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火车轰鸣一样地活着(短篇小说)
我每一次回来医生都在,医生国字脸,个子不高,两只手交叉着,其中一个手指头下面勾着的是一个有些年代的铝的盒子。他看见了我就说,回来了啊!我说,叔,回来了,谢谢您啊。他看着我放下背包,我取出上海名贵小吃,递给医生 医生说,我不吃这东西的,你问你父亲就知道了。他说,你爷估计也咬不动了。我妈就笑,说,都说是给我一个人买的呢。医生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感慨地说,你们现在都忙得很啊!我问我爷咋样,医生满脸平淡,说,正常,人老了就这样。
我妈叫我端饭,她做的是鸡蛋糊糊。她一直认为鸡蛋糊糊的营养最高了,我每一次回来她都会给我做一碗。现在她做了三碗,她说她和我父亲不吃,我把一碗端给医生,医生推开我的碗说,我现在都吃腻。我想问他为什么, 可我妈说话了,吃啊,鸡蛋营养价值很高的,咱这是生态鸡呢。我妈甚至笑了一下。我也笑了一下觉得我妈总是让人吃她做的鸡蛋糊糊,其实她做的相当好,城里没有卖这种饭的。前几年上海火车站附近有一家早点有这种糊糊,饭里总是想放进更多的东西,实际上事与愿违反而不好吃了,还是没有我妈的好吃,我发现现场的人这阵子都面带笑容,爷爷看着我,而没有看我手里的碗,同样是满意的表情。
去。这是我母亲说的一句话,就一个字,她的意思是让我去给爷爷喂饭。爷爷盯着我在笑,我说我给您喂饭吧。爷爷点了点头。医生声音低低地说,就这了。不宜吃的过多,消化不了。医生要走的时候,爷爷声音苍老发颤地说,那你慢走啊!医生笑了笑,还是那种平淡的笑容,说,叔,心情放好些。医生两只手分开,那个铝盒子发出了一些声音,医生右手提着它。爷爷说,好着哩,然后紧接着说,我送送你。我赶紧起身,几乎是对所有的人说,我送,我送。
巷道里干干净净,我刚才回来的时候并没有注意,现在感觉巷道太干净了,就好像刚刚有人打扫过了。太阳躲在云层后面,云层在移动着,或者说是徘徊着,好像一只手在泥潭里摸索什么东西,就是没有办法把那只热乎乎的园球掏出来。巷道没有几棵树,女贞树的叶子绿得发黑,还没有枣树看上去利落干脆,枣树已经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了,枝干有力像一根根可以甩响的鞭子 。地上也没有一片落叶,枣树窝里漂着几点紫红色的枣皮,想必已经干透了,躲在树坑里。谁家的四轮拖拉机已经锈迹斑斑,轮胎干瘪,趴在地上,着地的铁的部分锈迹像一大片皮肤上的擦痕令人心里揪心了一下。一只喜鹊鸣叫着,挥动巨大的翅膀朝我飞了过来,却又改变方向朝上上飞升,落在我看不见的房顶上。我听见母亲叫我的声音,我赶忙转过身。
爷爷已经在擦嘴了,他似乎精神好了许多。我知道他要开始问我什么问题了。
我坐在他身边,炕有些热量,我感觉到一种温暖。爷爷说上来坐。我上到炕上,脚碰到爷爷的冰凉的脚,我把被子朝大腿跟前拉了拉,借此我躲过爷爷的脚。说说吧。我开始从我在上海坐车说起,买票,扫码,登机,在飞机上吃的什么。爷爷说,飞机上的东西不好吃吧!我说,差不多吧。爷爷说,肯定不好吃,和火车上的一样 。我妈说,你爷糊涂了。我说,坐在飞机上也看得见地上的火车,火车还是太慢了。爷爷沉重地说,慢,咋可能啊?。有一阵子我和你父亲一起坐火车,火车快的很呢,轰隆隆的,威风的很,你父亲就说这才叫火车呢。我说,现在火车几本没有声音了,听不见那么大的声音了。母亲说,怎么能听不见声音呢?你净胡说,听不见声音,那能叫火车!我爷不管母亲还想说什么,问我,我重孙子咋样啊?这句话他问了十年。才不到三岁,爷爷。三岁看老。爷爷说,将来只要不折腾就行了。我说爷爷,是的。因为我想到了父亲的折腾,可是父亲的折腾是时代的必然,不记见得与三岁有关吧。所以,我说 ,是的,因为我也不爱不愿意折腾,但是,时代的浪潮谁能知道和预判。像这一两年疫情时代互联网就热闹,而像我们这些实体造零部件的公司却岌岌可危,谁知道疫情结束后会是什么结局,也许爷爷的“不要折腾”是一种美好的希望吧。
爷爷已经老了,我只要看一眼就能记住了他的脸上所有的特征,眼睛越陷越深而眼神就好像隧道里面射出的一束光。脸颊上已经没有一点点的肉,皮肤像一块风吹雨打的树皮,牙齿参差不齐,有限的几个发黄发黑,耳朵也显得大了许多,头发稀疏,似乎已经停止生长了。我没有想到最近两三年爷爷衰老的速度极快.,我进而想到父母亲,也许,人生就像一列列火车,一列火车开始之后,经过风驰电掣轰轰烈烈的鸣叫过程最终都要进站。另外一列亦是如此。可这一列列火车每个人都无法阻拦,只能听着它们鸣叫着,同自己一起疾驰而去。
每次只要我提前说自己要回来(其实,我也是偶尔回来 ,比如出差路过家乡,不带休息的打辆车回去一下)爷爷就提前坐在大门口等我,见了我就是一句话,爷爷打赌又赢了。和爷爷在一起的是我父母,当然,还有脸色平淡的医生 手里是不变那只铝盒子。父亲立在爷爷的轮椅旁边,说,打什么赌啊?你和谁打赌啊?言外之意是爷爷的同龄人都不在人世了。我能够理解爷爷 ,但是我知道自己理解的局限。爷爷老了,也许也糊涂了吧。
爷爷却执拗地甚至是艰难地侧过身子问我,你是不是也经常打赌啊?
我说,不,不,城里不让打赌了,不过,业绩比赛就是打赌,比谁销量好,也是先写个文字的东西就好像打赌说的话。
爷爷就笑说,看完说对了吧!
爷爷也许想到了什么,我不清楚。一个人在衰老之际他想到什么,别人猜不透其中的原因,但是,他说什么都有他的道理,也许是上天要他这样说。爷爷朝我挪了挪他那双放在轮椅上的腿,似乎要给我说讲许多事情了,父亲不愿意听就走开了,医生看见我父亲走了,说,咋俩一块走吧。母亲说,鸡蛋糊糊马上好了,今天特意加了些绿叶菜。医生说 ,还要去保民家打消炎针呢。现场现在只留下我爷爷和母亲。我听不清爷爷的话里面的字,正在灶房烧火的母亲可能觉察出了我的异样就喊,你父亲打牌去了!又低头对着灶台小声低估说,瘾犯了!
我不知道爷爷过去是怎么样一个人,爷爷的爱好是什么,他是不是有一个或者几个宏伟的目标?我也不好意思问父亲,我不知道该怎样开始第一句话,比如,我爷过去咋样啊?我担心我这样说了父亲会大怒。咋?想咋?母亲说,那个时候人能有什么想法?哪里像现在是生活好,想吃什么就买,兜里也有钱。
爷爷当然是普通再不过的人,他没有继承任何祖上的遗产,毋宁说祖上就根本没有什么遗产。我知道爷爷年轻的时候身强力壮,可以在一百公里外把一架子车煤炭拉回家里,爷爷还爱和人打赌,低标准的时候打赌就打吃的,爷爷能吃两斤油糕 ,那一次爷爷差一点让油糕噎死,差一点丢了性命。奶奶气得不行要撕烂那个打赌人的嘴。爷爷也爱打其他类型的赌 比如拉土,一个一早上拉十车,西地很远,又有坡,车到地头还要进地,牛也拉不下,可是爷爷赌赢了!我想起来自己很爱吃油糕这个事情就感觉这里面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宿命,好像“天道”一样的东西存在着,由不得你去改变和挣脱它,就是说我作为一个孙子代替现在不吃油糕的爷爷喜欢起了油糕。油糕的味道我老远可以闻见,有时候在路上开着车,我关着车窗,忽然车里就窜出一种类似油糕的味道,我大惑不解,最后我知道是我想吃油糕想出来的味道。还有,我写的目标报告都很高,几乎让自己没有退路,但是,我改变不了自己的意念和想法,这样在实际操作中自己总是很紧张很累。
对于吃油糕这件事,父亲却不喜欢吃,爷爷的吃苦耐劳倒是真实地遗传了下来。我有时候会想父亲为什么不代替他的父亲吃油糕呢?我把这件事情想了想,对,总也只是想一想就过去,一些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地可以遗传给另外一个人的,而且是蹦蹦跳跳地遗传给了另外一个人。
我现在忙啊!特别是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我的新的工作地点在浦东新区,住的地方在离新区一百五十公里远的地方,这么远的距离足够在我们当地穿越两个行政县了。我身背二百万的房贷,能不忙吗?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付出的多就回报多,回报多就得想着法子把钱花掉,妻子鼓励我把原来的小房子换大,这样我身上原来逐渐变轻的压力又增大了,我像一块磁铁重新展开自己的全部热情死死地拥抱起这个铁一样的城市,我在浦东新区找的这份工作薪酬更高。等工作慢慢稳定,看着同事的脸孔一个个算顺眼的时候我才明白压力就好像一种“瘾”一样的东西让人无法摆脱,没有压力的日子才会让人盲目起来,我觉得的妻子是操刀代替命运把压力放在我身上的那个具体的人,可是妻子不承认这是一种错误的生活方式,她说男人就得有压力要不然怎么能叫男人!这是什么逻辑? !我是这么理解的,人只要活在了当下这个时代就好像夸上一片烈马一样,得不停地扬鞭催马前进,要不然就得跌落马下,那样子就会很难看的。
不过,这种紧张的感觉有时候会让我反感,我不知道该怪谁,排除掉自己的现任妻子,自己,这个时代,自己的命运后,我觉得造成这种状况怪不上任何人。所以有时候我会羡慕那些在自媒体里面的文章侃侃而谈自己舒适生活的人,是什么让他们把生活抚弄得像一只叭儿狗一样服服贴贴,我想从自小的家庭教育里找寻出一些问题答案的蛛丝马迹。想得多了,我会总结出几条所谓的人生箴言。我有时候在晚上回到家,回到我那六十平米的超大面积的房子的时候迫不及待地把这些道理讲给儿子听一听,可是,媳妇拦住我的嘴巴说,孩子睡着了!往后别说那些大道理,六岁的孩子接受不了的,要讲就讲些普通的故事啊成语什么的。等等到三岁了咱给他报各类班,你像国学班,艺术与演讲班啊。可我就是想说这些话。
大多数情况下,在想到村庄的时候,我总是会先想到爷爷,然后思维滑到父亲身上。自己的父亲,也就是爱打赌的我的爷爷的儿子。父亲从来没有给我说过这样那样的大道理的,这让我觉自己在人生的过程中一定失去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机会或者机遇,我觉得自己应该把自己总结出的人生格言说给儿子让他从小就记住某些东西,而这些东西不会随着时代时间的变化而改变。这想法在我听到或者看到某些现象比如某个同事的孩子就十分早熟,早早就给加家里挣钱了,某些孩子从小就知道自觉学习,某个孩子从小就有某方面的特异功能的时候会更加强烈。还有我在工作中如果受到不公正的待遇的时候就会加重这种思虑,我觉得一位父亲没有及时把自己人生关键节点总结的一些重要道理告自己的孩子是一个重大失误,我甚至一度怀疑关于总结这个方式,父亲是不是不知道还有这样一种方式呢?我会在开车下班回家的途中不由自主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是的,我的父亲似乎一直一来本着一种“听天由命”的或者说顺其自然的姿态来对待他的唯一的儿子。
他的儿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上学?好,不上就不上!想打工?好,跟着三蛋和二狗去河津炼铁去。又回来了?又想上学?好,上去吧!我的的父亲就是这么一个父亲,我的父亲的意思就是让他的儿子在现实里碰一碰头,疼了,就知道折回来了。可是,这句话父亲从来不说出口,好像他压根儿就不知道有这句话似的。
我继续上学了,补课 复读,让我能够坚持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打工的时候的那种苦, 太苦了,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啊!
我在学校的时候,我的父亲在新鲜的广阔的充满神秘的土地里折腾着自己的想法,或者说在折腾土地,用他的话说就是赌一把!九零年的时候,我的父亲就说服我的母亲买了一台双卡收音机,这台收音机成了父亲的顺风耳,也成了父亲的千里眼,为什么这样说呢?父亲听了广播里的广告就告诉母亲,他发现了一个致富的门路,他伸开双臂作出拥抱眼前想象的财富的姿势。这就是中药材,柴胡啊伤风啊什么,一亩地卖一千块钱呢!母亲看见父亲的眼光,要知道一亩小麦产量四五百斤,一斤小麦六七毛钱,算上秋季的回茬玉米或者谷子,累死累活也不会超过一千块钱的收入。母亲知道在父亲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美好的场景了,似乎只要按照他说的去西安某个旅馆找到那个打广告的人,买了他的种子,然后回来,赶在一场雨后把种子洒出去,第二年把土地刨开就可以收获满满的人民币了一样。母亲一听到这个就头疼起来,她是不希望大富起来的一个人,尤其是一个人忽然富了起来,这让她觉得其中必有灾祸。我的母亲就告诉父亲,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便宜事情,要说真的掉下馅饼,那馅饼也是铁疙瘩,准会把人砸个晕头转向的。母亲头一疼起来就跑出屋子,朝天上瞅, 倒不是想瞅天上掉什么馅饼的事情,就是想大口呼吸一下空气,她朝着天空呼吸的样子在父亲看来就是一种不相信自己的意思。你看你看天是姿势,就好像我干了伤天害理的事情一样让你喊天天不答应的鬼样子!父亲接着会说一句他无数次说过的话:你不相信我总是该相信收音机吧!收音机在父亲眼里就是科学, 就是现代化。
母亲接着就跑出了院子,跑到巷道里,巷道里每一家的门口都站了一两个人,身体斜着朝向我们家的方向,看上去好像是地球倾斜了某种角度,他们的耳朵稍微有些偏好像转动了一个角度,似乎努力让耳朵收集更多的信息,他们看见母亲跑了出来就扭动了一下身子,耳朵也复原到原来的位置,所有人此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这证明他们听见了父亲说的话,同时,母亲认为他们也从父亲的话里揣测出自己看着天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可怜举动来了。
母亲是不善于言语的一个人,她朝所有人苦笑了一下,然后,她听见一个人的声音,那个声音说,可以试一哈么?万一成了的话,我们也跟着学学么!母亲心里说,说得好听 ,不说上不上当,耽搁一年俩料的庄稼搁谁谁行!母亲没有说出心里想说的这些话,也没有把那种情绪映在脸上,母亲把辫子摔了一下,就迈步朝东走了,然后又朝南拐去。后面又是那个声音说,找他爹去了。
如果让牛把一个人往回拉的话,要让父亲回头就得比预想中的牛多十倍才能把父亲拉回到现实中,其实,所谓的现实也许是相对的,父亲有他的现实,母亲有她的现实。爷爷知道自己的儿子的脾气,也许毋宁说,他知道自己这个当爹的是怎么样一头倔驴。奶奶则对于这些事情早已看得十分清晰了,仿佛奶奶是一位预言家,所以她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不开口说好,她一开口事情就好像马上有了结果,爷爷一看见奶奶的嘴要动弹就厉声说, 屋的人,你还是别开口了!
母亲迈着细碎而不均匀的步子来到爷爷家,爷爷正在磨一把镰刀,那块磨石中间已经快断了,像一块用了很久的肥皂的形状,爷爷把镰刀刃子磨得白花花的,母亲不知道爷爷磨镰刀干什么,麦子已经收了两个月了,磨镰刀可能是为了割猪草吧!其实,她不知道这其实是一个表象,爷爷其实是想和某个人打赌,他说他磨的镰刀特别锋利,吹毛即断,如果真的吹毛即断,爷爷就算赢了,赢了的话,输者就得买二斤点心,这二斤定心听起来是相当有诱惑力的,可是让一个人吃二斤点心,这和吃二斤油糕一样危险!村子里总是有几个有钱的主,喜欢看别人的笑话,爷爷喜欢这种赌局,并且乐此不疲。不过,奶奶已经对此不表示任何反感了,她改变不了爷爷,她甚至有一种可怕的预感,后辈里面会不会出现一个同样性情的男人呢?现在的形势则是后院的牛有足够两天的青草吃,猪圈牛圈的粪也起开到屋子外边了,堆起的一长溜的粪堆整整齐齐甚是好看,新的白土也从沟坡处挑回堆积在牛圈外的高大的桐树树下,梧桐树枝繁叶茂,像一个巨人。厨房里,风箱边也堆了一摞摞整齐的柴火棒。
母亲站住脚跟并没有出现多大的声音,可是,爷爷还是听见了这种声音,他没有回头却说出一句话,让他弄去!
母亲扭头就进了屋子,屋子里奶奶坐在炕上,奶奶正在纳鞋底,一年纳多少鞋底母亲不知道,反正只要有空她就纳鞋底,大头针白亮白亮的像奶奶从天上掐下来的一缕白云,奶奶停顿了一下就继续纳鞋底,母亲看不见针的尖儿,只看见奶奶的手,听见呲溜呲溜的线摩擦出的声音,特别是每一次把线揪出来奶奶最后鼓劲的那个声音,声音稳稳的,母亲因此就坐在炕下面的屋凳上,母亲细微的一个出气动作之后,奶奶说,不碰南墙不回头!让碰去!
母亲不高兴这种回答就说,糟蹋钱哩!得打多少“胡集”(一种过去盖房子用的土制品相当于现在的砖)呢!
奶奶就笑,这笑简直太自然了,像一种满足的笑,一种幸福的笑,一种事不关己的笑。这时候,谁也不知道爷爷进了屋子,他的右脚的布鞋已经被母亲看见了,然后,母亲听见爷爷说,这些事情都不是你们女人家操心的,弄成了,你们就跟着笑吧。这个时候,母亲看见奶奶低着的脸上不屑的表情。
这些都是我母亲后来说给我的,实际上,父亲还种过西瓜,各种品种的果实,比如,北斗,秦冠,他的行为总是能够带动我们村的几乎所有男人去干同样的事情,实际上我们村一共也就一百来户人家。父亲赌过各种各样的树种,现在的庄稼地里什么树也没有了,父亲给母亲说,不赌了,也赌不起了。他可能指的是自己的年龄大了,精力大不如前了。他曾经给我母亲说过,让儿子去赌吧,最好到城市里赌。他说咱们这地方太邪门了。
我不知道自己所有努力的样子是不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类似父亲的赌。
我想起村庄的时候脑子里其实是朦胧的, 那种感觉里村庄纯朴安宁如世外桃源的印象像肥皂沫,经不起人的质问。 我的妻子就问过我许多的问题,这些问题犹如一枚枚针戳破我对于村庄的感觉。她正在做饭就会说,你为了吃一口原生态的菜回家去种一片萝卜?这现实吗?就算你村庄的土地你父母亲的土地还在,你能回去吗?我却反感她说的“就算"的话,土地肯定还在的!等我们在夜晚的公园转悠的时候,她会说,是不是想说村庄这个点的月亮一定明晃晃的像一把镰刀?我会说,事实上在村庄你可以随时看见月亮的。她说,阴雨天也能?像今年的几十天一直下雨的天气?我知道她怼我的目的是想让我放弃想中的不切实际的想法,可是,只有我知道我的那些内心深处的想法已经被城市的节奏挤得无处可逃几近于无,只剩下口头上的挣扎。所以我对眼前的这个上海的女人—我的妻子感到愤怒,我没有发作,发作的代价是让眼前的生活变得不和谐不安宁不幸福。我也只是说说而已,竟然得不到她半点的同情。
我越来越珍惜每一次回家的机会,同时我利用一切可以回家的机会仔细观察村庄的一切,包括打听父母亲爷爷的往事。
有一个词是事与愿违,我想说每个人都碰见过这种事情,你想通了一件事情,你准备在接下来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改变你原来的处理问题的方式,结果事情发生变化,你收获了失望。比如,我这次晋升没有通过,据说和同事只差一票,领导私下说,你败在性格执拗上,不过继续努力啊。那位同事则大度地说自己在本职工作上还做的不够要向我学习。我知道他说的是自谦的话,可是我还是感动了,我把别人想的太坏了,我的感动更多的是一种惭愧。我决定好好配合他今后的工作。事情发生在我配合他完成了一个重要项目的庆祝会上,我的原来的领导在厕所里跟我说了一句话,他说,你度量真大啊,他说了你那么多坏话的!我正尿着,不由得打了个尿颤。
拿我回家这件事来说,十月五号的时候,我回到老家,爷爷已经不能说话了,他暗示自己不能说话,我点了点头,我觉得这是一件悲伤的事情,可是我当时悲伤不起来,因为爷爷表情是满足的 母亲也好像习惯了这种状况。爷爷嘴里说出来的话听不清,话是喉咙发出来的声音。我猜着他问什么,就说 您说的我都记住了,放心吧,爷爷。我说的声音很大,这声音甚至让我有些兴奋,爷爷也似乎刚才憋着一股气的胸膛也收回了一些。我没有见到父亲,就问我妈。我妈却说医生刚走。我问医生说什么没有?我妈说就说一句,快了。我问,需要准备什么吗?母亲说,该准备都准备好送,包括我们的,你好好干你事。母亲说父亲到县城干活去了,说是一个熟人叫父亲当小工去,一天一百五十元钱。今年的雨水多到让人无法理解的程度,十天前的一场持续两分钟的冰雹让今年收获的希望破灭,父亲出去干活就成为必须了,不这样冬天的取暖费用怎么解决,头疼脑热的不还得零花钱不是。我感到一丝愧疚,但无法说出。我说过太多的许诺的话,可我没有兑现一个,比如爷爷做的轮椅。最后父亲买了,母亲说他当儿子该买,又说我,你长短和媳妇好好过,这都是些小事情。母亲虽然没有说我的不是的话,但是,这些安慰我的话已经足够让我无地自容我的眼眶有一些异样,我回过身子,不经意擦了眼睛,我想到自己这十来年在城市的生活,在和第一任妻子的生活了八年的时候我们散伙了,她带走了我们的女儿和其他所有的一切,我知道那些我本来要拉回老家的家具都被他廉价地卖了,我给母亲说过这话 母亲说划不来就卖了,父亲的意思是弄回来,家里毕竟不多十件八件的地方放。我像裸辞一样净身出户,直到遇见现在的这位,我的心才算重新稳定下来,但是,所有这多年的收入只剩下手里的这个新手机。母亲没有看见我的尴尬,或者她已经习惯了这个儿子的一切行为了,她同时也习惯了她自己的生活,她和父亲的生活习惯依旧没有多大改变,猪肉三十的时候他们说不吃不就行了吗?母亲说,她发现冬瓜熬汤的时候切上半个生姜也有肉的味道。爷爷是必须吃肉的,这也许和他们那一代人在过去艰苦年代付出得太多有关,比如,村庄北面的足球场大的土坑,就是他们那一代人用架子车拉出来的,出去的优质土则填埋到西北角的那片“僵土”地里,那片僵土地现在成了村庄唯一的水浇地。我看着手里提的那个漂亮的纸盒子,其实它很轻,里面是一个甜点,甜点上面洒了一些坚果碎片,这东西我们那儿根本没有人见过,这是我选择买它的原因,这东西和村庄的环境比起来十分抢眼,第一次我提出这东西的时候门口的几位大爷大妈指指点点的说我孝顺,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人这么看着我的东西和我的小车了。
我说,叫我爸回来吧,当小工太辛苦!
我妈没有理我的话,却吩咐我倒一杯开水给爷爷喝药,我进到屋子里,屋子很黑,可能是我的感觉吧,整个感觉空气也湿漉漉的,我按了墙上的开关,看见灯泡亮了,灯泡上的线从房子的檩上掉下来,电线黑乎乎的。这座房子是父亲和母亲挣钱盖的,在他们盖成这座砖木结构的房子后村庄的人们改变了这种方式,全部用的是砖头和楼板相结合的盖房方式,我几次说重修一个房子吧,父母不愿意,说,现在修不起了。
我妈喊我快些,我才从发愣中回过神来。
爷爷现在只是看着我,眼睛混浊,从他的眼光看出他意识已经不清了。我不知道爷爷会不会还在想着什么,他能不能感受到一种痛苦或者生命即将逝去的恐慌呢?也许他已经忘记了许多许多的事情,忘记了他这辈子里面的值得或者不值得的所有事情,这样也好,至少活着的亲人不会有太大的担忧和负罪感吧。
你爷啊……我妈控制着自己的话语,似乎以次来吸引我听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面向她,我妈说,你爷一辈子也没有留下什么宝贝!她有些不甘地说出这一句话来就不说话了。
我当然也希望他老人家在某个时候忽然对我说,孙子啊,爷有一宝贝哩。然后,他撩起衣服的一角让我看他鼓囊囊的口袋的一角。
他有我!我就是宝贝啊!我说出这句话让我妈后退了一步,仿佛被我这个“宝贝”惊吓到了,然后她笑了笑,这个笑意义太深,我想它里面包含着悲伤无可奈何好失望。我心里很难过,我究竟为自己的父母爷爷做过什么!
这时候,我听到一声“哦”的一声长长的叹息声 ,我妈赶忙聊下手里的鸡蛋,她喊我,快看你爷!
我转过身远远的能感觉到爷爷身体发出的冰凉的气息,我赶紧回过头,掏出手机给父亲打电话,父亲在电话里说,我正往回赶!
我听见手机里汽车混乱的鸣笛声音。屋外天色暗淡,是那种令人感觉末来临的氛围,我忽然想到城市的夜晚此刻应该正是灯火通明,我忽然觉到一种悲壮的感觉。周围乱了起来,人声嘈杂 我的耳朵轰鸣起来,仿佛一列火车朝正在回来的途中。