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火山灰的影响,森林里的大象得走出森林了。王朗私信原来他们公益组织的头儿罗列,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那个领头的大象叫“爱西”,这名字是王朗起的,他忘记了当初起这个名字的想法,罗列追问他妻子是不是叫什么爱啥的,王朗没有回答。
三年前是他们公益组织救了爱西,当时它奄奄一息,一只本来就很短的象牙被挖去大半,他们救了它,并且给它安装了一对不锈钢的象牙,罗列说安装一对是为了好看。
按说现在法律严禁盗窃象牙,但是,那个人因为抑郁发疯了,他挖了个大坑做陷阱,困住了大象,用切割机窃取了一只象牙,没有想到他逃离的时候着急害怕,摩托车翻了个过,绑在后座的象牙砸下来,象牙尖刚巧戳进了他的脖子,电视里报道了这件可怕的事情,至于那个人如何抑郁,如何能够挖出那么大的一个大坑,据说电视台还在持续调查中。
爱西做到了一位首领该做的,王朗和罗列他们看着爱西和它的成员一块消失在了象林。
2
窗外灰蒙蒙的,王朗住的这间屋子的窗子很小,不像现在的新房子都设计有飘窗 。王朗媳妇住的那间通着阳台,视野比较开阔,她禁止王朗去阳台,王朗和妻子分居着,他们唯一的女儿明年将大学毕业,现在正在广州某医院实习。
王朗脸贴着玻璃朝外看,一只耳朵却注意着手机里可能传来的罗列发来的信息。
环境在恶化,这种恶化现在已经被人们习惯了,这是最可怕的。王朗总是感觉到有什么不明的威胁在身后向人们逼近,他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东西威胁着自己,或者说威胁着所有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们。
用他听到的他人转述过来的他妻子的话就是人“活得越来越不像人了”。
他不觉得这是单指他的话。
他们十二个人在罗列的领导下,完成了对爱西这头大象的救治。
在做完这件事情后,王朗他们的公益团队成员由最初的十二个人减少到三个人,用罗列的话说就是他们都是志愿者而已,能凭一时的心血来潮做了这么大的事情已经不错了,要所有人坚持下去是不可能的。
王朗对大象的前途还是十分担心的,他希望奇迹发生,让奇迹来挽救对大象的前途的担忧。从罗列的话里他判断出罗列已经厌倦了这种无用的事情。
罗列曾在群里嘲笑王朗的想法没有科学依据,大型动物的灭绝是任何人无法阻止的。王朗不这么认为,当大家都认为这种人为的悲剧是“必然”的话,更大的悲剧就不远了。
王朗知道祈祷不如实际的行动。
三年前他们也是提心吊胆,觉得要给大象安装人工象角是不可能的事,可在付出一番努力后,最后竟然解决了问题,听说还有为数不少的资金作为备用。在他们自以为同时治疗好了爱西的心灵上的疾病后,放归了爱西,在大象越过那座为阻止大象们进入居民区的壕沟后,他们听到长长的像山崩地裂的象群的声音。大象是有灵性的,这是它的灵性的语言展示,他们都把此理解为一种感激的表达,也许是“谢谢”,不知道会不会有像人们平时说的那种“后会有期”的味道,王朗相信大象的叫声中一定有此意味,因为他感觉到一种藏在不远处的不安的东西正蠢蠢欲动,而这种令人不安的东西让他觉得很有可能和爱西再次见面。王朗不知道这种东西具体是什么,但是他觉得大象的鸣叫中应该有这种意思——它的恐惧或者困惑。王朗想如果他是那头大象的话,会在叫声中附上一句话:也许不久我还需要你们人类的帮助。
这种想法让王朗回想到他的妻子,是她先说出分居这个话题的,因为在他们的孩子上大学后他们两个就没有共同话题了,在家庭生活中,他们两个彼此都不需要对方的任何付出,也不需要去共享彼此之间的所有琐碎事情,王朗不得不接受了这个建议,包括她提出其他细节方面的条条框框。
所以当王朗一想到“帮助”这两个字的时候,就想到他们之间的这种无欲无求的关系。
人们向大象挥手,王朗则举着信号接收器,耳机里传出的声音像爱西缓步行进途中的脚步声,噗通噗通噗通的,这声音缓慢而坚定,最后,消失在静寂之中。
离开这个叫象林的地方,他们在豪饮的庆贺之后,开始讨论众筹余下的款项如何处置,是分掉还是另做他用?
3
窗外的雾霭中化工厂的烟囱冒着滚滚白汽,像一层白色的粉末倾倒在灰色的画板上,但这却是一副毫无生机的画。
手机上关于象林北边的火山即将大幅度喷发的消息被人们添油加醋地转发着,听说有个别人已经逃到外地。混乱的信息就像大家都在一堵墙上描抹,这堵墙最后一定是面目全非,糟糕透顶,人们喜欢传播这种耸人听闻的消息,他们喜欢看见身边的其他人为这种恶果付出代价而不是自己,其实他们可能不知道自己也同样处在危险之中了。
人心惶惶,其实处在恶劣环境中的人们并没有多少行动,大家只是担心着并且把这种担心在心里发酵而已。因此,在送走爱西进入象林后,大多数人希望把这件事情完全了结掉,好像这样内心的担忧就会消失,眼不见为净。然后,投入到各自的生活中。毕竟,公益组织中不少人都有房贷和车贷。
在说出各人的意见后,大家都表现出无所谓的放松神情来。王朗知道每个人都有生活里的各种各样的事情需要处理。
罗列指着王朗说,你急什么啊!
也许,王朗不急,但是王朗还是说,咋能不急啊!这个时候,他一般会联想到他和妻子的关系。
只有罗列和王朗以及其他两个人不同意分掉余款的这种处理问题的方式。最后罗列的决定占了上风,因为他的嗓音大,身材高大魁梧,更因为他做事总是那么强势,大家习惯了他这种强势的性格。这种性格王朗也梦想能够拥有,他觉得这就是他碌碌无为没有幸福感的原因所在吧,如果他有这种性格,媳妇也许就不会和他分居 ,他也就不会把大量的精力投在公益的事情里,而是投入到经营中年的危机感中。
最后的决定是把余款用在建造一个大象的雕塑上面。地址是罗列他们小区外的活动广场,这个广场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美好生活广场”。
其余人的小区不是没有地方就是人们的素质还处在令人怀疑的阶段。罗列保证他们这个小区“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王朗本来想把自己的停车位让出来,可是,媳妇不同意这么干,她理由充足,她习惯了这个停车位,停其他地方她停不进去车。况且这么一个大家伙蹲在小区的公厕旁边毫无意义,是一种资源浪费。王朗自嘲地笑了笑,他不想和她分居下去,所以每当出现一个话题的时候,王朗总是会在她提出的异议的时候面带微笑,表示出屈服,他想得到她忽然表现出的某种过去经常出现的挑逗性质的笑容,这会让他男性的某种欲望像开水一般滚烫起来,甚至还会让他想起某类猴子们撅起屁股以示对猴王屈服的姿势。但是任何话题最后都会很快地不欢而散,像一碗水泼在干燥的地面上一样被蒸发或者吸收得无影无踪。妻子对王朗的妥协显示出鄙视和失望,王朗再一次对分居这种行为感到理所应当,并且提醒自己不要再抱有幻想。
4
罗列没有回复王朗,王朗在群里发的信息也没有人回复。
桌子上的相片上,王朗挺直腰杆站在雕塑一侧,左手扶着大象其中一根崭新的象牙,神情自然,眼光明亮,幸福和自豪感满溢。
大家最终同意了罗列的建议,罗列便忙着去和小区经理谈,和区上领导谈杂七杂八的事情。
爱谁谁谈去。
大伙那个时候已经叫不到一块说事情了。各人的心里想法都不言自明,这种无所谓的话也就不难理解。
有事在手机群里说呗。这话似乎是整个事情最后的一个句号而不是破折号。
罗列谈成了此事,他的谈判利器是“把爱西带回人们的美好生活里”,这句话像一个广告词,有爱有分量,也打动了那些一开始还毫不在乎的谈判对象。
接下来是罗列的事情了。罗列觉得他必须把这尊雕塑设计到完美的地步,他参考了世界各地的大象形象,聘请的设计师则是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不知道什么地方的男人,手指修长,活该是干艺术的料。据说他的雕塑手艺排列全国前十,以雕塑即将消失的事物为荣,比如北极熊,鲸鱼还有比手指头还小的某种飞鸟。王朗在百度里搜索过这位雕塑家,如果他要雕塑什么的话,就预兆着那种东西马上会消失,这让他的雕塑成为人们心中的梦想的化身。
所有人终于等到那一天了,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贵宾云集,大象雕塑披着大红绸缎。在领导尊贵的手揭开绸缎后,人们看见了一个无与伦比的雕塑,全身贴着亮晶晶的瓷片,俩个象角刺向天空,象鼻像一个感叹号或者像一个巨大的勾子,小尾巴翘起,这是一尊比真象更真的大象,令人难忘的大象,它足以让人忘记许多不愉快的事情。
王朗对雕塑家那天的一句话记忆犹新是他说“雕塑是可以散发出味道”。他觉得这话有些言过其实,王朗和众多的观众一样发出“哼哈”的嗡嗡笑声。
5
看着这张相片,当时的现场的情景还清晰如昨历历在目。
罗列没有回复他的信息,王朗不打算打他手机号码,王朗给他在短信里留言说,做事要对得起良心!就这几个字,这几个字在很早以前是具有相当的大的震撼力的,那个时候他们每个人都拿这句话鼓励自己。现在,多年都没有说过类似的话了,王朗不知道这几句还管用不。
火山灰持续爆发后,估计没有几个人会想起曾经的努力了。人们没有事的话都呆在屋子里,没有人围观这座雕塑了,它淹没在雾霭里,空气夹杂着苦涩的焦皮味道。人们都说这是从象林发出的一些动物的尸首的味道。火山冒出的烟灰不是多大,远远看去,像冒烟的烟囱,甚至还没有本市的化工厂的烟囱里排出的烟来得猛烈呢。
6
大街上现在人迹寥寥,人们的生活继续着,保险公司新开的“火山灰保险业务”马上就要展开了,王朗觉得这个业务怎么那么奇怪,好像一个人马上要掉下悬崖,这个时候他不是想办法自救而是想自己应该用什么姿势掉下去,应该在倒下去的地方铺上多少层柔弱的垫子。
庄稼现在是在工棚里生长并且成熟,蔬菜也是,日光有时候被一种特制的白帜灯泡的光源代替,配送东西的人也把自己包裹在专用的服饰和头盔里。行走在大街上再也见不到熟人了。王朗现在记忆里的朋友的面容都是好久以前的印象。
王朗的确不知道罗列的具体情况,自从雕塑树起后罗列就只在手机里出现了一两次,有人说罗列把不多的余款独吞了,大多数人对此保持了沉默。王朗熟悉的其他两个人私信王朗不要人云亦云。
当王朗有一次乘着群里人多说出必须让爱西它们走出象林的话后,没有人回复这句话。罗列不知道想说什么,王朗看见有一条他撤回去的消息。
王朗打算独自去看看爱西它们,至于是不是能够拯救它们,他在内心苦笑了一下。他没有责任和义务如此,他以此安抚自己的无力和孤单,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谁让接收器在他家里呢,王朗自嘲。其他两个人私信王朗,鼓励他战胜自己的心魔,王朗看不清他们两个的说这话的表情,但是他知道自己看到这句话已经笑出了声来。
王朗决定一个人去,他又不是没有去过,他准备好了一切装备,媳妇知道了什么似的,急急跑出来,在车后备箱多放了一瓶水,王朗摸着瓶子上的残留的媳妇手指温度,觉得身上暖和了不少,他不知道她的感觉是不是也是如此。后来王朗想可能是她想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决定要去,然后门口刚好有一瓶矿泉水,只此而已。
7
路过罗列小区的广场,王朗看见广场灰蒙蒙的,雕塑根本看不见,连隐隐约约都够不上。他走了过去,记得围着雕塑的是铺着鹅暖石的浅水环形水泊,鹅暖石是在象林挑拣来的,那些鹅暖石可能被爱西它们踩踏过,铺在这儿,一定有不一样的意义吧。他踩在石头上,很显然水已经干枯了,大象身上的瓷片割手,他把手放的更轻了一些,风吹日晒的许多瓷片都落得不知去向,翘起的尾巴只剩下半截,往下摸,另外一截还在耷拉着,鼻子倒是因为粗壮的原因没有被彻底弄断,水泥做的象牙还在,他摸了一下!好像原来断过,因为中间有几个接茬,都是一圈儿的茬。他没有惊奇,要人们改变自己的坏习惯很难,要他们的命也改变不了这些,而且,王朗相信这种坏习惯是能够遗传的。
王朗这趟的目的是看看,运气好的话碰见它们,最好的情况是见到它们并且它们都很好,理想的是爱西它们正准备向它们决定了的地方前进,越过这座城市,因为城市的西面还有一座山,山里有树有草,最大的问题是,它们能不能穿过这个城市,会不会被人伤害或者伤害人类。
壕沟近在眼前,看不见火山顶,只能看见高处的浓烟,看起来比化工厂的烟囱粗大了许多。
王朗打开接收器,带上耳机,右手举的很高,其实没有必要举那么高,此后他这么想过,因为,信号特别强烈,耳朵里的电磁声让他差一点把耳朵上的耳机线拉断了。
王朗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就好像你听到一个声音在你耳朵上喊了一声“喂”,拉的很长的那种。那人就在你身后。
现在正是这个情况,爱西和他的象群就在王朗身后,他敢保证,任何人看到这个场景都会吓得要死的,他感到一种极其强烈的渺小感,想到芝麻和西瓜,他就像那一粒芝麻,西瓜们如果朝他滚过来,有一种恐惧感从脚底下一下冒出来出现在他的头顶。
大象是有记忆的一种动物,而且它们极其温柔,王朗相信这个科学家们很早时候下的定义没有改变。它们没有动,好像等待他先放松下来,王朗放下接收器,收拢了接收器,接着取下耳机,他是下意识的,可能这样更显得坦诚布公吧。
爱西的鼻子摸上去是粗糙的,上面的毛发坚硬稀疏,像角颜色比过去淡了一些,角尖也没有那么锋利了,它肯定经历了许多,但是,它回来了,而且是一大家子人。
王朗想说些什么,可是这时候他说不出,他带着放毒口罩,说出来它们也听不懂。
现在王朗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它们看着王朗,他想让它们走走自己的路,以此判断他一开始的想法对否。
爱西他们都不动,他们对王朗的抚摸表示认可。足足有十分钟爱西用鼻子拉王朗的手,用鼻子把王朗朝他的小车那里推,他的眼睛里并没有王朗想象中的慌乱,好像告诉王朗,你走吧,我们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王朗钻进了小车,爱西叫了一声,王朗摁了一下喇叭,它再次叫了一声,王朗发动了小车。
王朗把车速保持三十码的速度前进,后面的象群像被他率领的一个大队伍。
王朗在车里打电话给罗列,请他无论无何得出来,他说在罗列的小区广场等他出来。
罗列还想问什么事,王朗说你过两个小时出来就知道了。
8
罗列看见大象后他的脸色很不高兴,他说王朗,你想把大象带到什么地方?王朗说,当然是带到远离火山的地方。王朗说,你有这个本事吗?公益组织已经解散了,你不是不知道,把自己的事情办好比什么都强。
刚才聚集在王朗和罗列身边的大象群忽然向广场的中心奔去。
罗列继续说王朗,你为什么叫我,我现在不想再管这些事情了,我准备搬到外地去,给你说实话吧,我的媳妇和孩子都反对我留在这儿。不过,你可能理解不了这些……
王朗说,我理解不了,也不想理解,你只管说现在咋办?你承诺过说万一大象呆不下去了,就想办法啊。
罗列说,我承诺的什么?对大象?现在这个情况,我们得顾自己,自然有它的法则,你以为我真的爱弄什么公益组织吗,我不是为了钱会弄那事,明说了,我是为了调动工作。
王朗听完这话觉得身子骨水浇了一样凉,他想骂罗列,他说,这么说你不准备帮忙了?
罗列说,我没有能力帮忙,其实,大象知道自己该到哪儿去!它们出发不是盲目的,我也知道它们到这儿也不是因为你,你没有必要让自己难堪,倒是你们保险公司的新产品如果需要帮忙,我可以帮忙给你推销。
就在这个时候,广场中央发出轰隆的坍塌声 ,两个人赶忙跑过去,灰蒙蒙的空气里,他们看见领头的大象爱西把大象雕塑推到在地,雕塑散开一地,大象肚子里是一堆疏松如土的物质,爱西大声叫着,仔细看爱西的那一对假的象牙也从原来的接茬处断开了,王朗拿起那对假的象牙,他觉得原来爱西剩下的象牙没有这么短啊,而且雕塑里面竟然没有几根支撑的钢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