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都不动,树叶也不动,门前的两个石狮子摸上去不怎么冰凉,女孩悄悄地摸后有些害怕,朝两个男孩的跟前走去,男孩让她追他们两个,小女孩停下来用眼神说自己不想追他们,小嘴嘟囔着,几丝很细的头发丝贴着脑门子,脑门子亮晶晶的,是汗。
天够热了,巷子里有许多热气,却不是空气,空气应该是凉的 却不是。从挨着石狮子的那家大门里往外走着一个人,因为云层很低又暗,这个还没有走出来的人脸看不大清楚,但是 胸膛及以下因巷道的路的反射而看得真真切切,那身体是白花花的,肉的颜色,这个人赤裸着上身,先是肚子被人看见,接着是胳膊上的白,大裤衩,再接着是大腿一下的白,最后才看见脸上是白着,隐约看见两颊部位的胡茬子,像印在一张油性纸张上的墨汁。
赤裸者坐在门口右手的长条椅上,先是坐正的姿势 ,接着扭动身子,肉晃动着,他朝一个舒服的状态扭去,身体是斜的。
小女孩看着这一切,特别是那白花花的肉。
从东边来了几个人,还是村子里的妇人,缓缓地挪动,身子消瘦,没有肉的手指头里捏着扇子,扇子上皆是广告 ,补课的或者是售房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插在门环上,却不见这些放扇子的人,可能急急地走了 ,都是为了完成任务,去了下一家,同样的手法。现在售房的不大送扇子了,过去还送,送各种礼品,现在据说有回扣什么的,老带新,几千元呢。
摇扇子的几个人近了,坐在了赤裸者的旁边,都不怎么说话,偶尔有人发呆的眼神盯着赤裸者的白肉,也不知道想什么事情。
这几个人都老了,没有了土地,没有活干了,虽然挨着城市,却什么也干不了,“都是娃娃们的世事了!”慢慢就发呆,整个人平静起来,脱离实际的那种平静,挺害怕的。
小女孩的眼睛一碰到大人的眼光就看着另外几个跑来跳去的男孩。
大人们不知道在说什么,叹息一般的口气,摇扇子的把扇子摇得不紧不慢,赤裸者似乎昏昏欲睡,赤裸者平常干什么?谁知道呢,但能猜出几分,又不知道对不?索性不说。
没有一丝风,几个男孩子跑跑停停,一只狗卧在门跟前水泥地上,眼睛瞅着头顶斜上方的树,舌头吐得老长,晃动着极薄的舌头,舌头红润。
天上的云一层一层地叠加着,空气稀薄,一只燕子略过,极快,就不见了,另外一只接着绕来,不知道是不是先前的那个。
一片枯树叶从树上胡乱飞下来,一股风从树上略过,像一个飞檐走壁的人在树梢上奔跑,好多树叶渐次落下,枯黄色,跑来跑去的孩子踩上去脆生生的,像牙齿中间的虾条。
男孩撵着树叶就跑到女孩跟前,呆在女孩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赤裸者上身的肉白得照眼,赤裸着眯着眼睛,葛优躺的那种,摇扇子的屋里人继续摇着扇子,手法缓慢,似乎空气很稠,豁不开,刚才那股风从树上走了。远处,巷口那儿有一些灰土扬了起来,估摸就是刚才那个“大侠”落下来了,接着动静又没有了,安静了下来,是大侠走了么?
男孩去了石狮子跟前,摸石狮子,这是一对崭新的石狮子,分列两侧,据说是一公一母,男孩们在找什么,头低下,还用手摸有无什么凸起的东西没有,没有一个说话,仔仔细细找,石狮子胳手,越是胳手,手却越爱去摸,可能还是和新鲜感有关,还想去摇石狮子,当然摇不动,石狮子还是热的,似乎刚从什么地方回来,现在卧着,一边一个,威风凛凛的守着大门。
女孩白了一眼石狮子那边儿,回头,还看赤裸者,上上下下地看他,全身白,肉都是这么白么?又看自己的胳膊,小胳膊小腿的,不白,心里疑惑,想走开又不想走开,还是没有风,天空四打圆都墨黑,细汗密密的在额头排兵布阵一样。
又一股风来了,带着声音从东边来,不知道刚才躲在什么地方的树叶就冲了出来,像有了生命一样,吓得女孩跳了起来,一下子就跳到赤裸者旁边,赤裸者和摇扇子的人都呆在出檐下,檐下有条椅,方椅等等。
这股风让赤裸者清醒了,摇扇子的几个人都停了摇扇子的手,看着树叶从眼跟前冲过去,就好像一群从很远看见的士兵们在乘胜追击着敌人。
女孩近距离地看着赤裸者,赤裸者眯着眼睛,脸上的表情像一张被风吹开的帐篷,眼睛也睁开了,嘴巴也张开了,甚至耳朵,女孩看得清楚很,赤裸者的耳朵也支棱起来了。
紧接着,就好像谁,不,许多人站在房顶似的,一个个人手里都握着一把的土疙瘩,朝天空扔去,然后,土疙瘩从天空里跌落到地上,噼里啪啦地响,跌到地上都碎成粉末了,留下一个土的印子,圆溜溜的,许多这样的印子叠加着,原来下的是巨大的雨滴。
大雨滴很快就把手里的子弹用光了,接着就是小雨滴密密麻麻落下来,没有雷声,只有风裹挟着雨像不停挥动的翅膀,弄不清楚是雨想飞起来还是风想飞起来。
石狮子很快就湿成了深色,赤裸者摸了一下肩膀头,肉还是白色的,像一颗白萝卜。
从雨中走过来一男一女,女孩发觉身边的赤裸者忽然坐直了身子,顺着赤裸者的眼光去看,雨中的那个男人竟然也赤裸着上身,只是 ,这赤裸着的上身是褐色的,每一个身体关节部位都坚硬饱满,眼睛大而有神,就好像一个人的身体里装着许多鹅卵石,现在,在风的作用下,除过这个雨中的赤裸者,其他事物似乎都是柔弱的,树是,房子是,大地是,风和雨把这些物件摇晃着,但是 这个赤裸者不避雨,女孩看着这个不一样的人 ,这个人是真的不一样,丝毫没有怯懦之意,似乎正在享受雨滴击打自己的乐趣,他迎着旁人的目光后 眼睛里是笑意,雨越来越,风也越来越大,他身边的女人没有雨伞可撑,就用手掌,反着的手掌,掌心朝上,雨滴们像一层一层的珠帘,这个赤裸者浑身湿透,赤裸的身体像涂了一层油性东西发着亮光,没有人认识他们,他们两个显然是打工者,本地人遇到这样的雨就会奔跑,跑到一个没有雨的地方躲起来,本地人知道雨的行情,对雨了若指掌,外地人不知道这个事情还有讲究,以为这雨是无法躲过的,就好像一种命运,无法绕过一样,他们两个笑着,看着檐下的所有人,檐下的所有人也平静地看着他们,就好像看一副风景,檐下的赤裸者此刻眼睛睁大了,可以看见他的眼仁里有一个周身发着油光的人的影像,泥土一样的颜色,而他的身体则发白,刺眼的白,白得虚弱,无力。
雨的声音格外大,大到让人觉得雨一定碰到了坚硬的事物,几乎所有的人都朝两个石狮子的那儿看去,雨花从石狮子身上溅起,白亮亮的,两个石狮子只有身体下面还有一点干的地方,那干着的地方特别明显,好像石狮子竭力保护着那儿一样。雨中的赤裸者盯着石狮子,白肉的那个赤裸者也盯着石狮子,女孩忽然感觉石狮子和这个雨中的赤裸者有一丝想像,雨中的赤裸者浑身冒着热气,石狮子似乎也是这种状态。
白肉的赤裸者打了个尿颤,忽地朝向女孩,说,看什么看!穿袄去!
摇扇子的几个人听了这话好像也都感觉到冷了,也准备起身。
雨中的赤裸者走出巷道,消失在虚幻的雨中了。
白肉的赤裸者忽然双手抱紧肩头,似乎他变小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