己这多年的书法练习,深感内疚,他为自己想到一个词语“一事无成”,这让他在俯瞰眼前的美景的时候感觉到一种空虚。
雕栏如画,王书记不自觉的手抚摸着一圈的栏杆。这些栏杆造型古朴,木纹外露,自然,又像一种安抚,这让他刚才的虚空的感觉稍微得到填补。
这次回来是堂弟盛情邀请的 ,只这么一个堂弟,堂弟也只他这么一个堂哥,两个人膝下也各一个独苗,更何况,人一生一次的婚姻大事哩。
王书记让媳妇照着这个思路想一想,媳妇说,想过了!去吧,去吧,咱妈可不能回去啊。
王书记心里说,我也心疼我妈哩。
媳妇瞅一眼憋着话的王书记,说,我又没有非要拦住你。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
王书记心里这样疑问,嘴里说,这是好事啊 ,有什么担心的!
媳妇说,我的意思是你去了少说些话。又补充了一句,说,言多必失。声调却是降着的。
堂弟前几年还时常和自己联系,问候一下,过得咋样啊?王书记会说,好着呢,书器,你也好吧。此后,两个人几乎不联系了。
又能说什么呢。王书记想,却没有对媳妇说这些话。媳妇避过王书记的妈的面说王书记, 书器这几年当村官当富了,想让你求他哩。王书记不高兴,说什么话呢 ,我求他?王书记心里有些婆烦,你往哪儿想哩!王书记的妈不像媳妇那看待问题,看人都爱走极端。王书记妈把亲戚之间的关系看得重,王书记妈的意思王书记能不知道,她想的是自己百年之后的事,总不能太冷清了,得把村庄里的亲戚关系处理好了。
这一次王书记妈也想回去,王书记没有答应,七十多岁了,他回去就可以代表他妈了。他妈叹了一口气说,老了老了。
王书记想到十几年前,不,甚至是二十几年前,堂弟的确穷,一打来电话不是娃开学了差一点没有学费,就是要种要收了,需要一点肥料农机钱。他也没有觉得什么,只这么一个堂弟 ,这堂弟也只他这么一个堂兄,两个孩子的名字也只差一个字,这关系多亲多近啊。况且啊…每一次媳妇不同意他汇款,他就说,况且啊…媳妇没有等他说完就说,况且,况且的,敲出鼓音了。然后,两个人都笑了。
媳妇是好女人哦,王书记也不知道自己在心里感慨多少次了。
不帮心里过不去啊,谁叫他王书记把事干到城里了,况且,王书记心里想又用上这个词了!况且,谁让他名字叫得这么气派:书记哩。他又想到媳妇的笑了。
可是,近几年堂弟电话少了,少得可怜,就好像谁把电话线掐断了一样。他给媳妇说这种话的时候觉得可怜两个字就是说的是自己。
堂弟当村官了,村官现在不得了了,王书记耳边的声音都是说“你弟现在是红人了。”
“你弟啊,比你强,强的不是一点啊!”人都是这么贱,王书记觉得甚至是所有人都这个样,瞅红灭黑的,贱!贱啊!他也没有觉得自己就不如谁了,过自己的日子怎么就非得和人比,不过,晚上独自一人端起茶杯一想,觉得这几年自己的经济情况也的确在下降 ,书记这名字和自己在单位的身份不配套啊,而且是极其不般配,新领导一来, 只要听说他叫王书记就不言语了, 沉思片刻说,叫老王吧,老哥,这多顺口啊。
王书记现在总是觉得自己撵不上什么东西了,单位就不用说了,现在的年轻人上进心都特别强烈,自己就知趣往后退,越往后退自己就觉得自己越多余。还有什么自己撵不上的东西?说是时间吗,谁的一天就和另外一个人的一天就多了两秒三秒了,总之是被看不见的东西甩开了的状况。朋友也越来越少,说是你老王的茶叶也不变一变,大红袍啊什么的,也上上啊,也不旅游,打牌,唱歌,上直播啊什么的,说你算完蛋了。怎么就完蛋了?搞那些玩意就是人了?又说屋子也不装修一下啊,马桶,智能的上上啊。仿佛,自己的家自己都做不了主一样。堂弟日子大概是好了许多吧,得了,想起来堂弟的名字好啊。王书记想,王书器,成器了?成器了!王书记想着就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的。
堂弟的电话终于来了 。
隆冬。
王书记觉得电话里面的气氛却热热闹闹。堂弟的问候声调都是婉转的,高调的,一股蒸汽,朝天花板上冲的样子。
哥,娃要结婚啊,你回来,吃席啊!哥,把我二妈也接回来,嫂子和娃都来,甭准备什么啊,什么都甭准备啊,哥。是下个星期天,阴历八月初八,对联不麻烦哥写了,挂了啊,哥。
挂了!不麻烦了!当哥的王书记觉得有些不甘,自己是说过好好编一副对联的,现在不需要了,也好。但是,王书记还是觉得堂弟挂电话有些过于早了,那么,他还想听书器说些什么,比如,农村现在的状况,脱贫的事情?
挂了就挂了吧,他这不是要回去吗,怕自己肚子里的问号拉不直?
想到这一点,王书记笑自己脑子不够用了。
老家说远不远,五百里路,搁过去一天到不了,现在,王书记开车,先一天油加满,天不亮,摸黑起,也不过五六个小时的时间而已。
王书记提前准备好了核酸报告,为防万一还让堂弟发来当地的防疫码 来扫,堂弟说,扫不扫无所谓,进村口说行门户就妥了。王书记是什么人,单位的人,硬要扫,扫出了绿码才把心妥妥放回腔子。
礼钱是备好的,多少本来也没有个定数,王书记一个月工资三千多一点,媳妇说,五百吧,王书记把心里想说的话咽了下去。能回去和堂弟见见面,把祝福带到,热热闹闹地,看着堂弟顺顺利利办完喜事,王主义本来想多随些,又想五百五百吧,村子里的行礼钱数应该不会大于这个数吧。
当然 ,还有一个王书记没有说出的心愿,当地政府在他们村沿建了个观光景点, 这个景点的核心是一个类似黄鹤楼一样的建筑,据说因为当地政府的宣传力度忒大,倒也吸引了来自周边的不少旅游客,这个景点对外的宣传点就是“小黄鹤楼”,据说里面有不少古代、现代的名人的题词,真假另外说。王书记是一名业余书法爱好者,”登楼而望远,把栏杆拍遍”,想起来就会有一种“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也”的自豪感觉。当然,媳妇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 媳妇无数次说过 ,假景点有什么意思啊!要看去武汉得了。王书记对媳妇这话不满 ,假的怎么了,只要建的足够细致,一样也可以让人“感慨系子”,再说,一百年后谁会否认它不是有一定的历史价值?
两个人每次针对这个话题的谈论结果都是不欢而散。王书记觉得媳妇就是看不起农村。农村富了不假,怎么就富了就又被说成是素质没有跟着提高呢。
王书记还没有进村就感觉到堂弟这婚事的喜庆了 ,每一个树杆上都贴着喜字,包括电线杆上也是如此,所有的下水道井篦子也是,王书记的车有人指挥着停在专门的地方。
哥,倒,倒,么事,倒。
指挥倒车的人王书记认得,原来也穷,现在变了,起码有眼色了,脸上和开花了一样,眼睛里漂着一层白花花的东西了。王书记心里想笑又笑不出来。停好车 ,那人殷勤地走在前面,哥,你弟的事大着哩,搁在位的时候,更大哩!
王书记只是笑,心里说,大?现在不是不让大摆筵席吗?到嘴边又咽下。
专人引导着王书记朝堂弟家走去,王书记心里说,我能不知道地方?虽然说家里没有什么人了,地方它能变?能跑了不成?专人也认得王书记,一口一个哥叫着,哥,你今个也是主角哩。又问,我婶没有回来,王书记说,没有,身体不咋好,坐不了车。专人把王书记领的是另外一个院落,另外紧挨着原来的巷新开的一条巷子,巷道十分宽阔,一家一家的门头赛过一家。王书记当然收到了热烈欢迎,堂弟媳妇身着喜气红装,满面春风,哥,哥叫得不亦乐乎 。大红灯笼高高挂,龙飞凤舞的金字对联。院子里铺着水磨石瓷砖,空着的一面墙是巨幅“富裕之路”的磁砖画,囍字间隔一米贴上一副,氛围喜庆,远远超过王书记的想象 ,另有专人招呼王书记 往一个小房间去休息,那人泼茶递烟,又是摆盐辣子醋等调味,又是招呼另外一个人端饭,王书记感动啊!多年不回来,乡情依旧啊!王书记感慨啊,乡村巨变啊!
专管招待人的这位,王书记也有印象,只是叫不出名字,不过,随问随话,倒也自热而然。
吃完饭,那人低声问王书记,哥,准备行多少礼啊?王书记愣了一下就笑了, 迎着那人的方向说,咱们这儿的行情是什么个样子?
那人说 ,能有什么行情啊?哥, 你今天也算是至亲哩 ,至亲在我们这儿可是不能太小气的。
王书记说,一千咋样 ?兄弟。
那人说,少了少了。
那人的脸色暗淡了下来,只说了一句,你慢慢喝茶吧,小心烫手啊,扭头就出去了。
王书记觉得这句话哪儿不对劲,过了一会 ,堂弟来了,堂弟说,哥,别听人胡说,行礼就是个意思,一会照你的意思行礼啊,别破费。
堂弟低头奏近王书记的脸,说,哥,兄弟不是以前的你兄弟了,哥,你不要管闲人说什么啊。
王书记呵呵着脸,看着堂弟走了,心里想自己到底行多少礼哩。
多亏王书记早有准备,多带了钱。账房人看了一眼王书记,头似乎摇了摇,王书记认不得这个人,这个人像谁他也想不起来,当然,这个人肯定和堂弟关系很好。
王书记随礼后,堂弟安排远道而来的所有亲属先吃饭,因为吃完饭他们要赶回去的,吃饭的人杂,王书记认不几个人,何况,多年没有回来,一轮酒过后,人的话就多了,一个人悄悄说,听说他堂哥行了三千块钱礼,你说这多小气啊,另外一个说,现在农村的礼啊比城市还重,不过,行礼就是你来我往的事情,他堂哥啊,白活这么大岁数啊。另外一个说,给我,哪里掏得出手。听说是“书记”哩。
王书记没有吃几口菜就离席了,心里不是个滋味,脸发烧浑身发冷。
离开席后,王书记就去了“小黄鹤楼”。
远远望去,小楼显得渺小,走近了,楼阁上的颜色便醒目了起来,雕梁画栋,站在楼阁大厅中央,头顶传来风铃的颤音,阳光从侧边的玻璃窗户投射来温暖的矩形光影穿过王书记的身体铺在地上,顺着旋转楼梯朝上走,寂静中好像在攀爬一座山峦,风大了一些,在这个二十多米高的建筑上,王书记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条熟悉的地方,而是一个初来的地方,比如大海,天涯海角之类的地方。
是的,村庄的确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整个村庄散发出的是富裕和整洁,人们的服饰也不是原来的朴实样子了,你甚至会觉得这个地方可以是另外任何一个你想象中的地方,可以是任何一个城市里面的小别墅群。村人的思维也越来越像像城里人的思维,王书记想起堂弟媳妇的眼神,堂弟媳妇一开始的眼神和笑脸就像一朵花一样,到礼单贴出来后,堂弟媳妇竟然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了 。王书记想起一进门堂弟媳妇向所有人介绍自己的夸张表情,好像他是一个成功人士,王书记很是歉意地向大家点头 ,他的点头被掌声掩盖了,大家用掌声表达对他低调的赞许。堂弟的屋子收拾得富丽堂皇,水磨石铺就的院落,瓷砖的缝隙也像城里一样做了美缝,院墙的巨幅墙画里面景色宜人,简直是真实的农家院落的再现,整个画面色彩艳丽,人物表情安详平和,整个画面所给予的寓意十分深远,只是和现实形成巨大反差。侄子的婚房里,欧式风格的墙布,布艺沙发,七十五英寸的弧形电视屏幕,闪烁不定漏油器,十二头的金色吊灯,下八,上四,吊顶一圈的射灯,一圈的三色光源灯带隐藏在圆形的造型里,多控开关,欧式床榻,但是,质地优良。王主义想起自己在城里的两居室,多年没有装修,媳妇埋怨他 ,可是儿子结婚、房贷以及婚礼钱花得自己几乎一贫如洗了,自己哪儿有余钱装修,他也知道媳妇只是想发泄一下情绪,发泄就发泄吧,谁让自己是男人哩。
王书记的目光伸到室外,一排的花岗岩护栏,宽敞的二级公路,篱笆墙围成的草坪 里面开着不多的黄色的花。
视线移到这高台之上,那些雕梁画栋十分的好看,名家字画特别吸引人,王书记觉得自己看过后忽然心里开窍了一样,特别想拿过一支笔去书写几笔,心情大好的王书记想起“拍遍栏杆”这个词句,就脱掉有些汗湿的手套,两只手不由得拍向那些栏杆,这一拍不要紧,那些栏杆都是水泥做的,外表刻着木质花纹,这一拍手疼得他呀地叫了一声。
就在这个时候,堂弟打来电话,问,你在哪儿啊?哥。吃好了没有啊?哥。你把兄弟担心的啊……
王书记摔着右手,吸了口气说,好了,好了,你把其他人招呼好就行,哥是自家人。
堂弟的口气在手机里是朝向各个方向的样子,说,哥, 你知道,县上来了几个人…好,慢走啊,…是…下班来的,不停就得回去呢,再见,再见…哥,你听着么?
王书记知道堂弟在和其他人打招呼,就说,哥理解。
堂弟说,哥,墙上的字写的很有意思的。
王书记说,是啊。
堂弟说,哥,那你慢慢欣赏啊。
王书记说,我是得好好欣赏欣赏。
王书记本来还想听到堂弟说你弟媳妇想给我二妈带几个花馍之类的话的,堂弟没有说这些话。
堂弟是真的富裕了!王书记这么一想,拍栏杆的手又痛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