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

昏头胀脑的刘敬神一到深更半夜就梦见自己失去了人形，成了一只自由的野兽。

他给刘棉绸——自己的卖文具用品的妻子说过这事，她笑话他说，什么烂梦，还当野兽，想吃人？你那样子！没有中奖吧？然后自言自语说，你能中奖！中个毛笔吧！刘棉绸一直想把文具生意最大，无奈这是一个利润很小的生意，她做不大，所以心气窝在肚子里，说出的话难免冲劲大。有时候她购进大量玩具，却不知道现在的玩具市场更新换代十分的快，即使贱卖也卖不了，她看见一些有钱人的孩子就鼓励他们大胆花钱，讽刺一些小气的孩子“涩皮（吝啬）！”下一步她打算购置一台在南方很受学生欢迎的微型玩具机放置在商店后面，还准备给一些资金雄厚的孩子办一个学生“VIP”卡。她根本没有时间做梦，现实的尖锐深入骨髓，梦太轻，一想到现实，梦境就像纸糊的鼓皮轻轻一敲就碎了。所以刘棉绸晚上一直都是在半梦半醒之中。对于刘敬神而言，到底刘棉绸是不是做梦或者做什么样的梦他无从知晓。

刘敬神最近一直在做自己成为野兽的梦。他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梦境，头一挨着枕头，就进入梦境。在梦境里，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兽，也许他有四个脚，獠牙，但是他不能够完全确认是这样的，他记得自己去摸过自己的脸，也看过自己的脚，好像也没有发现特别的异常，因为梦境里没有镜子，他无法确认梦里的自己是不是自己，但是，梦里的那个兽可以被自己主宰，比如他想怎么走路兽就按照他的意念走，他好像就藏在兽的肚子里指挥着兽，这说明兽就是他自己。

梦里的天空很高，如果想去天空看看大地的广阔，可以朝天空深处扔一根长绳子，穿过云朵的绳子一头弄个扣，另外一头穿过有扣的一头，使劲拉紧就妥了。然后就是攀爬，刘敬神是什么啊，是一只兽啊，兽似乎都善于攀爬， 刘敬神爬了上去，云朵像泥潭，并且摇晃不止，刘敬神受不了这份罪就又下来了。那些叫云石的云很重却落不下，可能是它们不想落下来，梦境中事物都有了生命，这种事情谁都无法左右，当然也无法解释。

天似乎一直是阴沉沉的，梦境中的天空如果是蓝格盈盈的话，刘敬神就会苏醒，也就是说梦境就碎了，这他同样无法解释。

从混沌的天空中飘落的雨滴倒是清晰，透亮、柔软，略带青色，像是从藏蓝色的天空的幕布上流过似的。雨淅沥沥的，但是速度太快，一瞬间就滴落在刘敬神的眼角膜上，冰凉的令他看不清眼前的一切。河水也因为翻腾带起沉寂在河底的泥沙，看上去河面混浊不堪。蹲在河边的刘敬神看不清自己的到底是什么兽类，河水奔涌，不停地把他粗糙的影子打碎，瓦解掉。有时候河水会忽然停滞，像扭转身子回望，或者等候落后在河水后面的人，这个时候，吹过河水上面的风也凝固起来，接着凝固的风跌落下来，发出软塌塌的声音。细看却看不见任何风的痕迹，只有一堆沙子在凝固的水面上颤颤巍巍的动弹，好像新来的羞涩的客人在着急地等待着高贵的主人。其实，沙粒就是风的原型而已。等沙粒不再动弹，这一切看上去就像一幅自然的艺术品，刘敬神企图用手里的铲刀砂纸——这些他平时使用的工具，在河面上打磨出一面镜子，奇怪的是他一动手河水就开始奔跑，他觉得自己永远无法看清自己的真面目。

梦中的刘敬神和许多人在一起走路，他一开始是神态自若的，想着作为一只兽应该满足了，不需要和人斗心眼了。那个场面开阔，是一望无际的荒地。道路泥泞，在泥泞之下却是坚硬的沥青路面，黑色的沥青路面墨汁一样的新鲜，又像石油的颜色。有时候许多人开始狂奔，落日把空气挤压发出撕裂的声音，黑夜像书页只轻轻一翻身就来到了。大家现在都是急着朝前走，抢什么名贵的东西似的，途中有时候人们之间会真的发生争执的行为，比如为一件上面缀满珠光宝气的人偶而大打出手，那个人偶堪称绝代天骄毫无瑕疵，得到这个人偶的话，似乎他自己就会因此成为一个完美无瑕的人。有时候人们会为一个雕刻得精致小巧的“火柴盒子”而相互比赛谁的叫价更高。这个火柴盒一样大小的盒子里面设计精致，不知道雕刻家用什么手段或者受到什么灵感的诱惑而设计出无数互不重叠的小镜片，当人打开镜子的时候，透过无数不同角度的镜子反射出无穷无尽的美妙景色，甚至可以看见遥远的地方人们细致生活。比如看见黑色皮肤的人在红色的大地上奔跑，看见富人们贪婪、奢侈的生活，无数角马在过河而鳄鱼因为看花了眼最终饿死在河中，天空上的海市蜃楼正在被一帮人用绳索往下拉，妄图使之成为现实中的实用物件。甚至可以看见遥远宇宙中的星星点点，像萤火虫正在为躲避孤独而翩翩起舞，这一切让人一眼看上去仿佛进入极乐世界一般，凡看过的人心情大好，没有见过的人则流露出悲戚的神情，仿佛会因此而抱憾终生。刘敬神特别想去抢这些稀奇玩意，人偶尔会愿意迷失自己，刘敬神在梦里就是这么想的，他觉得这有些可耻，但是他身不由己。平时在白天他根本顾不得去看大街上稀奇古怪玩意，甚至超市一个月也去不了一次，现在，既然是在梦里，他觉得自己可以无所顾忌了，况且他觉得他是一只兽，兽是凶猛又是粗野的，兽应该是这般模样。他试着去抢了一次，他打败了一个拿木锨的人，他记得自己的利爪轻轻碰了一下木锨就碎了，那人差点控制不住身体跌倒，但是那个人最后的叫声像他的父亲，他感到疑惑，但是第二人向他扑过来，那人手持一条内裤造型的盾牌，刘敬神腾跃起来就像孙悟空腾跃一样。腾跃起来，他看见了被人们围在中间的“火柴盒子”。它那么小，变换的光芒和影像让它熠熠生辉，围观者大多都是穿着普通的人，许多人都认识刘敬神，有人还喊道，刘敬神，你变了，你看这些还是你村的人，你和我们争什么争！刘敬神心里慌而羞愧，为什么会如此？他记得他明明看见是一波衣裳华丽的人，怎么会是自己村的人呢，他们什么时候跑进城市里呢？为什么他们会围着一个盒子而兴奋不已？为什么真正的城里人没有一个在其中？刘敬神满心的豪气瘪了，就像一块石头掉落下来，他感觉到肉体深处的疼痛。

接着刘敬神在一个高楼林立的地方看见另一些人为了得到一瓶能反射出十八种色彩甚至更多彩色的魔瓶而大打出手的事情。刘敬神有好几次都不由自主参与到其中，因为他在梦中是兽类的身份，因此他所有的动作和兽类无异。他记得他把对手们咬得鲜血直流，并且因为血的气味他更加兴奋，他甚至不时回头去舔别人身上和自己身上甚至地上的血，也许里面还混杂着自己的血，都是红色的，浓稠而富有弹性，这都是生活好起来的人们身体里的血液，但是并没有多少咸味，也就是说里面没有多少盐的成分。刘敬神想不通为什么他们都不在乎自己是一只兽从而躲避开去，他想问他们自己到底是什么？但是没有问出口，因为这些刚才和自己打斗的流着血的人此刻保持一种身子前倾、嘴巴欲言又止的姿势，他们具有相同的内心活动，但外在表现上是舔着自己身上的血迹。刘敬神醒来后觉得也许那些人其实也和自己一样，就是说每个人只看见自己的的兽型而看不见他人的兽型，这也许是唯一能够解释他在梦境中的困惑了。

在梦境里大家永远都在赶路，朝前走，前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风景，但是大家都朝前挤，路一直朝前延伸，就像有人在人们的脚底下以极快的工作效率铺路，另外一方面，后面的路因为踩的人太多，步调太杂乱以及人们因不满而发泄造成的损坏等诸多原因，路就会像遇见强敌的壁虎的尾巴一样快速断掉，接着像融化的冰一样不见了。没有来得及赶到前边的人就会落在荒地里，荒地里也没有野兽这类东西，只是荒凉不已。野草以速雷不及淹耳的速度生长并密布。许多人们遗落的工具，比如，锤子，扳手，犁铧，鞭子皮带，尺子，绳子一样的布满诺言的疙瘩的被医生确诊为没有用的肠子都失去光泽和生活的腥味，先是布满污渍和尘土，然后生出斑斑点点的黄色锈斑，接着锈斑扩大，像黄沙的颜色，再接着腐烂从野草尖上发出他们原来的犁地的声音击打坚硬的墙壁的声音，咕噜咕噜的饥饿的声音。

刘敬神总是能够在梦中遇到危险的时刻从梦中苏醒过来，也就是回到现实中来！他看看熟睡中的的妻子，听着从室外传来的彻夜不休的马达的喘息声，然后他回忆起刚才自己遇到的危险，好像有人向他兜售一种生活用品，一种肥皂，他感觉那人不是个好人而像一个兽类，但是他怯懦了，他付了自己认为不值得的许多金币，小心翼翼打开后他发觉里面是一块白色的冰块，他觉得自己上当了就找来彩笔在上面描摹了一番，觉得还不够吸引比自己更聪明的人来上当，就又在市场上找了一个艺术家，又花了一些金币让艺术家把肥皂盒子打扮一番，随后他在拥挤而呈现漩涡状态的十字路口开始兜售这个艺术品，不久就有一帮孩子放学路过，其中一个孩子决定购买这个稀奇玩意，他说自己没有金币，问能不能用手机支付，刘敬神急于出售此商品就点头同意，可是当他收取了费用后递给孩子这个东西时，他因为良心促使自己打开再看了一眼，却发现是一条蛇，而且这条蛇咬住了他的无名手指，孩子们一哄而散，他摆脱不了蛇，就努力摇着自己的身体，因为经验告诉他只有这样他才能摆脱危险，就这样他醒了过来，拧亮床头灯，他看见无名指尖端有一个红色的印记。

白天，刘敬神东跑西跑地为某一品牌家电做售后维保，媳妇经营一小店，专卖文具用品，刘敬神不知道梦里的一切和现实是不是有关联，他不愿意去联想这些事情，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天亮后，所有的梦境他都会忘记了，只有夜晚他才会清晰记住当时的梦境和以前几天里的梦境，也就是说，这些梦境都有一些藕断丝连的关系 ，并且他的心里某处一定有一块专属一夜晚或者梦境的区域。

刘敬神白天碰见了各种各样的人物，他不停的做着相同的事情。

介绍自己，展示自己的职业态度，严谨并且劣带谦卑的语气，其实那些明文规定的词语如果用另外一种口气说出会是另外一番情景，比如用粗糙的嗓音说出来会显得成熟，但是刘敬神说出来显得特别幼稚胆小慎微，客户听到这声音已经胆量增加不少，待见到本人，更是趾高气扬的态度，言语中不光对所用品牌大声诋毁而且反问刘敬神各种掉段问题，刘敬神大伤脑筋，觉得自己力量太小，他向上极领导请示是否可以多派一两个人人辅助自己工作被拒绝，上级领导语气傲慢地说，能者上弱者下。刘敬神感觉到自己完全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饲养员而不是一只鸟或者兽类，他丢不下这个工作，他不甘心丢下这个工作，他同时觉得自己内心的痛苦不是工作造成的而是对于各色人的本性上私语困惑造成的，人人都把错误的后果归结于机器而不是自个，比如热水戚漏电他不说自己的电路中没有地线而是说热水器设计不合理，比如空调缺冷媒实际上是天气太热导致空调冷量感觉上不那么有效。还有的客户对智能机器人不满意，认为不能做到奴仆一样的事情难道设计者必须带着奴仆卑贱之心去设计他们吗？

刘敬神无法改变这些 ，他只有不停把自己的心得体会不停地加以修改，这样他就可以建立一个自我工作的规范性文本性的东西，有了这个针对自己的东西，他就会心平气和地工作，比如当有人出言不逊时，他的工作条例上写的是“忍耐，并且微笑”，他就不会发火或者有失败和被辱蹂的感觉，他工作时间已经五年了，但是这种想法是最近的事情，因为生活压力增大，他要突破这种压力，好像也只有从自己熟悉的领域下手，这下手就是让自己学会忍耐，用刘敬神自己对媳妇说的话就“当自己就是一个龟孙子”。

他所思所作在妻子刘稠棉看来是无能体现，妻子说，现在社会你不能黑下心，抓住机会，咋挣得下钱！做生意没有暴利能发家致富，你刘敬神一味说要放低身段的话，我看你啥时候能买起市中心一百平方的房子！她说自己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所遇到的问题，比如她可以用巧舌说服一帮孩子在花五毛钱买铅笔之外还可以话十块钱买一个玩具或者一个外形奇特而实际上是米粉或者面粉做的小食品，因为吃的这东西和别的东西不一样，吃了变成屎了，退不成，不像你弄的外家电机器人之类又有售后又有质保，又有各种投诉渠道。你倒不如改行算逑！刘棉绸最后几乎要再朝刘敬神呸一口浓痰了，刘敬神承认妻子挣钱比他多，他其实挣钱也不少，只是一个月的因为投诉而导致的罚款比较多而已。刘敬神不是准备给自己写个工作条例么，他的想法没有给任何人透漏，他要了儿子的不用的作业本来写自己的心得体会，儿子书包里的空白本子不少，因为许多课学校都不教，比如，道德常识，农业知识，宇宙系列，这些课程目前都没有配备老师，i每一本书都配备了至少两本本子。儿子诡异地问了一句，你还写字？就没有再问其他的什么了。

生活中的刘敬神慢慢地平静下来，他按照自己写的工作条例去执行，果然他承受了一切不公，有时候客户生气了，刘敬神就伸出发黄的脸皮，求他们打他一耳光来解气，也有好人，城里的好人慈眉善目的，和乡下的好人差不多的外貌，拿着用过的纸杯子给他倒看上去肮脏的水喝，在冰箱里给他取过期的小食品，刘敬神离开的时候他们会把一些他们用不上的小物件包裹起来塞给他，在里面有些小物件还蹦蹦跳跳地动作着，有的则发出浓烈的中草药的味道，刘敬神在一个垃圾桶旁边把这些东西仔仔细细筛选一遍，最后只剩下一根一半身子是红另外一本身子是蓝的铅笔，他把铅笔上面的污垢在地面上摩擦干净，别在了裤兜里。

刘敬神在工作上得到越来越多的好评，被选为年终“好员工”“最具潜力”职员，妻子刘棉绸不屑一顾看着发黄的“好员工”牌子，她觉得没有奖金的奖励是一种可耻的行为。

刘敬神慢慢的不再做自己是兽的梦了，他晚上睡的很好，甚至不起一次夜，他死心塌地地睡着，妻子刘棉绸说他“简直像一根棍子一样！”刘棉绸睡的则极不好，辗转反侧，一会儿打开灯一会关上灯，她疑心刘敬神把某种东西传染给了她。

刘棉绸弄来的机器经过一段时间也排上了大用场，它的小客户越来越多，她晚上几乎可以同时和刘敬神进入梦乡。

刘敬神因为变得老练和世俗看上去老了五六岁，他看朝阳和落日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同。

刘敬神终于彻底不再做兽的的梦了，他和刘棉绸两个人在晚上的鼾声此起彼伏，呈现一种和谐的安逸的满足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