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生活（小说）

两种生活（小说）

刘勤勤走到市场的某一类摊位的时候时常会停下脚步，这个时候，摊位上的女主人正在抠鞋，就是穿鞋的意思，脚后跟没有穿到鞋子里。她可能是从脚伸进鞋子里的那一刻就开始忙碌了，围着一辆送鱼的车子，然后车子突突突走了，又围着浴池子，捞鱼，剁鱼，装袋，这样她一直就顾不得把鞋子穿好，现在有了一丁点时间，这一丁点时间在她紧张的忙碌之后就显得阔绰，特别宽大起来，让她想起自己还趿拉鞋这件事 ，她就半蹲着，右手食指塞在布鞋的后帮子下面，反着手，食指弯成一个勾，把鞋抠了上去，这个动作完成的过程感觉相当舒服，好像生活中所有的美好都靠这么一“勾”—美好的感觉铺天盖地下来。这个时候，刘勤勤正立在她身边，假装朝远处看人，让人觉得好像有一个和他关系密切的人忽然从他身边不见，他正在翘首以盼，那个人可能去买某一个戴着草帽的人的青菜或者萝卜也说不定，他着急地等那个人。他站定了后就收回了刚才放远的目光，低头看地上的鸡笼子，鸡主人正在抠鞋子，感觉有个影子挨着自己就扭头朝上看刘勤勤，看这个人站在自己的旁边，没有长眼色一样和她挨得很近的人。摊主白眼仁朝上滚去，黑眼珠则沉下来 ，刘勤勤看见这个现象，刘勤勤笑了一下，刘勤勤的笑刘勤勤自己觉得没有任何意思，至少刘勤勤笑的时候没有给这笑里面添加任何包含抱歉、欣赏、称赞等等的意思 ，就只是一个单纯的笑 ，像一个人见到另外一个常碰面的且陌生的人，也像一个人见到镜子里的自己，嘴角扩展了一下，眼眯了一下，眼角朝外坤了几个毫。

也不知道鸡摊的主人是怎么个理解法子，她瞬间把刚才的嗔怪表情收了回去，对，就是刚才那种铺天盖地的美好感觉刺激了它，她心里想这是一个客户吧，一个买鸡的人吧，如果是这样， 自己就是太失礼了，所以她就赶紧站了起来，甚至没有把脚跺一下地让脚和鞋贴合得紧一些。刘勤勤看穿了她的心思，刘勤勤蹲了下去，蹲下来给人的感觉是他准备要挑鸡了。

买鸡的人里面什么样的人没有啊，鸡摊主人想着眼前这个人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客户，她原来说过自己“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啊”这句话，一个人走过来做着细小的动作，哪怕挠一下头发，斜一下眼角，她都可以判断出这个人是不是想买他的鸡，是不是为了买鸡而犹豫了好久，实际上她没有见过的人多了去了，可是，鸡摊主人就喜欢这么说话，这么说话了，听她说话的那些没有卖过鸡的人就觉得她的生意好，生意好才这么说，可不是令人羡慕么，羡慕她的人也喜欢遇见各种各样的人，都是有意思的人，可是她却不会做生意，没有这个场合让她感受这种可能，她只好听卖鸡人说各种各样的有趣的人，有怪癖的人买鸡的事情。

刘勤勤也许就是鸡摊主人说的那种有怪癖的人，想买一只鸡，却犹犹豫豫的，还心细如丝。刘勤勤现在的状态是连自己都有没有想到的，就好像一个人呆在一个笼子里，憋闷、慌，现在，他出了笼子，出了笼子看见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笼子，他十分有感触，他看着鸡笼里的鸡感觉自己是真正自由的人 ，自己是真正幸福的人。刘勤勤就是这种状态，刘勤勤在青年时期追求的生活目标现在基本实现了，安稳舒适的工作，美好的家庭，收支基本平衡的经济状态。可是，总是有一个影子跟着他，让他感觉到沉重，这种沉重的影子到底是什么，刘勤勤说不清楚，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市场看到笼子里的鸡，他忽然就想起母亲一个人在乡下的展拓（宽展的意思），母亲住得展拓就活得展拓，天天的，那些从很远处吹来的风，经过村庄，又吹走，然后，又有另外一批风从另外一个方向吹来，吹过村庄，吹走了，在这样的空气的吹拂下，人能不坦然？不展拓？母亲不再养鸡了，她现在恢复到从前刘勤勤小的时候的生活，放养了几只鸡。刘勤勤一想起放养的鸡就想起市场里的笼子里的鸡，然后，刘勤勤想起自己的那种沉重的感觉，刘勤勤知道跟着他的影子其实就是对生活的一种错误的感觉，或者说影子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沉重，只要是生活就有生活投下来的的影子，他完全没有必要担心过虑。

刘勤勤蹲在鸡笼旁边，发现生活的美好，没有人像刘勤勤这个样子看鸡，刘勤勤知道每个人都忙碌着，顾不得停下来看一看生活的中细节。鸡们一开始是慌张的，刘勤勤蹲下来就好像一个庞然大物砸下来一样，甚至像一个老鹰铺天盖地地捂着来了，鸡们不慌张是不可能的。慌慌张张之后 ，鸡们就又干各自的事情，闲庭信步或者安然静卧 或者吃食，吃鸡摊主人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菜叶叶，甚至谁也不知道是什么菜的菜叶叶。

刘勤勤就喜欢看鸡们的生活，鸡们在鸡笼里的生活，看着它们他想起那些放养的鸡的日子，母亲是自由的，鸡们也是自由的，刘勤勤的那颗心也是自由的，就好像这样看着鸡们，刘勤勤他自己就活得很敞亮了，就好像刘勤勤他不是生活在围城一样的城市，他从围城里出来了，从朝九晚五，加班加点，从各自规章制度的繁琐中解脱出来了，他蹲在沉默无语的村庄里，或者自己的家里了，这些鸡们正是他母亲喂过的那些鸡了，那些鸡啊都是散养着，母亲喂食的时候“咯咕咕咕”这么一叫，鸡们就飞来了，刘勤勤蹲在地上，看着吃食物的鸡，鸡们一面吃一面交谈，这个“咕咕咕”那个“咕咕咕”，这个看你一眼，那个看它一眼。刘勤勤喜欢听，喜欢猜测鸡们说了什么，从鸡们的反应能看出这个鸡对那个鸡说了什么。

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刘勤勤越来越长大了，母亲放养的那几只鸡所卖的钱不足以让刘勤勤上更好的学校，母亲就想用笼养鸡的办法去养鸡，这样子规模就得扩大了，集中管理，经济效率也高，刘勤勤赞同这个方法，刘勤勤发誓要考最好的学校，只是谁也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刘勤勤是为了放养的鸡而发誓的成分。母亲同样雄心勃勃，说，你只管考，妈给你挣钱。又像安慰自己和刘勤勤似的说，养在笼子里的鸡是没有放羊的鸡活跃，一只鸡和另外一只鸡也少了交流，一只鸡从头至尾只有不变的两个邻居了 ，也没有多少话可以到说了，隔着铁丝网，也没有了肢体接触了，鸡和鸡之间的关系也淡了，他们就只知道吃食，吃食，下蛋，下蛋。最后刘勤勤妈叹了口气说，这样也好啊！刘勤勤的母亲比以往更加忙碌了，刘勤勤每一次从学校回来就，推开屋门，母亲总是手里掂着东西准备忙，或者正在忙。

刘勤勤每一次从学校回来都要去鸡舍，鸡们认不得他了，鸡也不会围着他咕咕咕的叫，鸡们现在不缺吃，甚至，鸡们都不想劳累着去东奔西跑找食，刘勤勤穿着和母亲一样的大褂，咯咯咯叫着的鸡声音不像是说话，而是用这种近似于胆怯的声音回应着这个有些唐突而且陌生的人，意思是“赶紧走，赶紧走”

刘勤勤考入进了一所好学校，学校是封闭管理，这样做，学生就不和外界接触了，接触的人就是那几个人，接触的物也就那几本书，这样，减少了外界的干扰，又可以有更多定的时间进步，他们的学习成绩就能自然而然得到提高。

刘勤勤很少回去看母亲，刘勤勤觉得自己也像一只鸡，但是，这只鸡是给自己下蛋的鸡。

刘勤勤考入大学以至于工作，结婚，刘勤勤的生活像所有人的生活一样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各个程序，刘勤勤上班了，小家庭安稳下来了，刘勤勤几乎再也没有想过现在自己的生活是不是像一只鸡笼里的鸡一样的生活，他时常想起母亲放养鸡的那些日子。

他养成了买菜一定路过鸡摊的习惯，有时候感觉不好意思就“王顾左右而言他”，然后，才蹲下来，看看笼子里的鸡，一只鸡和其他的鸡从外貌上差别不大，刘勤勤就觉得这几只鸡也许就前几天的鸡，这样想着就好像日子还在自己开始的时候停留着，鸡们即使下一秒会被捉出笼子一刀毙命，此刻也还在散步，安卧，进食，刘勤勤觉得鸡笼里的鸡其实是坦然的，是勇敢的，是适应了这种生活的。

刘勤勤不买鸡的状态在一个鸡摊位持续了三天，刘勤勤就换一家摊位继续观察，刘勤勤蹲起来，两只脚底是完完全全贴实地面，两只手自然下垂，头扭向的方向和眼睛看出去的方向不在一条平行线上，他瞅着鸡笼里的鸡，一面想像母亲在村子里养着的那些鸡 ，鸡们从早上出了鸡窝就去了附近田地里 ，晚上又迈着悠闲的步子咯咯咯地回来，母亲在关门前会用指头一点一点地指着鸡数数，一，二，三……数毕，母亲也回去睡觉了。

刘勤勤这么蹲着， 直到鸡摊主人故意用小腿顶他的脊背，才醒悟了，一双手摁着两个膝盖骨，把自己撑起来。

买鸡的人着实不少呢，他们催促鸡主人快些杀鸡，快些包好。这些杀啊！快啊的声音此起彼伏，刘勤勤觉得可能需要换一个市场了，因为，鸡摊主人都认识了他，都用狐疑的眼光看他 ，好像他刘勤勤是从那个封闭的地方跑出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