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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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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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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摇晃晃的铁楼梯(短篇小说))


摇摇晃晃的铁楼梯(短篇小说)

没有人知道铁匠建造这个奇怪的楼梯是为了什么,就像没有人知道某个日子里铁匠大半夜跑到巷道里干什么一样,连和铁匠关系最好的刘大爷也不知道。

一到晚上,铁匠家的二层楼顶就围了不少的人,这些人一个个老态龙钟,满脸皱纹,但是,眼睛里面有像钉子尖一样的光,他们总是先仔细地弯着腰看铁匠新焊上去了谁家的什么东西,如果看见了一件奇特的铁器就吵吵嚷嚷起来,说,老哥们,看,这不是谁谁谁先人家原来用过的铁铲,香炉吗?但是,在这群吵吵嚷嚷的声音之外,还有一个人,孤僻得像一颗离群索居的老榆树,他一面看着楼梯一面低声问铁匠,“弄这到底是啥意思啊?”蹲在屋顶像炮楼一样小房子一角的铁匠就说,“咸球话多很,不想看,走人!”老榆树说,看你这人,毕竟这铁楼梯上面有我家的捅火棍,还有牛笼具哩。

铁匠听了就像吃了哑药一样,姿势还是蹲着,身子却像钻了痒痒虫一样不安起来。

如果接着还有人问这话,你就会看见铁匠猛地用后背顶一下靠着的墙,团着的身子像一个肉球一样反弹了出去,铁匠拿起撂在地上的焊枪,顺手扶了电闸,朝随意扔在屋面上的一堆铁件里用焊枪戳去,戳出噼里啪啦的刺眼的雪花光芒来。然后,就听见人们说,走走走,不看了。就一哄而散,像一群蜢子被风吹跑了 ,忽就消失了。

一般这种情况下,刘大爷不会走,刘大爷人个子太小了,年轻的时候一米八的个子现在缩到一米五,许多人怀疑刘大爷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药,还有人说是村庄整个地基下陷才让包括刘大爷在内的所有人矮了下去,只不过每个人矮下去的程度各有不同。刘大爷不管这些,反正自己还是自己,脑袋是,脑袋里的想法还是。每到晚上,刘大爷就会顶着个硕大的像一个葫芦一样的脑袋立在铁匠家楼顶上的一个没有光能够照到的地方看人们如何围绕着铁楼梯议论纷纷。如同以往一样,这阵子,他会用手掌挡着眼睛,从无法并拢的指头缝隙看铁匠,他看见铁匠撂了焊枪,看着那些咚咚咚下了楼梯的人一个个消失的头颅,嘿嘿地在笑,这笑就像小时候他们两个耍的时候的笑一样。

刘大爷知道铁匠等着他掏出一件在谁家翻寻到的铁件来,当然,铁匠也知道刘大爷宽大的衣兜里一定有货,长长的土钉子或者一个半截子铁铲,泥页,几枚老早的生锈的钱币什么的,无奇不有吧,铁匠觉得这都与刘大爷缩了的身子骨有关,一个人个子低矮了,自然就能个从平平常常的地方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刘大爷就能看见细小些微的东东西西,特别是铁器,就好像他本身就是一快磁铁一样。

铁匠没有特意地让刘大爷去寻那些玩意,刘大爷爱串门,是爱串门的刘大爷自个愿意这么干,用刘大爷的话说就是“成全你吧,看你可怜兮兮的!”

我怎么就可怜兮兮的了?你说个子鼠丑牛来!

刘大爷说,你三更半夜在巷道里干啥?穿得人资虎爷的?那身衣服是哪个相好送的?

铁匠的嘴像包子,紧紧地闭着,头歪着,不服气的很。

铁匠听到大门哐当的声音,听见那些脚步声像一阵稠密的泥潭一样走远了才回过头说,刘叔,扔墙角那儿吧!铁匠辈分小,只能叫刘大爷叔。

好几天都没有见铁匠了。也不知道这几天楼梯弄得咋样?

刘大爷一瘸一拐朝铁匠家走去。

现在是热天,但是,天不热。太阳不再像冬天的时候是从村庄正东的地方升起,而是从村子偏北一筷子的地方升起。

刘大爷朝西走,刘大爷轻易地看见西边天上的云在跑,从南向北奔跑。一到夏天总是这样的云,一开始像白蘑菇,接着就变成黑蘑菇,像肿瘤一样长着,升到半空中就散开了,像分道扬镳的一些黑马,很散的样子,又像人,各牵着各的亲人和子女去城市奋斗。风把天上的云吹散后就吹巷道里的树,树叶就落下来,落下来的树叶看上去是绿色的,实际上已经干透了。

向西走了一大截的大爷向北拐,现在他只要头一歪着就撇见铁匠家门口的护台子,农村每家大门两边都有两个护台子,方便自己和他人坐。

村子里只有不多的几个人,其实刘大爷说不清楚村子到底剩下多少人,也许是十个人,也许是二十个,反正一个月前在铁匠家房顶爬楼梯的也就不到十个人。爬过铁匠家的楼梯后,这几个人看着铁匠的未封顶的铁楼梯嗡声嗡气地说个没完,有的说这是艺术品,有的说这是屁艺术品,啥玩意啊!还有的人说铁匠这是要把原来人们使过的家伙什收集到自己家,然后找个机会弄个吊车卖了换钱。刘大爷觉得没有这种可能,铁匠什么人他能不知道,铁匠的儿子在大城市,搞艺术的,说是挣大钱,有多大?谁弄得清!反正铁匠这个人奄不息息的 城府很深哩。

刘大爷觉得铁匠这东西算个不差的创意,等铁匠把这东西弄成了,他打电话让在城里的孙女们回来看看这东西,看看这个艺术品,他不说是看看自己,也不说看看庄稼和看看牛啊羊啊鸡的话,他把铁楼梯描述的神神秘秘,还给孙女吹嘘说铁楼梯将来要通到天上去的,到了天上就能看见你了。两岁的孙女用领导的口气说“天凉了再考虑考虑你这个问题吧。”孙女总是这么高高在上,可他就喜欢她嘴一撅的调皮样子。她高高在上,自己就甘愿高高在下呗。

铁匠一定是又去寻废铁去了,村子里每天甚至每一秒都有铁质的农具被铁锈涂满,特别是一下雨的时候,铁匠说他在他家里能听见吱吱吱吱的雨腐蚀铁器的声音,他说他闻见铁榔头或者铁檫正在被雨水吞吃着,雨水吐着长长的舌头在舔那些屋檐下,墙角里,破布带下的各式各样的铁器,他受不了这种声音的诱惑,他心里像揣着了秘密 ,蜜蜂闻见花一样闻着这味道就寻铁去了。有时候,比如说,某户人家不想把他家的鉄耙头给铁匠就会说,这东西看上去还新着呢,我不可能舍得给你,你是知道的,这是我爷手里的东西,买这样一把铁耙头不好买呢,去城里买,光车费就得一个铁耙头钱呢。

铁匠听完后面目是冷的表情,也没有出声,明显的是呼出的气比吸进的气粗些,铁匠会掏出烟盒,指甲尖尖掐出一根烟递给那个人,那人如果不接烟就是个女人,是男人都会接了铁匠的烟,铁匠的烟名字总是稀奇古怪的名字,什么将军牌,羊群牌,奶牛,梧桐牌。铁匠不给那个人点烟,铁匠发烟的姿势就好像是对那个人说,给了我你的铁件吧!你不要耍嘴皮子了!你祖先的?真的是,你早卖了换成钱了。

等那个人还没有把烟点着,那个铁耙头身上就被铁锈包围起来,好像无形中有一双手沾着一个装满铁锈色的调料盒在一层层涂抹铁耙头。

到这个时候,那人惊得舌头差一点掉地上,眼珠子似乎悬在眼眶外来了,说,真的见鬼了!铁匠顺势就用脚把铁耙头踢得翻个过,说,还不滚开!好像在和铁锈说话似的。等铁匠的声音传到那个人的耳朵里的时候,铁匠已经提了铁耙头出了大门了。那个人怔怔的,泥捏的一般。

一直以来,遇到这种事情,没有人去追铁匠讨要铁匠看上的物件,那些个人只会撵着铁匠的气味奔跑,喊铁匠,记得把我家的东西焊在照眼的地方啊,记得啊……这个怪铁匠!说完朝远处吐个唾沫星子。

铁匠家大铁门上挂着一把崭新的大铁锁(铁锁只要稍微有一丁点锈色就会被铁匠焊在楼梯上)。

刘大爷碰了一鼻子灰,刘大爷鼻子已经好几次碰灰了,这个铁匠白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据说铁匠白天到外村去了,当然是收铁去了,刘大爷昨天晚上还问铁匠这个问题了。刘大爷记得铁匠木木瓷瓷地说,本村货不多了!

刘大爷说,怎么就不多了?几百年的老村子能没有货?

铁匠还是木木瓷瓷,这次刘大爷看清铁匠在暗处啃一个西红柿吃。刘大爷说,交给我啊!咱俩分工啊,我给咱在本村寻铁器。你到外村寻铁器啊!

铁匠听了就立了起来说,好啊。

紧接着铁匠说,你有目的啊!以为我不知道。

刘大爷说,知道就知道。

刘大爷说,我也想叫铁楼梯快点长高,这样子,我孙女就愿意回来了。

铁匠问,悼词不写了?

刘大爷说,咋能啊?写!写!

铁匠听了一笑,说,没有人和你争!

刘大爷想到这儿就绕到铁匠家院子的侧面,他想看看今天铁匠的铁楼梯有没有变化。

铁匠家的院子是最靠边的,刘大爷站在巷道干净的路上(每天都有一个人扫地,但是刘大爷不知道是谁扫的,没有人承认这件事),脚尖踮起瞅铁匠的楼梯的变化,感觉到看得不够全面就倒退着,一面还仰起脖子看,一直退得自己踉踉跄跄的差一点摔倒才停下来。还真的能瞅见铁匠家的那个楼梯,矗立在铁匠家东房的屋面上,楼梯呈螺旋状,在日头的照耀下还有点点斑斑的黑色的光十分耀眼地闪着,在墨蓝色的天空的背景里,楼梯沉重犹郁。楼梯底盘很大很重,是用大小不一的农用车的轮圈焊在一起,几道钢丝从不同的方向把底盘死死地固定着。楼梯是收缩的样子,往上慢慢变窄,就好像一副长廊的图画,在画的尽头,长廊的两个侧面越来越接近,这个铁楼梯就是朝着这个方向延伸着。整个楼梯的用料几乎看不见一根大一点的足料,作为扶手的钢筋时细时粗,上面的焊点像淤泥溅起的又被太阳晒得发硬的泥点。脚底下的脚踏有些是用锄头,或者耙刺之类的东西焊上去的,踩上去倒也结结实实,只是,感觉有些危险,令人不安,但是,一想到铁匠这个人几十年的为人和精湛技艺,踩在上面的人把提在手里的心又塞回胸腔里。楼梯扶手格栅也即中间那块地带,有时候会被焊上去一个熏得很黑的谁家灶火口原来用过的拦火板或者是谁家原来给牛舀麦麸的铜勺作为造型。刘大爷家的锨把粗的通火棍就焊在第一个拐角处呢。

楼梯并不是要通向什么地方的,因为楼梯的上方空空如也。白天楼梯上空是天空的怀抱,天空的怀抱阔大,但是 ,又令人感到惆怅,夜里,楼梯似乎爬到了它想去的地方,实际上是黑夜暂时安慰了它虚无的情怀。

铁匠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忽然要作这样一个看上去摇摇晃晃的极丑陋的铁楼梯,这个问题每一天都会像一把笤帚被人提起,又被人随便放下。这又有什么不好呢?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看的事情吗?村子已经没有几个人了,锣鼓的声音好几年都没有响过了,有时候村子的喇叭会传来锣鼓喧天的声音,然后,一些人就踉踉跄跄撵过去,却发现是自己心里的问题。

随着铁匠把楼梯朝更高处修建,无所事事的人们忽然爱上了踏着楼梯朝上走的感觉,完全不重复的选材和随意的焊接让楼梯越来越像一个怪物,有趣的怪物。踩踏在上面,这群衰老的人似乎脚底下有了力气,一个个的说话声音也趾高气扬的 ,不再像回到家里的时候嘟嘟囔囔地埋怨远在城里的儿子孙子了。

最主要的是每个人都能在楼梯上找见自己家过去历史的印记。“这是我爷手里的镰刀头”“这个是我婆挑菜用过的小铲子。”铁匠闷声说,那个黄铜的锁子是他爷手里的东西呢。

刘大爷曾经说,是你们家的物件,就赶紧找砂纸把生锈的部分打(磨)一下。大家就笑说,老腰弯不下去了。

还有人本来想质问铁匠在那儿偷出自家的东西,害怕这样说铁匠有可能发火不让他们每天晚上来爬楼梯了,就闭了嘴,只是 ,每一次看到这东西就悄悄用手抠 或者用脚尖蹬,看铁匠焊得牢不牢固。

大爷朝回走,决定吃饭,吃完饭再去找铁匠。

村子里的树今年特别能长,嗖嗖的长,像吃了激素,可是谁有激素给村子里的每一颗树打,只能说老天忽然青睐起了巷子里的树。树咔咔咔地长,村子里不多的人就联想到自己的骨头咔咔咔地碎了。树根撑破地皮,树梢儿摇晃着往上窜。

大爷踩着往上窜的树根往回走,他不是不害怕,他步子碰巧攒到树根上了,怪谁!怪他步子迈不开。他趔趄了一下,差一点又要歪了自己的脚。

“看来今天这脚是必须崴了哦!”大爷信命,信这种感觉。

麦子都收了,在地头就兑换成白面了,开收割机的也不知道是那儿人,那人只是说“老家”(老汉),我认得你,我给你收了五六年的麦子了,你收麦子的钱是你儿子给我付的,用微信,我有你儿子的微信,你有么?”大爷身子骨还算硬朗,耳朵是有点背,但是脑子清晰,知道他是说儿子不把自己接去城里,这事不怪儿子,是他不愿意去城里,去城里他憋的慌,城里没有农村空气好,城里人太多了,叽叽喳喳的哪儿都是人,坐在街头看不完的人,走来走去的人,让人眼花的人!不如农村,就这么几个人。大爷想到这儿就在心里的某个地方找他心里揣着的几个人:老胡,张椅子,徐筷子,高树叶,这几个人里面只有自己年龄最大,树叶最年轻,但是树叶是傻子,有一点傻气而已。

收麦人笑着说刘大爷,你娃成天在饭馆吃大餐呢,却不叫你吃去!

刘大爷说收麦人,想吃啥吃去!心里说你哄我,我不知道他几斤几两。

大爷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屋子里设备齐全,风扇,空调都有,都能正常运转,刘大爷舍不得开,节约一辈子了,也没有省出个毛驴或者其他什么的,但还是舍不得,觉得自己开了空调,外面就因为自己开了空调而更加热了,心里说,照自己这种节省方式,空调厂家估计就剩下解散了。

大爷和了一拳头大的一团面,自己的拳头大小,哎,这拳头现在没有一丁点肉了,变小了,发黑,发黄,弯曲,伸不直,三个指头已经捏不住一粒包谷籽了。只是这和出的面软硬适中,大爷和好面在鼻尖上闻了闻,没有面香味,倒是有烟丝的味儿。刘大爷笑了,这就对了,这证明是用自己的手指头和的面。然后大爷用湿了水的抹布盖了,让面醒着。自己坐在椅子上,刚坐下来就有一苍蝇落在鼻尖上,他就取桌子上的苍蝇拍,手还没有挨着苍蝇拍的把柄呢,苍蝇就飞了,大爷心里说,还是那几只苍蝇哦,不打也是对着呢,也许有感情了,大爷自己给苍蝇找了个台阶下。

这摸苍蝇拍的手就转过去,先够着了一副旧不拉几的老花镜,然后在老花镜的引领下捉住一杆油笔,刘大爷稳了稳笔,接着勾子抬了一下,右手从两条腿中间的空隙捉住椅子的沿儿往前拉了一下,腰身弯曲着,眼睛凑过去看自己写在纸上的字,纸上写的是“为某某而作的悼词”,这某某可以是他也可以是铁筷子,也可以是树叶。为什么要写这个东西呢,因为大爷就是写对联,写这类东西的人,自小耳濡目染,大了就在村子里弄这事,算是村子里的能人,如今,村子里都剩下他们这些老汉了,就想着把这些人的生平写下来,也算他们没有白来这个世上,说不定某个时候,或者百年以后他们的子孙忽然就想知道他的祖先是什么样子的人,干过什么样的事情哩。

大爷一提笔就浑身发热,仿佛他自己肩负了一个重托。人身体一发热觉得就自己有目标了,眼睛也有神了,觉得墙上挂着的的小镜子把整个屋子也照亮了。

年龄大了,有啥事!啥事没有!没有事,写这个东西,写成一个样本,将来村子这几个老家伙不在了,也不需要雇人写悼词,城里的人的悼词太虚和农村的大不一样,就用他这个格式就行,把人名字,生辰时间往括号里填上去就行了,简单好用。

刘大爷把窗帘朝一边拨了拨,让外面的光走进来,院子里的光现在正在院子的西墙上卧着,不甚动弹,刘大爷拉开窗帘,光就像跳蚤一样跳了过来。然后戴好眼镜的刘大爷就开始写悼词,大爷用了一个小时写完了悼词,写完了,他都站不起来了,但是想到还要揉面擀面呢,就努力直起腰身。

我大爷用的枣木杆秤擀面,用柴火烧锅,在小铁勺里添了菜籽油,塞在炉子里的火焰上热油,油热了把油勺端出来,趁热泼在撒了辣面子的悠面上。

刘大爷吃完了饭,走出门,巷子里树荫闭日,两旁的早些年种植的法国梧桐树的树枝相互纠缠在一起发出吱吱吱的声音,像两个人抱着摔跤,像一条藤蔓在另外一条藤蔓上缠绕,因而分不清是谁缠着谁。

刘大爷觉得这一碗面吃得舒服极了,这种感觉原先是有的。中途去了趟城里丢了,然后,是自己强迫自己每天对自己说“好吃很!”才慢慢改变过来了,现在,这种舒服的感觉是真的发自内心的声音。

吃了饭的刘大爷朝树叶家走去,反正就这几家,今天下午他走进树叶家也没有什么特意的安排和打算。一般的情况就坐一坐,问几句闲话,比如,电视里面最近有什么新闻,村子里剩下几个人了,最后这个问题一般是他们争论的焦点,至于国际上谁和谁打仗,什么地方地震了,谁偷窥谁了,根本就是再小不过的事情。

他走了进来,树叶家院子里都是树叶。

树叶,树叶,刘大爷低着头喊,树叶懵懵懂懂就出来了,树叶六十多岁了,却没有浓密的胡子,年轻的时候有过一次婚姻,因为女方听信人言说树叶一只耳朵没有耳垂是命不好就不辞而别了,树叶也不找她,觉得自己人高马大能找不下媳妇?就这么一直堂皇到现在。

树叶懒洋洋靠在门框上。

“吃了?”

“吃了,莜面。”

树叶说,“我吃的是老哇撒!(关中地方的一种面食做法)”。

大爷说树叶,“一辈子吃老哇撒是啥感觉?”

树叶说,“有啥感觉,习惯了,觉得他是什么就是什么!”

大爷走到树叶家的后院门口,后院里都是些树,各种各样的树,构树,臭椿树,泡桐树,还有许多许多小树歪歪扭扭地在朝上生长,大爷把后院的门推了推,门被树枝拦着推不动,大爷都不敢去后院撒尿了,有许多虫子在潮湿的地皮上结队而行,有的朝东 有的朝西,各走各的路,仿佛整个后院不是树叶的,而是属于它们这些昆虫的。

刘大爷对着后院的墙角撒了一泡尿,尿量很少,几乎感觉不到速度。

“咋,又给铁匠寻铁?”

大爷说,“哦,一起走,到勉强家家,叫上勉强一块寻铁。”

推开勉强家的大门,从两扇门中间晃荡出一个麦秆编制的八角楼,楼里可能挂着一个铃铛,这么一推门,铃铛声音就从那些小窟窿里面传出来,先是勉强家的笨狗听见声音叫了起来,只叫了两声嘴里就发出呜鸣,这是一种碰见熟人的声音,刘大爷隔着玻璃看见勉强在客厅里,身子在一大堆麦秆后面,麦秆白亮像一根根银针。勉强正在编织什么,麦秆在手里一会儿长一会儿短 ,蹦蹦跳跳的像有生命力的臂膀。

“老伙计?”大爷的叫声显然是要问话的语气,好像在问,老伙计又在编什么?勉强抬头,声音洪亮地说,编几个牛,城里的孩子们喜欢牛!许多人还出钱买这些玩意呢。

勉强说的自豪,手却是不停地在进行着折、塞,抽,扭等动作。

“铁匠来过没?”大爷问。

“早来过了,在后院柴房的椽头下学摸了一条钢筋棍,在一堆农具参杂里找了俩个镢楔,又捣鼓他的铁楼梯去了。”

“要不走,去他家看看楼底现在的情况。”大爷说勉强。

勉强摇头,我这“工期”也紧,不去了,他铁匠能把楼梯修到天上?

树叶说勉强,这几天你没有去,你是不知道,黑了你走到楼梯顶。能看见城里的灯光像火里的铁块一样红。

勉强仰起脸说树叶,想去城里?树叶说,我才不去呢,又没有事情。

勉强停下手里的活问刘大爷,你给全村人写的悼词成没有?然后顿了顿说,真有闲心啊。

刘大爷正准备回答他的问题呢,听见闲心两个字就不满意,啥闲心,比你编织这些玩意强,你们哪一个走了不要念悼词能走离人世?

勉强摇头,你能把死人念活了才算本事。勉强自己说完就笑想引起树叶也笑,可是树叶和大爷都不笑。

大爷和树叶出了勉强家大门,看见毛衣王家门开着,刘大爷发现毛衣王站在门后面正准备闭门,大爷说,慢些慢些,不是贼!毛衣王不再做出关门的动作。

毛衣王院子的铁丝上都是毛线,以黑色和绿色红色为主,像进了一个工厂一样。

最近在织什么?

大爷总是明知故问,屋檐下挂着的一大片一大片的织就的毛毯,其中的图案大部分与庄稼有关,比如一块毛毯的中间是一大片的麦穗,夸张的麦穗,另外一个毛毯上织着一堆一个压着一个的包谷,因为没有黄色的毛线就用红色的毛线织成,还有一个上面是镰刀,镢头,猪啊狗的图案。

“哪里来的这么多毛线?”大爷说出心中的疑惑而不是对这些夸张的艺术品进行赞叹,毛线王不抬头,不屑地说,这要你熬煎?我过去织的毛衣毛裤毛帽子,毛围巾,毛鞋子,毛玩具多着呢,死也用不完的!你啊,是不知道这里面的乐趣,把过去毛衣拆掉你发现自个回到了过去,你不信啊,就去屋子里去看,角落里的厚厚一摞灰尘都是过去的事情发酵的味道。

大爷扭了一下脖子表示不相信这事,不相信所以他就走进毛线王眼光所指的那间屋子。推门进来,地下的灰尘立即晃动起来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大爷惊恐后退出了屋子。

“你弄的啥把戏?”毛线王见了大爷的窘态凹馅的嘴巴变得更深了。

树叶紧着问,咋回事?大爷拉着树叶说,你别去!然后大爷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掸了掸脚上的灰,问,铁匠来过没有?

毛线提了提声音的高度说,日眼的铁匠,见我不让他到处乱翻,硬是把我凳子上的钉子拔了一颗走了,走到门口还拍了拍我大门上的门环说什么“声音不对,怕是快日塌了,说他哪天来给我收拾收拾”,日眼的肯定不怀好心!

大爷看了树叶一眼,说,走,继续,走,下一家。

树叶走到半路不想走了,说每个人都干着个人的事情,就我没事干,我想回去把后院收拾收拾。大爷说,让它们张(骄傲)吧,现在你的后院已经形成了一个完美的生态圈了,你参和什么?还是跟我走,去看看每个人在屋子干什么,有什么变化没有,这也算你的干的正事!

树叶思索了一下忽然就兴奋起来,说,那就去武人哥家。大爷指了指另外一条小巷子,意思是听你的,走就走。

武人家的大门敞开着,武人赤裸着上身在泡桐树下压腿活动筋骨,身子后面的墙上挂着十几样子木质兵器,棍,叉,刀,斧,枪,武人继续压自己的腿,嘴里数着98.99.100.然后换右腿,继续数:1.2.3……武人身边的卧着五条狗,五条狗的头随着武人的压腿动作一点一点地动,十分有趣。

大爷见树叶不开口就准备自己开口,没想到树叶和自己同时开口,树叶可能看的入迷了,现在顿悟了就问,武人哥,练到什么武器上面了,是不是那个新木头把的五股叉。武人压完了腿,纠纠地直起腰身,两条胳膊使劲往外扩让挺起的胸脯显得油亮结实以让树叶羡慕。树叶说,武人哥,你能活一二百岁吧。武人不屑地说,一二百岁?成妖精了。哥不锻炼不行啊,从小都锻炼,现在那一天不锻炼了,黑了就睡不着浑身痒痒,好像蚂蚁在身上爬。树叶说,可你现在在同龄人里最厉害了,没有人能打赢你。武人说,打谁?村子里有几个人,我现在是和院子里树对打,你看我院子里的树都是歪歪扭扭的,我自它们小就和它们对打,还有这些狗,你看它们一看见我练武就排成一排,像观众一样。你们都不喜欢我练武了,黑了都去铁匠家爬楼梯了!爬楼梯有什么用?我倒要看看他铁匠把楼梯修到什么程度!

大爷说,这么说,铁匠没有来过你家?

武人已经抄起了一对灌了沙子的葫芦锤,慢悠悠地挥舞起来,感觉像唱戏——长袖善舞的样子。树叶想笑。

武人边舞边说,来过啊,我一个屋子里都是废铜烂铁就是不给他用,哈哈哈。

大爷说武人,铁匠也是为大家创造一个制高点,你想如果把这个楼梯建的足够高会是什么效果?你站在最顶上看村子会是什么感觉!

武人笑,把锤子轻轻放下来,说,想看还不如去村子的水塔上面去看。

大爷说,水塔就你武人敢上去,除外谁还敢。

树叶说,就是的,水塔不敢去,废了多年了,到处裂着口子,还是上铁楼梯的有意思。我们本来是去寻铁匠的,一家家寻,顺便看看各位最近在干什么。

武人说,大爷您的文章写的怎么样了,听说是为大家写的什么悼词啊,有什么用?就你笔杆子好!

大爷笑着说,这由不得你,到时候你做不了主的!

出了武人家大门,刘大爷发现树叶不见了,刘大爷也不叫树叶的名字,却抖了抖袖子把右手从袖子里露了出来,手里的磁铁上吸附了几个铁钉和三个锈迹斑斑的钥匙,刘大爷笑了笑,心里感叹说,真的没有东西了。

天色已晚了,但是,太阳的光芒却异常辉煌,晚霞的光像早晨的光芒一样耀眼,只是空气里的味道低沉干涩不像早晨的空气湿润,刘大爷朝铁匠家走去,一面想着自己的事情。

快到铁匠家的时候,刘大爷看见铁匠的影子在西头出现了,太阳把铁匠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变形了,这巨大的影子竟然伸到刘大爷的脚面上,刘大爷惊异不已,他感觉到手里的磁铁朝铁匠的方向运动,先掉在铁匠的影子里,接着呼啦啦滚向铁匠,连带着自己的身体姿势也发生了改变。

接着铁匠开门,朝刘大爷招手,刘大爷不声不响跟着铁匠上楼,铁匠再把背回来的一袋子细碎的铁件倾倒在楼顶,铁件的声音粘稠疲塌在楼顶一根挑起的竹竿下的灯光照耀下以很小的幅度地跳动着,像极了一些青蛙。

月亮很圆啊!

铁匠说出这话,刘大爷才醒悟了一样地看天,天空里的的确确有一个很圆很圆的月亮,甚至这月亮看上去还有一些发胀,过于饱满。刘大爷说,奇怪了,今晚咋没有人来看铁楼梯?

铁匠呵呵了两声,回答到 今晚八月十五哩。个人都在个人屋子等着儿子女儿们给他们直播过节的视频哩。

刘大爷想起来了,也准备回家 铁匠拦住他说 ,你着什么急?你不是见不得你儿子直播,你不是见不得你儿媳妇在视频里吃月饼的样子么?

刘大爷说 你知道个屁,我是想看我孙女呢!

铁匠说 你不要急么,我这楼梯今晚要封顶了!我有好酒好肉哩!

刘大爷犹豫了一下,叹道 罢了罢了,今晚就见证一下你楼梯的封顶吧!

铁匠穿得和过年一样走在楼梯上,后面跟着刘大爷,刘大爷越往上走,看得越远,天边虽然黑咕隆咚的,但是,还是有火一样的灯光把一片一片的夜色照亮。而村庄的周围连同村庄是死一般的寂静,狗的叫声也没有一丝。

刘大爷害怕起来就喊,铁匠,铁匠你人哩,走那么快干啥啊!却不见铁匠回音,忽然就听见嗵的一声,院子里的声控灯亮了,亮得刺眼,就是不见铁匠的人影,铁楼梯开始摇摇晃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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